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笑,这条鱼精居然是淹死的。”站在鸣奇仙长身后的潍繁忍不住低声笑了起来,被鸣奇仙长狠狠地瞪了一眼。

一众西海仆役见了水幕中的情景,慢慢地沉默下来,不料却忽而有人大声叫道:“神界最会骗人,焉知这不是他们制造的假相?”

正欲转身离去的鸣奇仙长蓦地顿住了身形,眸中闪过一道凌厉的光芒。

“小五是淹死的,我知道。”阿灵忽然开了口,语声中带着拼命压制的怆然,“我们还是把他烧了吧,等以后谁有机会回西海,就把他一起带回去。”

没有人再争辩,所有的西海仆役自动地围成了圆圈,一簇火苗从人群中心腾起,渐渐长大,轻微的燃烧声盖住了所有人的呼吸。忽然,有人带头开始唱歌,渐渐所有的西海仆役都跟着一起唱和:

“象一个苍白冰冷的笑,

在昏黑的夜空,被一颗流星,

投给大海包围的一座孤岛。

当破晓的曙光还没有放明,

生命的火焰就如此黯淡,

如此飘忽地闪过我们脚边。

人啊,请鼓起心灵的勇气

耐过这世途的阴影和风暴,

等奇异的晨光一旦升起,

就会消融你头上的云涛;

地狱和天堂将化为乌有,

留给你的只是永恒的宇宙……”

听着这悲伤而坚韧的歌声,杜宇远远站在人群外,想起昨夜小五还在这片树林中欢笑着和火光兽嬉戏,不由心头一阵难过。冷不防一个声音在耳边笑道:“若不是你昨夜带了他来,那鱼精怎么会死?”

杜宇猛地转过头,正看见潍繁大笑着随着众神飞升而去。

第五章 被发奔流竟何如

阿灵造贯星槎用了整整两天两夜。他一丝不苟地砍倒碧轩树,剔去枝叶,用藤条将并列的树干捆扎在一起。然后他坐在地上,开始用刀子雕刻贯星槎的舵和桨,手指的颤抖似乎并没有影响这些构件的完美无缺。

杜宇也在紫泥海边坐了两天两夜。他看着阿灵似乎疯了一样埋头于建造贯星槎的工作中,既不睡觉休息,也不曾抬头跟他说过话。杜宇屡次张了张嘴想打破这难耐的沉默,却发现自己无话可说。

终于,等贯星槎完成了最终的架构,阿灵开始往槎上刷防水漆料时,杜宇找到机会开了口:“你在漆里加了什么?”

“小五的骨灰。”阿灵埋着头说。

杜宇惊得跳了起来:“不是说要送回西海的吗?”

阿灵转头看了杜宇一眼,金色的眼睛中含着一丝无奈:“那是说说而已,我们离开西海的时候就知道,这一生是无法回去的。”

“我可以帮你们送……”杜宇急切地道。

“不用了,那会给你添麻烦的。”阿灵继续着手中的工作,与其说是在给贯星槎上漆,不如说是带着骄傲摩挲着自己的杰作,“以后你驾着这贯星槎遨游四海,就算是带着小五一起去看了,我想他会喜欢这样的安排的。”

“阿灵,你会不会怪我?”杜宇迟疑着终于把这两日憋在心中的话说了出来。

“怪你做什么?”阿灵的口气依然平淡。

“怪我……不该带小五去后山……”杜宇垂下头,手指无意识地划着身下的沙砾。

“你是好心,我怎么会怪你呢?”阿灵笑了笑。

杜宇的神情依然有些不自在:“小五死的那天我才知道,原来你们对神界的恨意竟有如此深……”

“要怎么才能不恨呢?”阿灵沉默了一下,慢慢地开了口,“你没有去过西海的王城,你不知道焚烧它的时候我们每一个西海族人心中都在滴血。那个时候,经历了几十代人苦心营造的王城被称为天地间的奇迹,是我们每一个西海族人的骄傲。神界使团来的时候,虽然我们暗中也做了准备,却没有料到他们在谈判桌上便翻脸动手,抓住了王绑在城墙上做人质。看着熊熊燃烧的王城,一生坚毅的王居然在大庭广众中痛哭失声,我们每个人都是一边流泪一边和神界的士兵拼杀。然而无论我们怎么扑救,火势却越来越凶猛,眼看整个王城就会被三昧真火毁于一旦了!于是我们一家,还有别的族人只好一起跪在王的脚下,请求他同意用我们的自由来换取战争的结束……你说,从那样惨烈的废墟上走出来的我们,怎么会不恨呢?”

阿灵的语气依然很平淡,然而却让杜宇一阵发冷,他艰涩地抬起头问:“那么,你也恨我吗?”

阿灵微笑地朝他望过来:“不恨。阿宇,你是个好人。”

这一声“好人”让杜宇比以往听到任何赞扬都要感动,鼻子里竟然有些发酸。

“贯星槎造好了,你要不要试试?”阿灵忽然在一旁问道。

“好啊。”杜宇忍下眼泪,状作快活地一跃而起,跳上了精致的木筏,东摸西看,赞不绝口,“阿灵真了不起!”

“西海的人都会的。”黑衣少年谦逊地笑了笑。

“让我先试试吧。”杜宇说着,伸指朝贯星槎画了一个符咒,那由碧轩树干捆扎建造的木筏立时从沙地上腾空飞起,砰地砸在紫泥海中,溅起一片紫色的水雾。与此同时,杜宇的身体也如飞燕一般腾起,轻轻巧巧地落在贯星槎上,伸手握住了木桨。

划了几下,他便掌握了操纵贯星槎的方法,心中有些得意。眼看阿灵站在岸上微笑地看着他,不由大声叫道:“你也上来,咱们四处去转转!”

阿灵的眼中闪过一丝向往的表情,却终于抿紧嘴唇摇了摇头。

杜宇记起西海仆役所受的限制,然而方才阿灵一闪即逝的渴慕却突然激发了他的豪情。他衣袖一抖,立时有一片素白的光芒卷住了阿灵的腰,极为轻松地把他细瘦的身体拽上了贯星槎。“没关系的。”看着黑衣少年瞬间苍白的神色,杜宇发誓一般地安慰着他,“我们只在岱舆山附近转一转,有什么事我来担当好了,何况还有结界呢。”

由于是神界的碧轩树所造,贯星槎的速度比普通的木筏快了无数倍。乘风破浪之际,凛冽的海风扑面而来,刮得脸上生疼,可两个少年却丢弃了最初的拘谨,兴致越发高涨。“真好啊,又像回到西海了呢。小五,你感觉到了吗……”阿灵叹息般地赞叹着,飞动的头发下,他的神色似乎已渐渐坠落到瑰丽的梦境中。

“看,那就是银河了。”杜宇抬起头,神往地望着远方闪烁着银光的白练。他摇橹的手已经放开了,他们此刻正顺着洋流在浩瀚的归墟中漂流。很快,贯星槎就漂出了紫泥海,紫色的海水在他们脚下不断加深颜色,呈现出墨蓝,而岱舆山也在他们身后越来越远了。

“咱们该回去了。”眼见晶莹剔透的银河已近在咫尺,阿灵忽然惊醒了一般提醒着。

“好吧。”杜宇恋恋不舍地把目光从银河壮阔的波涛中收回来,重新摇着木桨,试图将贯星槎调转方向。然而汹涌的洋流却似乎被前方的漩涡所吸引,如同一匹匹无法拦阻的烈马,继续朝着银河的方向狂奔而去。“快来帮我!”杜宇大声向阿灵叫道。

阿灵跳起身,扑到贯星槎后部,与杜宇合力地摇着橹。可是风浪却似乎越来越急,刚勉强转了一点方向的贯星槎瞬间又被海流向着银河卷去。两个人的衣服都被浪花浸透了,滔天的巨浪仿佛一头头扑腾而下的怪兽,似乎随时可以把他们吞噬到大海深处。

“再试一次!”铺天盖地的浪头中,杜宇声嘶力竭地向阿灵叫道。

“没用了。”阿灵忽然放开了手,精疲力竭地坐倒在木筏上。他望了望身下汹涌恣肆的洋流,抬头向犹自不甘放手的杜宇苦笑道,“我们遇上了罕见的月汐,这贯星槎只怕真要漂到银河的最深处去了。”

“那我们怎么办?”杜宇急切地问道。

“没关系,你可以飞回岱舆山去。”阿灵笑了笑。反正对于身为神人的杜宇,这一次航行不过是个新鲜刺激的游戏罢了。

“那你呢?”

“我?”阿灵的手指伸到了冰冷的海水中,似乎要冷却身体里某种灼热的情绪,轻轻道,“等月汐过去了,我可以驾着贯星槎回去。”

杜宇怔怔地看着他,却从他脸上看出一种宁定的寂寞来,让杜宇心里惘然若失。回头望了望岱舆山的方向,那边是一片乌沉沉的没有边际的海水,杜宇知道凭自己的法力是不够带着阿灵飞回去的。

“那我陪你在这里。”杜宇放开了木桨,抱膝坐在阿灵身边,笑嘻嘻地看着一身狼狈的朋友。

一个巨浪扑过来,贯星槎剧烈地颠簸了一下。“小心!”两人不约而同地叫了出来,同时伸手握住了对方,相视而笑。

如果就这样一直漂下去,也好。那一刻,杜宇忽然想。

天色越来越晦暗了,天空中再不见了太阳,也不见了星辰,四面八方似乎只剩下银白的河水。他们已经不知道自己究竟漂流了多久,银河仿佛一个没有尽头的漩涡,卷带着每一粒微尘流向未知的远方。

“这样漂下去,我们一定能到达银河的最深处吧……”杜宇轻快地向阿灵笑道。

“好像有人来了。”阿灵转头回望,原本宁静的语声中突兀地带上了一丝惊恐。

杜宇蓦地回转了身。灰蒙蒙的天空上,四五个神人凌空而来,那当先坐在辟水青兕身上的,正是岱舆山的鸣奇仙长。

“大胆妖奴,竟敢私自出逃!左右,给我拿下!”鸣奇仙长的脸上,罩着一层铁青的寒霜,而他威严冷峻的语声,更是如同巨浪一般,把呆立的杜宇砸懵了。

※※※

“杜宇,你可知罪?”玉真殿上,身为岱舆山众神之首的鸣奇仙长端坐在正中,目光向跪在丹陛下的两个少年冷冷压下。

“我私带、私带……妖奴出行,自是有罪。”嗫嚅了几声,杜宇终于还是把“妖奴”两个字吐出口来,尽管他以前从来不愿意使用这侮辱的字眼。

“还不仅于此吧。”鸣奇仙长的口气越发严厉了,“在归墟里漂了四五日,你是不是想帮这个妖奴逃回西海去?”

“没有!”杜宇悚然一惊,深知这个罪名如果坐实,自己和阿灵将要面临如何严重的惩罚。然而看到大殿上各位神人满面的不信与不屑,他自己也能感觉到这一声辩白是多么苍白无力。

角落里,有人小声开口:“以前杜芸就曾经帮助凡人逃避神界的责罚,这回会不会也是她教唆的?”

“潍繁,不许你胡说!”杜宇一急便站起身来,“我姐姐根本不知道这件事!”

“放肆!”鸣奇仙长呵斥了一声,立时有两个金甲力士把杜宇重新摁跪下去。“潍繁你也住口!”鸣奇仙长为示公允,也顺便训斥了自己孙儿一句。然而从大殿上众神的表情,杜宇已经清楚地看出,自己此番只怕真要连累到姐姐了。即使鸣奇仙长一向对自己姐弟不薄,事到如今他也无法搪塞过去。

“此事与两位仙长都无关。是我蒙蔽了杜宇仙长,骗他和我出海的。”一直默不作声的阿灵忽然磕下一个头去,“他只是想看看银河而已,却不知我内心里想操纵贯星槎回归西海。”

“是吗?”鸣奇的眼中闪动着探询的亮光,直直地望进黑衣少年的心里去,让一旁的杜宇都忍不住打了个冷战。然而阿灵的表情,却始终从容不迫,口齿清楚地说道:“是我建造的贯星槎,也是我探察到洋流的方向,哄骗杜宇仙长和我一路的。他其实什么都不知道。”

“为什么要拉上他一路呢?”鸣奇追问着。

阿灵犹豫了一下,杜宇看得见他苍白的手指紧紧地攥在了一起,“我借口送小五的骨灰回家,想骗他和我一起去西海……然后以他为人质,好跟你们交换我的自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