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长惜目色一顿,一列一列看去,眉头微蹙,随即又翻了下一页,眼中的惊讶更甚。他越翻越快,直到最后,手指却几不可察的颤抖起来。

这本册子,是一本手写的医经。

“二十有一矣,蛊毒初愈,若传少阳,脉弦而急,口苦,咽干,头晕,目眩,往来寒热,热多寒少,须甘草二两、芒硝半斤、大黄四两,以水三升,煮二物至一升,取去滓,纳芒硝,更上微火一两沸,温顿服之,此为调胃承气之方…”

“二十有二矣,体内余毒沉积,极易伤暑、发热、无汗,水行皮中故也,脉必浮而滑,先以热水灌之,令汗出,后以竹茹半夏汤与之。竹茹二两、栝蒌根二两、茯苓三两、半夏半升,以水五升,煮取三升,分温三服…”

“二十有三矣,须做最后之涤荡。每日餐饭中加入微量参片、枸杞…”

从二十一岁起,解去余毒的步骤,每个年纪容易生的疾病,注意的地方,以及精妙的化解方法,字迹匆匆有些散乱,却一字一句极是详尽。

确切来说,这是一本是为他一个人而写的医经。

册子翻到最后,轻轻掉在桌上。

那一页,只有短短一列小字。

顾长惜身子晃了晃,伸手扶住桌角才勉强站稳。他死死盯着摊开的册子,有什么东西在体内疯狂的滋长蔓延,几乎夺去了身上所有的气力。

这是在难过么?

不,不会…明明她死的时候,他一滴眼泪都没有流过。

只是瞧见她满面冰雪的一瞬间,心中似有了一道细小的裂缝,在它波及整个五脏之前,便被整个封存在某个不见天日的角落。他是想利用她的,虽然最后动了恻隐之心,可她自愿要替宁馨子还债,所以他根本没有欠她什么。

他一早就知道,她注定会与他背道而驰,所以他假装她没有在雷家寨的山坡上坐在他身畔,假装不曾欣赏她面不改色想鬼主意的模样,假装他们没有站在泾河桥边,没有悲伤的故事与青涩的告白…假装那个与他在凶险的阵法中患难与共的姑娘从未存在过,他不记得与她玩过的游戏,忘记了听她唱过的曲子,也没有握着她遗落在雪中的帕子在每一个失眠的夜晚枯坐到黎明。

假装顾长惜不曾被一个叫容焕的姑娘温暖过。

这样压抑着,强迫着,苦苦按捺着,终于到了再也负荷不了的一日。

容焕,容焕。

他脑中疯狂旋转,最终却只剩下了这两个字。顾长惜微微喘息了一瞬,目光向床铺间掠去,那一日他晕去前最后的记忆,便是在那里,而她似乎依偎在他身边,轻声讲了一个故事。

从前有个女子,她爱上了一个人,后来…

她死了。

她死了!

他蓦地睁大双眼。

时光像是猛然回到了半年前那个冰冷的雪夜,体内流动的温热的血,如同红梅般一路怒放的血迹,还有闭着双眼满面冰雪再也醒不过来的她。

终有一日,你会遇见一个人,她会陪在你身边,为你不顾一切;她会爱你惜你,胜若自己的性命。

她说过的话,她做到了。

那个聪明绝顶,满肚子心眼儿,狡黠又奸诈的姑娘。那个肯为他赌上一切,甚至放弃了性命的容家小焕。

世间只有一个二喜,这份独一无二的温暖已为他燃尽,她再也活不过来了。

疼痛如同排山倒海的烈浪,一寸一寸将他席卷。

顾长惜握紧了那本册子,身子晃了晃,绊到了腿后的椅子,重重摔坐在墙边。

可他却浑然不觉,只是紧紧抚着胸口,似是就要喘不过气来。

你有没有这样不顾一切的爱过一个人。

你有没有被一个人这样不顾一切的爱过。

一滴眼泪啪地掉落在书页上,在那列凌乱的小字间氤氲开来。

“一百矣,君已福寿绵长,妾心愿尔,碧落黄泉,皆无惧之。”

第45章

自南胜公主驾临神仙岭,已过去了六日。

用尽浑身解数拍马屁的林员外深感压力很大,这公主不是去祭祖的么,怎么吃也吃了喝也喝了,温泉也泡够了,她为毛就是不走?

于是第七日一早,顾君乔再也挺不住了,这般耽搁下去,首先日程上便不好看。她深沉的思虑了一番,随即大手一挥,替南胜公主下了旨意。

若明日此时还寻不到人,便即刻启程赴神王庙祭祖。

林员外不知其中缘故,也没敢问这要寻的是谁,只见公主和郡主都很着急,便赶紧差了师爷依着描述画了一张画像。

可惜两位贵女形容人的言语十分有限,顾君乔只说了一句“很美”,南胜比她好些,道了句“非常美”。

师爷只好发挥自己强大的想象力,果真画了个很美非常美的人来,只不过…颇有些雌雄莫辩就是了。

这真的不能怪他!谁也没说要寻的是男是女好咩!

林员外不敢怠慢,这便抓紧派出人手去寻人了。只是他并没有注意,大批领命而去的人中,混进了一个衣着光鲜的身影。

那人方才还在门畔偷听,正是林员外年近四十才得来的独子,乃神仙岭远近闻名无人不识的第一纨绔。

林纨绔这几日憋得浑身都痒痒。

因南胜公主驾临,他早早便被林员外勒令禁足,不准出门惹是生非。可若每日里只待在院中拿着书本摇头晃脑,不去赌钱逛窑子,那可还对得起纨绔这两个字么?!

显然很对不住。

于是林纨绔十分敬业的抓住了这次机会。

开玩笑,寻人这种事…简直是敲竹杠的最佳时机。只要拿着画像带一伙侍卫,这神仙岭无论何处他都可以冠冕堂皇的搜查了,而那些富得流油的商贾们,总有些见不得光的账本与丑事不愿宣扬,这种时候嘛…

林纨绔拿着大户们孝敬的“薄礼”,笑得见牙不见眼,走路都横了起来。

他钱袋子鼓了,心思也歪到了别处,念及许久不见的狐朋狗友与天香楼的红粉知己,心中一时瘙痒难耐,脚下也失了准头。

林纨绔趔趄了一下,不知绊到了什么,只听身后噼里啪啦的响起来。他低咒一声转过身,却见满地狼藉,似是一个卖碗碟的摊子被自己撞翻了,满车瓷货碎了个彻底,再也寻不到一片完整的出来。

摊主是一对老夫妻,都吓得呆住了。林纨绔见不过是两个老不死,便哼了一声道:“没长眼睛在这摆摊?!绊到小爷要你们吃不了兜着走!”

这当真是恶人先告状。那大爷见半年的指望都碎在了地上,不由得大为心痛,听林纨绔如此说忍不住火起,只是还未言语便被大娘拦住了,她勉强的笑了笑,讨好道:“官爷大人大量,是我家老头子不对,还望大人看在我二人已半身进黄土的份儿上,饶过我们这回吧。”

林纨绔瞧了她一眼,见这对老夫妻虽做着贩卖营生,然衣着干净朴素,显然并不缺钱。他眼珠儿转了转,立刻动了歪念头,笑了笑道:“算你识相,小爷正奉了公主之命寻找一人,任何一处都不能放过,我瞧你二人很是可疑,便让我去府上搜一搜吧。”

大爷立时怒极:“你…”

大娘拉住他,微微摇了摇头:“身正不怕影子斜,搜便搜吧。”

依着林纨绔的设想,便是拿不到银钱,能勒索个好的瓷器碗碟回去也是极好的。可惜他进了院落,发现这对老夫妻当真是没什么油水,满院子除了一颗枝繁叶茂的枣树,便是一地还未烧制的土陶,可谓穷酸得很了。

他白跑一趟,忍不住发了脾气:“给我好好的搜!”

官兵搜查,便就跟抄家一般,再好的地方搜完也会变得满地狼藉。大爷大娘瞧着好好的屋子被翻得乱七八糟,忍不住双双老泪纵横。

一个侍卫踹开了偏门,禀报道:“大人,这屋里还有个人!”

大娘立时上前一步道:“他是我远房亲戚,这会儿发了癔症…几日都未进吃食了,官爷明鉴,一切都跟他无关!”

林纨绔哼了一声,撩起衣摆便踏了进去。

屋中便如院子里一样简陋,除了床铺,便只摆着一方桌子和几把椅子。

地上打翻了一碗米粥,大约正是侍卫进门搜查的杰作。一个人靠在墙边坐着,似乎许久都没有动过了。他身前摆着一本册子,乌黑的长发垂下来,将他容貌隐约的遮住,只是从衣饰看来,此人非富即贵,定然有油水可捞。

林纨绔来了精神,挺直腰板道:“你是何人,本官爷可有公主芳谕,还不快来行礼!”

那人一动不动,竟是将他当做透明的一般。

“好大的狗胆!”他上前一步,怒道:“来人!将他…”

岂料这时那人微微偏过头,似是终于有了反应:“你的脚。”

林纨绔一怔,低头瞧了一眼,自己左脚正踏在那碗粥的托盘上,不由得怒道:“你耍我么!”

此时外面的侍卫已尽数聚集在偏门外了,他顿感气势大增,便故意恶狠狠的又踏了一下那托盘,笑道:“小爷的脚怎了?”

院子里,大娘担忧的抚着胸口:“老头子…那郎君来了七日,可是滴水未进…连动都没动过一下,我担心…”

“老婆子放心,这纨绔只是借口敲竹杠的,既然捞不到油水,闹够也就走了。”大爷安慰她道:“郎君瞧着文弱,定然不会与他硬碰硬——”

他后一个“硬”字还未说完,便听一声巨响,一个人从偏门口打着转儿飞了出来,随即重重摔落在地,呕出一大口鲜血。

所有侍卫如临大敌,拔出兵器对准了偏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