容焕忍不住扶额。

子桑是她少时救治的乞儿,病好后无处可去便非要与她做个药童,人倒是伶俐精明,便是这爱操心碎念的性格让人有些忧伤。

她正欲说些甚么,便听房门又响了。子桑推开门,却是宁致身边的药童站在门外,他对着容焕躬了躬身,小声道:“宁师兄得谷主急召,眼下连同两位师姐都在谷主房外,还请容姑娘过去。”

容焕心中一惊,二话不说便跟了出去。

医仙宁馨子扬名数十载,世人皆道她已闭关归隐,却不知宁馨子便在这谷中,已病了有七年之久。

神医竟自己久病卧床,传出去必会惹人笑话。宁馨子对外封了消息宣称自己不再行医,将一切都交给大弟子宁致打理,自己便闭门不出。容焕心中清楚,师父这些年身子越来越差,如今急召宁致回来,只怕…只怕是到时候了。

她随着那药童到了谷主的院落,当中一人颀长俊美青衫落拓,正是大师兄宁致。他身畔站着两个一模一样的美人,容貌身段毫无二致,三人便这般淋着细雨,清雅朦胧如在画中。

容焕急急走近还未张口,便听其中一个美人讽道:“阿焕如今是愈发出息了,大师兄回谷不来问候也就罢了,师父召见还如此磨蹭,当真是有了名气便不知自己姓甚么。”

“玲儿,莫要这样说。”另一个美人拉了她,软声软语道:“师兄会以为你欺负阿焕的。”

这两个美人,便是容焕的两位师姐,宁若玲与宁若珑了。当年太医世家宁氏卷进皇室争斗,宁馨子的大哥提前将一双女儿送出,这才免于灭门之灾。她二人是宁馨子的亲侄女,从小娇生惯养,到了神农谷依然婢仆成群,亦不怎么好好学医。宁若玲一副官小姐脾气,常常明里暗里欺负容焕,宁若珑倒是谦恭和顺,只是容焕厌屋及乌,对这两个师姐都不是很亲近。

“师兄也瞧见的。”宁若玲反倒上前一步:“明明是她来晚,怎么是我欺负她?”

容家小焕默默无视了她。

“师兄。”她直接走到宁致面前:“师父怎样了?”

宁若玲顿时就要发作,然宁致举起一个胳膊示意到此为止,淡淡道:“我也不曾进去。”

他说罢便再无言语,容焕也不以为意。她这师兄是宁馨子年轻时捡回的,自小便是个闷葫芦,偶尔说几句话也是言简意赅,冷面冷情,甚得宁馨子喜欢,早早便让他冠了宁家姓氏,视其如同己出。

说起来,这谷中不姓宁的,也只有容焕和她爹爹而已。

三人都不再说话,过了不多时,屋内传来一声若有似无的叹息。

“都进来吧。”

四个弟子鱼贯而入。

淡淡的熏香袅袅生扬,宁馨子坐卧床头,即便生了几缕白发和隐约的皱纹,眉目间却仍然能看出美人的痕迹。她目光流过跪成一排的弟子,淡淡一笑道:“我已活不过今晚。”

宁若珑当即哭唤一声“姑母”,便上前一步扑在床畔。连师父也忘了叫,大约真是伤心到了极处。宁若玲亦跟了上去,哭得梨花带雨。容焕心中大恸,然早在很久之前她就知道会有这一天,便也不如何激动,只是与宁致不声不响的跪着。

宁馨子将四个弟子的反应瞧在眼里,抚了抚两个侄女的头发,低声道:“如今朝堂已有人为宁氏平反,不久便可恢复官籍,玲儿和珑儿心思既不在学医,就回都城继续做官小姐,姑母已为你们安排了人接应,亦定了好夫家,足保你们一世无忧,我也算对得起你们爹爹了。”

“不,不,姑母,玲儿不要嫁人。”宁若玲连忙摇头:“玲儿只要陪着姑母!”

她言语落罢,侧目偷偷瞟了一眼宁致,随即赶紧收了回去。

宁馨子如何不知她的心思,只是笑笑也不理会,便挥退她二人,对宁致道:“这神农谷的一切,便都交予你了。”

宁致终于露出悲戚之色,重重的磕了个头,沉声道:“谨遵师父之言。”

宁馨子又交代了几句宁家的祖训与神农谷恪守的规矩,终于对他们道:“你们退远一些。阿焕,你过来。”

容焕走过去跪下来,宁馨子握了她的手,却迟迟没有言语。

这般近的瞧着,她才发觉师父印堂灰败,方才这番沉稳的言语已是回光返照,不由得再也忍不住哽咽道:“师父,徒儿医不好你…是徒儿没用。”

宁馨子却弯了嘴角,伸手替她擦去眼泪,柔声道:“为师得的是心疾,连自己都束手无策,怎怨得你?”

见她只是哭泣,宁馨子又笑了笑:“乖孩子,你很好,一直都很好。”

容焕听着师父温言相慰,不禁悲从中来。

她本是西方边境小村的流民,八岁那年饥荒闹得严重,又赶上罕见的连月大雪,一家四口便冻死了两个,剩下她与爹爹倒在雪中奄奄一息,幸得宁馨子将二人带回,这才吊回两条命来。

宁馨子于容焕,不仅是传道之情,更有活命之恩。

然今夜一过,这种种的种种,有生之年,再难报偿。

“…照顾好你爹爹。”宁馨子柔声道:“阿焕,为师还有一个遗愿。”

容焕打起精神,认真的望着宁馨子。

房中一时静寂无声。宁致三人远远跪在数步开外,此时也在待她开口。

宁馨子顿了顿,沉声道:“我要你…嫁给阿致。”

容焕一怔,下意识的回过头去。宁致面色如常,丝毫不见波澜,倒是宁若玲大惊之下,脸上已褪了血色,望着容焕的目光像是要吃人一般。

她万万想不到,师父的遗愿竟是定下她的终身大事。容焕没有羞怯,只是扭回身子,目光闪了闪,似是欲言又止。

宁馨子何等心思,淡淡一笑道:“阿焕不愿?”

容焕踌躇了一下,觉着长痛不如短痛,便坚定的点了点头。

宁若玲顿时松了口气,宁致仍是没甚么表情。

“你若执意,师父也不勉强。”宁馨子温言道:“只是为何不愿?”

在宁馨子眼中,她这大弟子,人品才貌均是佼佼,不说宁若玲,便是神农谷内外,多少姑娘都在惦记着。她一直以为容焕亦是如此,却没想过她会拒绝。

容焕心下尴尬,又不敢不回答师父,犹豫了半晌,这才将身子向前探了探,压低了声音道:“师兄他…”

她又顿了顿,眼一闭道:“他说我长得像田鸡。”

宁家三个女人都愣住了。

宁致垂下头,手指动了动,终于忍住了扶额的冲动。

第2章

关于容家小焕像田鸡这件事,实是一个误会。

当年她被带回时,已历经数月饥荒,又大病一场,直瘦得不似人形,两只大眼睛微凸,颇有几分田鸡的神韵。然当时容焕已对饥饿有了阴影,每每用膳都似不要命一般,短短一年便吃成了一个横阔竖圆的胖妞儿。后来这阴影稍减,容家小焕也不再见吃的没命,只是身姿仍然丰润,当然,也就与田鸡愈发相去甚远。

事情发生在容家小焕刚来不久,她在宁馨子面前提出了伟大的意愿之后,少年宁致觉着很有危机感,便早早做好了防护。

只是他万万没想到容焕竟敢躲在沐浴的屏风后,待他发现时自己已经光溜溜的坐在浴桶里,不知被她瞧去了多少。

宁致再老成,也只是十五岁的少年心性,当下便羞怒得说不出话来。容家小焕看自己被发现了,也就走了出来,瞧一眼手中的穴位图,又瞧了一眼宁致,摇摇头道了一句“还是小了些”便飘然而出,坦然得像是在自家后院散步。

“小”这个字,用得颇有几分玄妙,让人忍不住思量到底是哪里小。

于是不怪宁致气得口不择言。

他对着她的背影怒吼道:“不准再偷看,你这只田鸡女!”

少年人拌嘴,长辈们都可以理解。

是以容老爹对于女儿的哭诉没有当成一回事,毕竟这事儿是她不对在先。殊不知容家小焕已在心底埋下了仇恨的种子,说起来,女儿家对这个都异常敏感。她虽然年纪小,却也明白师兄在说她长得不好看,便自己闷着头大哭了一场。

后来大家都明事了,容焕也发觉自己当年不妥,宁致亦不是爱计较之人,二人便重新兄友妹恭起来。

只是这么多年过去了,想不到她还念着那一句田鸡女,记仇之心可见一斑。

宁馨子交代过后,当晚不久便与世长辞,遗书被裱入框中保管起来,其中有关容焕的遗愿却是改了。

她最后笑了笑道:“一切随阿焕喜欢。”

话里话外,竟是不容宁致置喙。换句话说,容焕不想嫁也就罢了,想嫁他便必须娶。

消息一出,神农谷内外芳心碎了一地。容家小焕俨然成了八卦核心,赶来找她医治的女子也成倍的增长,有吹凉风的,有探口实的,也有威胁她敢应嫁就吊死在谷口的…总之,没有几个是真有病的。

对此,容焕感到十分忧伤。

鬼才想嫁啊!谁愿意嫁给一个说自己像田鸡的男人啊混蛋!

只是所有人都不信她,包括子桑和容老爹。

子桑觉着,自家姑娘这般聪明,怎会放着谷主夫人不做?此等田鸡的说辞定然是欲擒故纵啊欲擒故纵。

容老爹亦深以为然。

“二喜呀——”他长长的唤了一声容焕的乳名,拄着拐杖绕着她转得欢实:“爹瞧着宁致这娃不错。”

容焕正撅了嘴出神,不想接这话茬。然容老爹当年在大雪中冻残了一条腿,走不得太久,她叹了口气,站起身将容老爹扶过来坐下:“我与师兄只有兄妹之谊。”

“别装了,跟爹还有什么不能说?”容老爹呵呵笑起来:“当年你那么小就把他看光了去,怕是早有心思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