宁致瞧见他,眼中掠过恼意,却是不怒反笑:“顾三公子想要的,如今已尽数在手,又来阻我做什么。”

“她毕竟于我有恩。”他面无表情的瞧着他,眼中微微露出一丝悲悯:“至少…我可以厚葬她。”

宁致心中一痛,终于流露出满满的恨意:“谁稀罕!你休想再靠近阿焕!”

他怒气难抑,脚下发力,竟骑着马直直向顾长惜飞奔撞去。八个血凰卫立时上前,只是刚刚近了身,却觉淡蓝色的药粉铺天盖地而来,混在雪中极难分辨,有四个人躲避不及当即中招,另外四个远远退了开,只有顾长惜在原地,没有挪动分毫。

是了,他有麒麟核护体,又如何畏惧这小小的迷药。

宁致咬牙,不曾减速半分,便见顾长惜伸出一只手,只是轻轻向前点了一下,落雪便在他手掌周围慢了下来,近乎停滞了一般,随即软绵绵的化掉了。

这力道穿过夜色,静静落在那匹骏马的头上,登时击起一股震荡的气流。那马儿似是懵了,立时止了蹄子,宁致身子一顿,偏头避过气流,身前的斗篷却一下子荡了开,里面瞬间倾泻出一头乌黑的青丝,随着落雪在夜色中凌乱飞舞。

容焕软软仰躺在马上,苍白的脸上覆满了晶莹的碎雪,甚至睫毛上都结了一层冰霜。她的眼角和唇畔还有未拭干净的血迹,只是已然凝固,显然已经没有半点温度了。

数个时辰前还活蹦乱跳的小姑娘,转眼便成了一具冷冰冰的尸体。她像是睡着了一般,仿佛随时都会睁开眼,清脆的唤一声顾三儿,再狡黠的笑一笑。

可她终究不会再醒来。

容焕死了。

顾长惜瞧了一眼,便别过目光,淡淡道:“宁兄要带她去哪?”

宁致冷冷一笑:“阿焕死前的遗愿,是与先师葬在一起,她再不愿与你有甚瓜葛。”

他勒紧缰绳,迫得骏马高高扬蹄,转瞬便窜了出去。顾长惜在原地站了一会儿,终于收回目光,轻轻叹了口气:“也罢。”

四个血凰卫静静站在他身后,其中一个恭谨道:“公子,要我们再阻回他么?”

“不必。”顾长惜淡淡道,径自转过身来,声音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冷酷:“我们回九凰。”

第40章

九凰王府已是夜深。

顾君璟独自坐在空无一人的殿中。

他时常喜欢在无人的深夜,自己转着轮椅到大殿,一点一点凭借自己的力量,挪到那个冰凉的位置上面。一开始他还有所顾忌,有人的时候多少会避讳,然随着九凰王抱病,他便愈发的肆无忌惮了,仿佛王位已是囊中之物。

从前他坐在这里,是按捺不住满心的期待。

如今他坐在这里,则是因为笼在心头的焦虑。

数月的追踪与缉拿,无数的侍卫与死士,大江南北四方千里,他那聪明的好三弟,终是从他的指缝间消失了。

早知今日,便不该存了别的心思,一开始便当杀掉容焕才是。

顾君璟目色微冷,大殿的门微微响动,忽然被风吹了开,飘进几朵雪花。这场大雪自昨日起已然下了一天一夜,他受不得风寒,轻轻咳了数声,便想唤人去关上。

厅中没有下人,只有两个在暗中保护他的隐卫。顾君璟刚刚伸出手,便觉一个隐卫悄无声息的来到他身后,垂下头道:“探子来报,三公子已到了城门外。”

顾君璟一怔,随即便是心头狂喜。

老三啊老三,任你花样再多,终究是怕了那蛊毒发作的滋味儿吧?眼见腊月将至,他无法之下,还不是要乖乖的回九凰来。

顾君璟松了口气,忍不住心中愉悦,差人叫醒了不少婢仆,将大殿的烛火一一点燃。

登时整个九凰王府前院灯火通明,三十余个侍卫在两旁一字排开。唐戬衣衫凌乱的出现在后门畔,他数月来为寻顾长惜与容焕的踪迹出力不少,人都瘦了一圈儿,也更阴沉了些。此时听闻三公子回府了,不知为甚他竟比顾君璟还要焦急,连忙披了外衫便急急赶了过来。

大殿中半点声息也无,顾君璟手中握着一串佛珠,缓缓的拨弄着,脸上的神色隐在阴影中,透出几分森然。

终于,王府门外传来雪地中晦涩的脚步声。

殿门缓缓开了,几个身影携着风雪走了进来。当先一人兜帽上满是落雪,后四人都是血凰卫,神色肃穆的站在他身后。

便算覆着兜帽,可顾长惜挺拔颀长的身影,自小站不起来的顾君璟嫉恨了十余年,又如何会认错。当下他心中一宽,发出一声清晰的哼笑。

数十个侍卫浑厚的行礼:“恭迎三公子。”

“三更半夜,居然得大哥亲自相迎。”顾长惜缓缓向前走了几步,右手将兜帽掀开,随着披风一起解了,轻轻落在了地上,现出他白皙俊美的面容,整个殿堂的烛光都似亮了几分,映着他琥珀色的眼眸,晶莹剔透摄人心魄:“长惜真是受宠若惊。”

顾君璟坐在九凰王的位置上,半点挪开的意思都没有。这种装模作样的对话,二人每次久不相见都会上演一次。他正准备假意奚落几句,便见唐戬有些急切的上前一步,扬起声音道:“怎么不见容姑娘?她不是和你在一起么?”

顾君璟一顿,淡淡瞥了唐戬一眼,顺着他道:“对啊,怎不见你千方百计要带走的爱妾。”

顾长惜垂下眼睫,微微笑了笑。

彼时气氛有些奇怪,他明明什么都没做,周遭的气息却陡然沉了下来,平白让人觉得压迫。顾君璟觉着有些不对,暗自眯起了眼睛。

可是唐戬完全没有察觉,他见顾长惜不语,心中不知为甚有了不好的预感,声音里已携了颤抖:“容姑娘她…她出事了么?”

顾长惜却只望着顾君璟,缓缓道:“还未请教大哥,这位是?”

他面上笑着,声音却毫无温度。顾君璟愈发觉得有些不对,顿了半晌,神色自若道:“这位便是赫赫有名的四川唐门嫡子,唐戬唐公子。”

顾长惜收回目光,淡声笑道:“哦,原来这位就是唐大哥。”

他称呼奇怪,周遭之人都觉诡异,偏只唐戬还察觉不出。他此时满心都是容焕,竟擅自走到了顾长惜面前,急道:“容焕她在哪!”

顾君璟微微皱眉,便算唐戬毒术厉害,然顾长惜武功深不可测,加上四个血凰卫,这屋中侍卫虽是他们的近十倍,却仍然胜负难料。他刚想出言命他回来,便见顾长惜直直瞧着唐戬,安静的道:“她死了。”

声音中有一丝不易察觉的怅然。

唐戬如遭雷击,脸色一瞬间苍白如纸。

顾君璟也是大惊,容焕已死,他本应宽心,却越来越觉着处处古怪。最后一根救命稻草没了,顾长惜应该是愤怒而绝望的吧…偏偏他此刻云淡风轻的笑着,浑身上下却透出了的真切的杀气。

“她如何死的?”

唐戬说完这五个字,身子已是摇摇欲坠。顾长惜没有言语,他忽然又激动起来:“我知道,她是为了你——在清心居时,她便为你赌过自己的命!她一直都是为了你!”

那个一副老实模样,却偏偏满肚子心眼儿的容家小焕,她聪明狡黠,她鲜活灵动,他第一次把心思放在除了□□以外的东西上面,却不知那是世间最可怕的□□,让他茶饭不思慕之如狂。她出现得这样快,留下的如此深刻,却又离开得那么决绝。

她的心中,满满都是另一个人。

所以他不过是她的唐大哥。

他便算再木讷,再不解风情,也早就清楚这一点了。可为什么,听闻她死去的一瞬间,他的心几乎要撕裂了,痛得站都站不稳。

原来这就是爱一个人的滋味。

得与不得,心都会随着那人千回百转,受尽煎熬苦难。

顾长惜微微有些讶然,被劫走那几日的事,容焕从来没有提过。

唐戬呆呆站着,似是在看他,却又仿佛是透过他在看另一个人。半晌,他踉跄着绕过顾长惜,失魂落魄的走出了大殿。

顾君璟心思飞快旋转,不知为甚愈发觉得惊惶。他心思转到了一处,微微抬起头,恰巧对上顾长惜那双流光溢彩的眼睛,登时心中一窒。

他终于知道今日的顾长惜哪里不对了。

往日,顾长惜身中蛊毒,虽在他面前言笑自若,却仍然处处透着内敛,一言一行中终归是带了顾忌。

可如今,他虽一身风霜,却丝毫不曾收敛气息。顾君璟从未见过这样的顾长惜,像一头蛰伏的野兽终于露出了尖牙,美丽,骄傲,透着可怕的威胁,仿佛涅槃重生的凤凰即将要一飞冲天。

他心中似是意识到了什么,连呼吸都急促起来。

顾长惜笑了笑,慢条斯理的走近了,端过他身旁的一杯茶:“大哥好敏锐的洞察力。”

顾君璟身子一软,眼前掠过这二十年的种种,只觉喉中一片腥甜,苦苦支撑着才没有呕出来。

“我来与你猜个游戏吧。”他品过一口茶,缓缓道:“…你猜,我会不会杀你?”

顾君璟怔了怔,默然良久,忽然低低的笑起来。

大殿一片寂静,他的笑声似是带了回音,在殿中一圈一圈的荡了开去。

顾长惜静静听着,他没笑多久,却生生止住了。一缕鲜血自他嘴角滑落下来,滴在华贵的锦缎上,艳若四月芳菲。

二十年机关算尽,却是功亏一篑。

他咳了数声,终于缓过一口气,冷道:“你自然不会杀我,留着我残废的身子看我痛苦,不是解恨得多么?”

“这个自然。”顾长惜笑得极美,他微微摆手,身后两个血凰卫便走上前来,将顾君璟架到了轮椅上,径自押送走了。

屋中三十余侍卫安静的瞧着,竟是谁都不敢阻拦。

戌荣二十七年,九凰王病重,世子恶疾复发,次子顾长惜独揽王府政务,代父上朝。戌荣帝本就极看重他,加上那血凰卫统领的身份,竟隐有承袭王位之势。

一时间,巴结贿赂之人络绎不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