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辞职了。”
叶濛一上车就丢出个重磅炸弹,开车的人一惊,猛然急刹,叶濛猝不及防地给挡风玻璃前贴着这车主儿子照片的车载相框磕了个重重地响头。
“……方雅恩,”叶濛面无表情说,“你不用这么激动。我又不是怀孕了。”
方雅恩跟她是高中同学,混姐,高中没毕业就去深圳打工。回来后在镇上经营一家西服店。两人从小穿一条开裆裤长大。叶家在镇上风言风语多,叶濛从小就是话题活靶子,都是方雅恩替她赶跑那些没事爱欺负、霸凌她的小孩。
“你!”方雅恩怔怔盯着她,“为什么辞职啊?”
“公司来了新合伙人,带自己的人,把我位子架空了,老板没挽留的意思,我就辞职回来了。”
方雅恩骤然又一个急刹。
叶濛急眼了:“你好好开车,我这都给你儿子磕俩头了,再磕一个我是不是得喊你妈啊。”
“别啊,你爸还单着呢,这多不好意思啊,”方雅恩大笑,不再一惊一乍,替叶濛打抱不平道,“我说你老板什么意思啊,这公司当初要是没你,能有现在这名气?”
“抬举了,”叶濛懒洋洋地靠在副驾上,“新合伙人说,我老板怕我功高盖主,早留这一手了。”
暮色渐沉,道路暗又窄,这会儿进城车多,方雅恩一路近远光交错、加塞:“听这意思,还是勾恺故意撺掇他们赶你走的意思了?我靠,那你的房子呢?”
“什么房子?”
“你不做梦都打算在北京买套大别野把你奶奶和姑姑都接过去住吗!不说今年能买套三居的先凑活么?”
“不买了,再说,就我们家那几个大小姐,真买了她们也不愿意去,”叶濛看着镇上稀稀拉拉的夜景说,“而且这次回来我不打算再回去。”
车子经过一家超市,方雅恩下去买包烟,结账排老半天队。超市拥挤程度堪比老板又跟小姨子跑了老板娘开启清仓甩货模式,万人空巷,全镇人都挤在这。
叶濛坐在车里瞧见几个混混模样涎皮赖脸地蹲在路灯下围着抽烟。
这是小镇青年的常态。
叶濛懒散无束的生活早已过够,可对大都市的勾心斗角也极具疲态。勾恺为保全自己的利益,没有在会议上发表任何意见,叶濛就觉得自己这么多年的心血都喂了狗,即使合伙人没开口,她自己也会主动辞职。
方雅恩抽完一支烟才上车,一边从皮包里翻出香水一边对她说:“你真不打算走了?可想好了,虽然叶家就你这一个孩子,你奶奶也不定就非要你回来结婚,顶多是怕你在外头吃不得苦。你们叶家折腾这么多年,起起落落的,你这时候卷铺盖回来结婚,我估计镇上的人都等着看笑话。”
宁绥镇小,闲言碎语满天飞,叶濛从小就深有体会。她小时候考的零分卷子被人张贴在大会堂里,镇上欺负叶家男人懦弱老实。
至今还有人说,叶濛啊,就是叶家那考零蛋的闺女?叶老太爷是真倒霉哟,生个儿子无能懦弱,这媳妇儿生三个女儿又都生不下娃娃,好不容易生个小重孙,还是个女娃娃。智商还一般。高中读了五年才考上大学。
方雅恩倒不觉得叶濛智商一般,她只是天性散漫,懒得计较。
“管他呢,不走了,”叶濛说,“对了,等会前面路口停下。”
方雅恩对着遮阳板补完妆,准备启动车子:“去哪?”
“去巷子街吃螃蟹。”
方雅恩无奈:“你这点智商全用在吃螃蟹上了。不过今天不行,我老公不在,儿子作业还没辅导呢,改天吧,我请。”
“你儿子没上幼儿园呢,辅导什么作业?”
“你这什么记忆,我儿子已经小学了。而且现在的孩子拼的就是这个,绝不能让他输在起跑线上。毕竟小红的女儿都已经会用英文打酱油了。”
“哪个小红?”
“就开敏敏超市那个蒋小红,咱班以前同学。”
“行吧,”叶濛本来也没打算带她,“正好,我自己去,吃完顺便再逛逛,说不定能有个艳遇什么的,离开这么多年,也不知道这镇上的弟弟们长开没有呢。”
“啧啧,你对姐弟恋还真是执着。”
然而螃蟹馆搬迁,也没贴新地址,整条巷子街似乎准备拆迁全部招牌都拆了。
此时镇上漆黑一片,驼峰一样的青山模模糊糊隐在冥冥的暮色中,稀寥、不太起作用的几盏路灯也很随性地要亮不亮,月亮压着天边最后一层薄光勉强能让她分清方向。
叶濛准备去对面公园逛逛,不过她在半道止住脚步,因为她在湖道的护栏上看到一个人,和一袋螃蟹。
确切地说,她是先看到螃蟹,才后知后觉地注意到旁边还有个人。
这边没灯,沿湖的石柱灯比路灯更随性,索性全体罢工,月光则显得格外慷慨地倾洒着自身的清辉,把平静的湖面衬得像是一面巨大的镜子,波光粼粼,荡着一圈圈不太起眼的涟漪。
就着这点残光,叶濛还是能看清护栏上的螃蟹是煮熟的——
以及那个男人有点年轻,可能是个弟弟。
他一身黑衣黑裤地坐在护栏上,身上黑色运动衫外套拉链拉到顶,竖着领子抵到修长的后脖颈。脑袋上戴着黑色渔夫帽,后颈上的碎发在月光下泛着光,湿漉漉的,还在往下滴水,后背浸湿,似乎是刚洗完澡没来得及擦就被人叫来湖边。
不知道为什么,这个高大宽阔微微低着头的背影,叶濛莫名地瞧着有点可怜,像一条没人要的丧家犬。
大约是察觉到什么,脑袋埋在衣领里的男人,忽然仰起头,露出紧瘦的下巴和带着湿意紧绷着的下颚以及在淡白的月光下微微泛着冷光的耳钉。这镇上戴耳钉的小混混居多,但也很少有人把耳钉戴得这么禁欲、冷气的。
男人余光扫到站在护栏下的叶濛,转过头来,湿漉漉的眼睛又暗又沉,情绪复杂,仿佛在等一场未知的审判。
“干什么?”
丧家犬说话了,声音很好听,在泛着隐隐青涩腥味的湖水池边,就像烈日里的清酒,带着清晰的冷意,听着就很解乏,只是声音有些沙哑,应该是最近声带有些受伤。
叶濛先是一愣,紧跟着四下环顾一圈,四周静谧无声,以及几片看着有点没着没落四处飘荡的树叶,再也没有任何能让他与之对话的东西,灯都黑着,连只过路的蚂蚁都没有。除了她。
“再看收费。”丧家犬眼神冷淡地转过去。
“……”
叶濛惊诧地眨眨眼,现在的弟弟可真小气又傲娇。
“还有事吗?”
好吧,叶濛轻轻咳了声,她这人向来擅长破罐破摔,干脆就厚着脸皮了呗——
“我能问你要……”
“没钱你泡什么妞?”丧家犬就着淡白的月光又莫名其妙地回头瞥她一眼,眼睛微微眯着,冷淡的眼皮因为不耐烦而压出三层:“有事,挂了。”
而叶濛这才看清他从衣领里穿出来的黑色耳机线。
-
他原来在跟人通电话。
对方说: “小屿哥!”
“干什么。”
对方说: “你电脑在哪,借我下个软件,看点东西。”
“再看收费。”
对方说: “别这样嘛,真是正经活——”
“还有事吗?”他直接打断。
对方说:“抠门精!你别什么都想到钱啊!”
“没钱你泡什么妞,有事,挂了。”
……
……
气氛静默,湖面微微荡着涟漪,初秋的小镇万籁俱静,听不见半声狗吠。
丧家犬随手摘掉耳机,挂在竖着的衣领外。帽檐下那张脸偏冷白,唇线轮廓圆润清晰,坐在护栏上低垂着睨她一眼,似乎非常习惯于这种被女孩搭讪的状态:“要微信啊?”
“不是,”叶濛不太喜欢这种类型,灵机一动,矢口狡赖,“是这个螃蟹馆的地址。”
作者有话要说:小屿哥就是以前太乖,乖够了。现在只想当酷哥。
双更,新年快乐。
cp:在小镇吊着一口仙气的丧家犬VS在大城市拼搏的反杀黑天鹅
☆、第二章(修)
叮咚,叮咚。
叶濛还没到家,就接到方雅恩的微信。
Fang:我才想起来,巷子街整条街拆迁,你说的那螃蟹馆生意不太好,租了个小店面,具体搬到哪我明天帮你问问。
Fang:你现在在哪呢?不会已经在艳遇了吧?
她坐在滴滴专车里,窗外的风景一掠而过,川流的车灯与夜色交辉相映,在她脸上投下一片晦暗不明的浮光掠影。
柠檬叶:你对镇上的弟弟们有股谜之自信。
Fang:现在的弟弟们,一个长得比一个正。以我养孩子这么多年的经验,找老公绝对找个眼睛好看的,眼睛要是不好看,很容易影响下一代基因的。你看蒋小红,她现在天天就家里嚷嚷着要给女儿拉个双眼皮。
叶濛看着这段对话,脑中不知道怎么的,突然蹦出刚刚湖边那男人的双眼,他是偏细长的凤眼,眼尾微微下勾,不说话不消沉时应该透着温柔,偏偏是这种她最不喜欢的轻狂傲慢性子。
她喜欢乖男孩。
叶濛刚进门,沙发上齐齐整整一家人。乍眼一瞧像进了鹰窟,五六双眼睛如同鹰隼一般齐刷刷的盯着她。她早已司空见惯,视若无睹地上楼回卧室:“小姐少爷们还熬夜呢?明天长黑眼圈可别偷抹我的眼霜,奶奶。”
老太太两眼一闭,直直地朝着沙发背栽倒过去。
“妈!”
“妈!”
“老伴儿!”
众人惊恐万分、前仆后继冲过去。只有叶濛一动不动。但耐不住她大姑急赤白脸一通训:“你还干愣着干嘛!赶紧过来看看啊!你奶奶从小可最疼你!”
叶濛无奈,只得挪过去,刚一走近,意料之中地被人捉住手臂,老太太力气大得惊人,一把将她擒住:“你坐着!”
叶濛翻了个白眼,她就知道,这招屡试不爽。得了,今晚不用睡了。
老太太牢牢拽着她,力大无穷,叶濛叹息,一顿三碗饭的七旬老太,全国都找不出几个。
“你跟我说说,你到底什么意思?我给你找的这一个个,你都不满意。”
“我跟您说过了,”叶濛索性放弃挣扎,捞过旁边的遥控器,自暴自弃地说,“我喜欢比我小的。”
“你本来就这么不着边了,再找个比你小的,你俩是结婚还是准备拆家?”老太太一把夺过遥控器给关了。
叶濛默默翻白眼,视线斜向旁边沉默不语的俩男人。老头和她爹默不作声,淋漓尽致地发挥着叶家男人当花瓶的本事。
小姑倒是悄悄地站到她身后:“我挺支持濛濛找个小的。”
“你给我闭嘴,你就知道无条件向着她,”老太太驳斥道,转向大姑,“你说。”
她点名要最能干且一副精英派的大姑站她那边。
大姑向来明哲保身、不趟浑水,只随口问了句:“那你想找个小几岁的?”
“这哪有标准,一岁两岁不嫌少,七岁八岁不嫌小,”叶濛笑眯眯地说,“我够好说话了。”
老太太差点再次晕厥。刚要骂,叶濛手机接到条微信,脸色一变,不管三七二十一站起来匆忙说:“我不陪你们闹了,我得出去一趟。”
老太太哪肯就这么轻松放她走,“不行,这大半夜的你又上哪去?”
“奶奶,真有急事。方雅恩在家带小孩腿摔断了。”
老太太顶着一张绿油油的万年青苔脸,面无表情地说:“这个理由已经用过了。”
叶濛恨不得一掌拍死自己,真是好的不灵坏的灵。
“行吧,”叶濛灵光一闪,当即又编了个理由,“我出去找男朋友,其实我最近有在处,这不是不想打草惊蛇嘛。等我跟他关系确定下来就带回来给您看行不行?”
-
时针指向十一点,走廊昏暗。病房里灯光明亮,静谧无声,吊瓶缓缓在往下滴。
“干嘛,想抽烟?”
方雅恩听见这话,将目光转到隔壁床。隔壁床是个老太太,听说洗澡踩到肥皂滑倒,髋骨断裂,上了三枚钉。陪床家属是她的孙子,长得很帅,是那种少见的皮骨都帅。
“说了,不让抽。”隔壁床的老太太手刚伸出去,便被帅哥毫不留情地拍回来。老太太吃疼,立马举报偷笑的方雅恩——
“她刚刚都抽,你看,帘子还在冒烟。”
帅哥眉骨微微一拧,方雅恩愣住,立马胡乱对着空气拍散余烟,“没有,我还没做手术,抽根烟缓解下疼痛,抱歉啊。”
“没事,我奶奶烟瘾重,”帅哥挺好商量,没什么表情地叮嘱了句,“你最好不要当她面抽。”
“你不抽烟?”方雅恩盯着他的手,好奇地问了句。
这男人的手很好看,修长瘦直,骨节清晰,又白。仔细看,才会发现,食指和中指指尖颜色偏麦色。他年纪这样轻,没个几年抽凶烟的历史,不会这样。
“不抽。”他说。
病房刚安静下来两秒,老太太又不安分,指着电视机上威武霸气男主角的天价红酒,对她孙子说:“李巴豆,我要喝这个酒。”
方雅恩震惊于这老太,太暴殄天物。这么好看一帅哥,名字起得也忒草率。
男人茫然从手机中抬头,扫了眼,随即低下头:“买不起。”
老太太俩眼珠骨碌碌地盯着他,不依不饶:“让小江买,小江买得起。”
“她凭什么买?”
“你俩不是男女朋友么?”老太太悄悄凑过去,在他耳边出主意:“你不是马上要生日了吗?让她给你买生日礼物。”
男人低头发微信,嘲讽一笑:“我跟她只见过两面,就张口跟人要生日礼物,您觉得合适吗?”
“你是不是不喜欢小江?”老太太气鼓鼓地说,“不喜欢你就说,我让人再给你介绍一个,刘大爷那孙女怎么样,人家说了不用你买房买车,也不用彩礼,陪嫁还给三十万呢。”
因为那姑娘是个哑巴。方雅恩在心里补了句。
“这样吧,您把我卖了吧,至于卖多少钱,全凭您做主。卖了的钱,您就拿着吃喝玩乐周游世界,我去给人当上门女婿伺候人一家老小,怎么样,您满意吗?”男人倚着墙说。
这对祖孙真够凶残的,说话句句都往对方心窝戳。
老太太一枕头飞过去,“你滚!”
男人散漫一笑,冲墙角正在打游戏的小胖子说,“你看着奶奶,别让她跟隔壁姐姐借烟。”
方雅恩这才注意到,角落里还有个小胖子。
等叶濛到病房,时针指向十一点十五,小胖子一局还没打完。
叶濛诚挚跟方雅恩道歉,发誓再也不拿她生命安全当借口。方雅恩佯装冷脸要求十顿螃蟹,叶濛讨价还价,五顿。两人正死乞白赖闹着,唰——横过来一只手,头顶突然传来低沉清越的声音,“你的外卖。”
两人顿时停下来,顺着这只清瘦的手臂瞧上去,叶濛两眼一抹黑,当头一棒,这不是几小时前在湖边她主动索要微信那小帅比吗?
小帅比拉链永远封得死死的,衣领竖着,黑色耳机线仍是穿在衣领外面。
其实她对长相不是太确定,第一反应就觉得这男的帅,紧跟着有点眼熟好像在哪见过,直到看到耳边那颗亮闪闪的耳盯,湖边画面就猛然撞入脑海中。
两人视线猝不及防地在空气中轻轻一碰,在昏昧的病房,眼神便多了奇遇。
帅比倒没她这么意外,几乎没在她身上停留,对方雅恩说:“外卖十点之后送不到病房,统一放在一楼快递站。要家属下楼拿,刚碰巧遇上,我就帮你拿上来了。下次你注意下时间。”
方雅恩忙说谢谢,跟已经愣出神的叶檬眨了眨眼,介绍:“这是隔壁床奶奶的孙子。”
男人没看叶檬,给方雅恩周到地递了张名片:“这是志愿者电话,没人陪护的时候,需要帮忙可以找他们。”
方雅恩感激涕零,回敬一张自己的名片,“我做西服的,有需要可以找我。要不加个微信?未来半个月可能会打扰你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