杜宇方才已见裴邴对柏碌使的眼色,便直接问出来,“裴卿还有什么话,直说吧。”

裴邴眼见柏碌被斥,怎敢造次,犹豫了一下,方伏地叩头道:“昨夜司星史见客星入冲紫薇,恐对陛下不利。陛下还请小心。”

“知道了。”杜宇有些烦躁地站起来,“明天就举行开明君的册封典礼,随后是拜相仪式。”

“遵旨!”裴邴及众臣齐声应诺,心中却无一例外地诧异平日随和得有些不拘小节的望帝此番为何一反常态,莫非真是被那个妖人鳖灵迷惑了心智?

“即使这样,他心里的愧疚还是无法弥补吧?”大殿后的一座宫院中,王后蕙离停下手中的琴弦,忽然悠悠地叹息了一声。

※※※

“开明君,这就是你从楚国救出来的姑娘了?”紫泥池畔,杜宇笑着向神情腼腆的鳖灵问道。

“回二位陛下,是。”鳖灵一丝不苟地行了礼,让在一旁,露出身后垂首而立的少女来。

“小女子碾冰,参见大王、王后。”那女子行了礼,终于半抬起头,极羞怯地微笑着。

杜宇只觉得自己的身体瞬间被抛入了一片激流之中,无法逃脱地迎面撞向坚硬的峭壁,窒息的痛楚中却混合着一种莫可名状的快乐,就像是朝生暮死的蜉蝣,迷恋上了即将带走它生命的夕阳。似乎蕙离在一旁说了什么,他却完全听不清了,心中只剩下一个念头——原来世间,竟有这样的女子!

“开明君打算何时完婚?”蕙离温和的话语再一次响起。

“请二位陛下做主。”鳖灵偷觑了一眼碾冰,一向平静的脸上也露出笑容来。

杜宇蓦地见碾冰白皙的面庞上抹上了一缕红霞,那明净如水的眼光终于脉脉地望向了身旁的鳖灵,倒把他瞬间惘然摇荡的心思跌了个清醒:“那……恭喜开明君了。”

“臣今日谒见陛下,还有一事禀告。”等蕙离引着碾冰走远,鳖灵谨慎地道,“请陛下先恕臣狂悖之罪。”

“阿灵,不必多礼。”杜宇努力地慑住心神,示意鳖灵坐下。

“其实自从我来到蜀国,就一直筹划这件事。”鳖灵却不落座,口气仍旧郑重,“说起来也就四个字:倡农,减祀。”

“前易后难。”杜宇顿了一下,开口道。

“陛下所言不错。”鳖灵继续说着,“让蜀民从现在的渔猎生活转向农耕,虽然势必费时良久,却不会碰到什么阻力。然而废止人牲的陋习,减少祭祀时宰杀的牛羊数量,反而是一件棘手的事情。”

杜宇沉默地听着,并不答言,嘴唇却已抿得有些发白。一种隐约的恐惧缓缓从记忆深处泛起,定神看时却又飘散无影。

“天帝和神界究竟会不会享受这些牺牲呢?”鳖灵忽然问道。

“不会。”杜宇不由自主地苦笑道,“其实我也认为这种做法或流于残忍,或流于浪费。特别是蜀国国力尚弱,一次牺牲上千牛羊和奴隶实在凋敝民生。”

“所以臣斗胆请陛下恩准,今后废除月祀,只保留春秋两祀,牺牲的牛羊玉帛减至三成。”

“可是如今各国所献的牺牲规模却越来越大,”杜宇有些沉闷地道,“他们认为天帝会喜欢这种排场中体现的敬畏和驯服。”

“陛下不妨试试。”鳖灵诚恳地坚持着,“天帝毕竟是由当初神界最贤德的人充任的,他应该能够理解我们的用意。”

“可如今天帝的想法,谁都无法预测。”杜宇轻轻叹了一口气,“阿灵,天帝当日对你……”

“天帝的做法没有错。”鳖灵静静地打断了杜宇的话,“当时西海仆役人心浮动,确实该杀一儆百。”

杜宇有些惊诧地看着他,似乎能从他沉静的外表下,听见他心脏轻微的跳动声。“你容我再考虑些时日。”

“陛下,”鳖灵沉默了一会,金色的眼睛似乎风中的火星,黯淡一下后却越发明亮了,“若不早日革除这个弊政,为臣就算拼却了性命,也只能救碾冰一个啊。”

碾冰。这个名字仿佛一阵风,轻幽幽地从紧闭的门缝中钻进杜宇的心里去,让他轻微地一个激灵。

鳖灵见杜宇仍旧犹豫,黯然一笑:“陛下的顾虑为臣清楚。既然如此,倡农的旨意可以以陛下的名义颁发,但减祀的命令就由我的名义下达。这样就算以后神界有什么不满,陛下还有回旋的余地。”

“阿灵,你不能这样!”杜宇一惊,脱口而出。

“陛下长生不死,是要永远统治蜀国的,不能因为任何事玷污了您永恒的威严,损害上天对您的垂青。”鳖灵笑了笑,“就这样决定了吧,请陛下不要再拒绝。”

杜宇看着他,似乎有话想说,终于只化成了一个叹息般的字——“好。”

第九章 谁念幽寒坐呜呃

不出所料,月祀的废除在蜀国朝廷上掀起了轩然大波。以神庙首席神官崔嵬为首的一众神官公然不顾右相鳖灵的命令,在月祀当日开启了神坛。尽管蜀国帝后及百官都没有到场,因为亵渎神灵而愤懑不已的神官们还是以一种虔诚得几乎壮烈的姿态一丝不苟地履行着祭祀步骤。

“神啊,请饶恕那些对你们犯下的罪吧!”神坛上,带着黄金面具的崔嵬挥袖舞蹈着,祈求天上的主宰们能听见自己卑微的要求,“让恭顺的获得救赎,让良善的获得庇护,让蜀国的土地不因为妖孽的忤逆而变得罪恶,让被蒙蔽的心灵能够重新沐浴在天神的光辉下……”

“够了,收起你的陈词滥调吧。”一个声音蓦地插进了崔嵬的歌吟中,虽然并不尖锐,却清清楚楚地传进每个人的耳中。

“妖人,你终于来了。”崔嵬将他戴着狰狞面具的脸转向走上神坛的黑衣人,用手指着那双妖异的金眸,“你带了这么多士兵来是想抓我的吗?可惜这是神界的祭台啊,你以为你能对抗这上天的力量?”

“我现在只想对付你。”鳖灵淡淡笑了笑,挥手命令列队的士兵将一众参与月祀的神官都围了起来,对崔嵬道,“放心,你效忠的望帝陛下心慈手软,不会杀掉你们的。他只是让我来告诉你,从今天起,蜀国的神庙再不需要常驻的神官了,你们马上离开这里吧。”

“离开这里,去哪里?”崔嵬忽然有些惶恐地问了一句。对于这些自幼到神庙中供奉神灵的修行者而言,离开神庙便是失去了栖身之处。

“没看见陛下正在倡导农耕么,你们就去为蜀国修建灌溉的水渠吧,这才是你们表现忠心的机会。”鳖灵扭过头去不再看崔嵬的表情,挥手让人上来将崔嵬赶下神坛。

“鳖灵,你过去也做过巫祝,怎么敢做这种大逆不道的事情?”崔嵬一把揭开脸上的黄金面具,大声问道。

“正因为我自己也做过巫祝,我才知道你们这些神界的奴隶有多么卑贱。”鳖灵脚步不停,放肆地回答。

“倒行逆施的妖人,居然想流放我们去做苦役,你以为抓得住我么?”轻蔑的笑声中,崔嵬忽然双掌一拂,带动起强烈的风势让想要抓住他的士兵一时无法上前。借着平地而起的旋风,崔嵬蓦地腾空而起,直往王宫而去:“陛下定然是受了你的蒙蔽,我不信他会做出这等逆天之事!”

“他未必有逆天的胆子,不过我有。”鳖灵冷眼看着崔嵬升空而去,紧紧地掐住了自己手。

崔嵬的法力有限,到达王宫大门之时已是强弩之末,不得不落下地来,请求觐见望帝杜宇。可是还不等他喘息初定,早已守候在王宫外的士兵已经按照鳖灵的预先吩咐抓住了他,将他往远处拖去。

“陛下救我,陛下救我!”相信以杜宇神人之能,完全能听见自己的求救,崔嵬拼着最后的灵力甩开士兵扑向紧闭的宫门,却发现那大门已被结界所笼罩,自己是无论如何无法打开了。

仿佛失去了全身力气一般,崔嵬跪跌在高耸的宫门之外,将头咚咚地撞击着包了铜皮的大门,嘶声喊道:“陛下,求你开恩,让臣下再见你一面吧!千万不要把臣交给鳖灵那个妖人啊,求求陛下了!”

“陛下正在休息,休要胡乱喧哗!”士兵们再度围过来,将哭得全身发抖的崔嵬架了起来,“有话去跟开明君大人说吧。”

“开明君?哈哈!”崔嵬忽然诡异地大笑起来,用尽全身力气喊道,“占卜的结果已经显示,鳖灵是祸乱蜀国谋朝篡位的罪魁,陛下千万不能被他蒙蔽,断送了自己的大好江山啊……”

这声音穿越王宫的层层宫墙,传进了院中正在为花园除草的王后蕙离耳中。她随手拿起一枚草叶打了个结,凝神注视了一会,脸上的神色渐渐沉重——那枚草结占卜的结果,果然是大大的不祥。

崔嵬的声音渐渐消失了,蕙离忽然觉得身上一阵发冷。她匆匆走出自己多日不曾离开的宫院,推开了杜宇午睡的房门。

睡梦中的杜宇似乎极不安稳,皱着眉头,鼻尖上也有细细的冷汗。蕙离忽然想替他擦一擦脸,身形刚动,杜宇便蓦地醒了过来。

看着杜宇见到自己的惊异神情,蕙离有些不太自在,简短地道:“陛下让开明君把神庙里的神官们怎样了?他们一直在向陛下求情呢。”

“哦,根据阿灵在楚国做了多年巫祝的经验,神庙里不再需要那些不事稼穑、只会察言观色的神官了,便让他们自食其力去。”杜宇仿佛要说服蕙离一般又补充了一句,“倡农的旨意刚刚下发,朝廷总要表达一点决心。”

“朝政的事情,我是不过问的,陛下想怎么做都可以。”蕙离浅淡地道,“只是方才那个神官叫声凄惨,我忍不住过来问了一问。”

“阿灵不会把他们怎么样的,他是个善良的人,我相信他。”杜宇仿佛又想起了梦中的情形,揉了揉额头,掩饰般地对蕙离道:“你这些日子还好吧。”

“很好,多谢陛下关心。碾冰会常常来看我。”蕙离说到这里,与杜宇客气地相对一笑,径自回自己的宫院中去了。

她提碾冰做什么?杜宇暗暗有些心虚,拭去额头上的冷汗,收了自己设在宫门处用来抵挡群臣进谏的结界。

※※※

“阿灵,你把崔嵬他们安置到哪里了?”僻静的偏殿中,杜宇有些疲惫地问向站在自己书案前的鳖灵。

“所有人都去参与修建湔江水渠,至于崔嵬——”鳖灵不动声色地续道,“臣杀了他。”

“什么?”杜宇的身子猛地一僵,手指无意识地紧紧扣住了桌面,难以置信地望着面前容色沉静的男子。

“陛下若是不满,大可治鳖灵专行之罪。”鳖灵说到这里,恭恭敬敬地跪在了杜宇的书案前。

“为什么?”杜宇试图看清鳖灵的神情,却发现鳖灵不知有意无意地将脸埋了下去,目光更是直直地盯着地面。杜宇从椅子上站起来,走到鳖灵面前,伸手想要扶他起来,鳖灵却始终一动不动。

“我知道你一定有自己的苦衷,你就告诉我吧。”杜宇不敢强扶,收了手站在鳖灵身边,恳切地问。

“因为我若不杀他,我就会死。”鳖灵生硬地说出这句话,再不多加解释。

“好吧,这件事就这样了,你回去休息吧。”杜宇知道再问也不会有结果,放弃地回到了自己的位子上。

“臣告退。”鳖灵叩了个头,爬起身退出偏殿去了。

杜宇撑住额头闭上眼睛,重重地叹息了一声。

“陛下,左相柏碌、上卿裴邴带着百官求见。”一个侍从忽然走上殿来禀告。

“让他们进来。”杜宇苦笑了一下,知道这一关迟早要过。

不出杜宇所料,柏碌等人果然是来反对迁置神官一事的,黑压压的一群人跪在狭小的偏殿中,显得拥挤而凝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