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谢陛下关心。”鳖灵礼貌地笑笑,“希望陛下答应,将以柏碌为首的一帮贵族朝臣都交给我。既然他们念念不忘恢复人牲,我便杀了他们做人牲来祈雨!”

“阿灵!”杜宇震惊地望着面前神态平和的鳖灵,随即收敛心神,追问了一句,“这样做,固然除去了内乱的根苗,可你能保证下雨吗?”

“我试试调动西海的雨水。”鳖灵道,“不过即使下了雨,饥荒也无法马上缓解,还是要防范牂国入侵。”

杜宇点了点头。做了数年相国的鳖灵已越发显露出领袖群侪的才能,完全脱去了当年岱舆山小小仆役的影子,说出的话让杜宇已经很难反驳。望着鳖灵告辞出宫的身影,杜宇一时有些失神。也许除了自己,别人真的很难相信眼前这个气度沉稳的人居然会在雷电交加的时候惊恐战栗,如同荒原上无处可逃的柔弱的麋鹿。

鳖灵的方法果然灵验,当前任相国柏碌为首的一百余名反对派贵族被当作人牲送上祭台后,随着祭台上汩汩流下的鲜血,漫天的乌云也渐渐沿着湔江蒸腾而起。随后,在蜀国百姓喜极而泣的跪拜中,一场透雨降落在蜀国境内。

站在祭台上亲自主持人牲仪式的杜宇也在这场不知滋味的大雨中跪了下去,失去了身后黄罗伞盖的遮蔽,他的脸上沾满了雨水,也掩盖了眼中滚滚而落的眼泪。先是崔嵬,然后是一众官员,不知以后为了自己的私心还要牺牲掉多少性命?抬起自己的双手,杜宇仿佛看见上面沾染的血迹又深重了几分,不管大雨怎么冲刷也无法洗去。原来无论自己怎样委曲求全,息事宁人,都不可避免地陷入了一个泥淖,越是挣扎陷入得越深,渐渐就要窒息了。

“陛下,”一个哀凄的声音在杜宇身边响起,“我夫君去西海已经十日了,如今雨已至他却音讯全无,还望陛下大发慈悲,将他寻回来吧。我怕……他有什么意外……”

杜宇抹去脸上的水珠,正看见同样在雨中淋得透湿的碾冰,正满怀期待地看着他。

“你别担心,我这就去把他找回来。”杜宇将碾冰扶起,触手轻微的柔软让他如遭电击一般缩回手去。不敢再与碾冰多加对视,杜宇一提衣襟,迎着漫天的大雨朝湔江飞去。

沿着乌云涌来的方向,杜宇很快便找到了鳖灵的身影。此刻的鳖灵俯卧在湔江之畔,半截身着黑袍的身体还浸泡在波浪荡漾的江水中,竟就这样睡着了。

当杜宇轻轻降落在鳖灵身边时,鳖灵醒了过来。他吃力地爬上岸靠着一块岩石坐好,看着双眼犹自发红的杜宇冷笑了一声:“你是怪我太狠了吧。”

“谢谢你带来的雨水。”杜宇没有回应他的问题,低声道,“快回去吧,碾冰在担心你。”

“不是我不想回去。”鳖灵侧过头无力地靠在岩石上,“带着那片乌云跋涉了万里,总该让我歇歇吧。”

听着鳖灵语声中的倦意,杜宇不由有些后悔自己的莽撞,低下声气道:“那你睡吧,我在这里等你。”

鳖灵没有答言,然而就在杜宇以为他睡着的时候,鳖灵忽然突兀地开了口:“我这次回西海,看到了小五的家人。”

遥远的记忆之潭蓦地掀起波澜,杜宇脸色一时有些发白:“他们……还好吧?”

“还好,神界取得驮山巨鳌后,就暂时放松了对桀骜的西海族人的压制。西海王城正在重建,虽然比不上以前的规模,但好歹是在不断完善了。”鳖灵垂下眼,似乎魂魄又遨游回了那曾经被称为奇迹却又毁于神界之火的家乡,让杜宇不敢惊动。

“他们问我小五的情况,我说他很好,在人间某个国家过着平凡人的生活,还娶妻生子。”鳖灵转了个话题,轻轻笑了一笑,仿佛是在嘲笑自己的谎言,“他们将信将疑,不过还是宁可信了。现在的西海经历过劫难,又恢复了以前繁荣安和的生活,我不想他们再承受一些遥远的痛苦了。”

“阿灵,你做得对。”杜宇诚恳道。

“你看,如果没有神界,生活本来应该是美好的。”鳖灵忽然伸出手,接住天空飘来的一阵雨丝,嘴角再也压抑不住得意的笑容,“我不信我们就一定要臣服在神界的脚下。”

杜宇看着眼前的雨帘,将自己和鳖灵分隔在两边,心中生起一阵怅惘。他走过去在鳖灵身边坐下,就象他们小时候一起坐在岱舆山的紫泥海边一样:“阿灵,我给你讲一个真实的事情吧。”

鳖灵转头审视地望了望杜宇,没有反对,也难得地没有故意疏远和杜宇的距离。

杜宇深深吸了一口气,平静地说下去:“很多年前,凡间唐国的国君怠慢了神人,神界便在唐国国都中降下了传染性极强的瘟疫。一夜之间,国都中无数人染病死去,引起了居民的极大恐慌,纷纷要逃离沦为巨大坟场的都城。就在这个时候,一个凡人站了出来,说服唐国的国君封锁了所有都城城门,断绝都城与其它地方的往来,将瘟疫牢牢地控制在了城内。与此同时,这个凡人凭借一个女神的帮助,顶住都城中居民的谩骂和刺杀,苦心寻找祛除瘟疫的方法。

“整个都城就在地狱般的恐惧和死亡中撑过了一年,无数人死于瘟疫,但也有一部分人煎熬着活了下来。就在国君再也支撑不住,派人捉拿这个凡人,要用他的血来向神界请罪时,对抗疫病的药剂终于被这个凡人研制了出来。站在准备杀死他向神界请罪的祭台上,这个凡人用他的药治好了城内所有患病的人——用他的行动宣布了神界的力量并不是无法抗拒的……”

“神界的力量本来就不是无法抵抗的。”鳖灵听到这里,微微抬起头,坚定的表情中有一丝骄傲。

杜宇垂下眼睑,苦笑了一声:“瘟疫虽然止住了,神界的怒气却发泄在了这个胆敢对抗他们的凡人身上。他们抓住了他,把他关到冥府最黑暗的底层去,即使那个一直帮助他的女神舍身相救,也没有改变他最终的命运……”

“我知道你说的是谁了。”鳖灵打断了杜宇的话,站起身来不打算再听下去,“我现在不再是脆弱无力的凡人,我不相信我和他会是同一个结局。”

话既然说到了这个份上,杜宇已不便再说下去。心中积梗着曾经影响了杜芸一生命运的往事,两个人无言地各自驾起云头,齐往郫邑城而去。

还在空中,杜宇便看见了密密麻麻跪在湔江边的人群。他们虔诚的赞颂如同风声一般传到高空之中,他们感激的眼泪如同雨点一般打湿身下的泥土——那是杜宇即位之时也不曾享受的隆重而真诚的礼遇。不过这一切,杜宇明白,都是奉献给救民于倒悬的丞相鳖灵一个人,自己这样的人,根本不配获得这些膜拜与荣光。

默默地闪身在一旁,杜宇望向人群之上坦然接受欢呼的鳖灵。此刻鳖灵金色的眼眸微微含着笑意,黑色的衣袍在和风细雨中灵动飘扬,竟比他辅佐的神人君主更象一个神祗。

旱灾既解,丞相鳖灵的名声迅速在民间传播开来,而他清算政敌时凌厉刚毅的手段更让朝中大臣和贵族敬畏有加,不敢直撄其锋。

第十二章 神血未凝身问谁

雨后尽管及时补种秧苗,两年的干旱还是让蜀国国力受到了严重的损害。因此当牂国国君潍繁率兵北侵时,没有受到有力抵抗已经不是意料之外的事情。两个月间,牂国三万军队从南中一路势如破竹,直逼郫邑城下。

※※※

“王后的琴声真好听,可望帝陛下为什么不喜欢呢?”城外的离宫中,碾冰站在蕙离身边,奇怪地问道。

蕙离停了手,望着身旁女子纯净得没有一点杂质的眼睛,淡淡地笑道:“他不愿听这曲子,正如同刻意不见你一样。”

“为什么?”碾冰好奇地问。

“难道开明君没有告诉过你么?”蕙离细细打量着碾冰秀丽的眉目,“你和望帝的姐姐长得非常相似。”

“难道夫君当时救我,也是为了这个原因吗?”碾冰明如秋水的神情忽然蒙上了一层阴影。

“别多心,开明君现在对你不是很好吗?”蕙离和善地笑道,“我接你来住两天,他就三番四次借故探望——你看,他又派人来了。”

“王后取笑了。”碾冰红了脸,又羞又喜地看着鳖灵的亲信冶蒙带了几个从人,走入了蕙离的别宫。

“参见王后。”冶蒙施了一礼,神态郑重地向蕙离道,“牂国军队已经攻入城中,陛下请王后到神庙内相见。”

“郫邑城破了?”蕙离吃了一惊,“怎么没听见动静?”

“上卿裴邴作了他们的内应,偷开了城门。陛下不愿多造杀戮,因此我们的守军也未作抵抗。”冶蒙恭敬地回禀。

“陛下叫我去,是想动用金杖,与潍繁对决么?”蕙离早弃了琴弦,站起来边走边问。

“也不完全是。”身为中大夫的冶蒙跟在蕙离身后,回答道,“臣带人抓住了裴邴,可陛下说裴邴是王后的人,他不便处置。”

蕙离的脚步明显地迟滞了一下,唇角挂出了一丝苦笑:“难为他到现在还能分这么清楚。”

“冶大夫,开明君还平安吗?”碾冰不无担忧地问了一句。

“现下还好。”冶蒙犹豫了一下,向碾冰笑了笑,“有陛下保护他,夫人大可放心。”

一行人出了离宫,直趋城中的神庙。一路上蕙离不再发一言,神态也十分安详,反倒是碾冰同路旁懵懂的百姓一样,一时不能相信蜀国的存亡已在此一线。然而鳖灵的安危随着方才冶蒙的回答却沉沉地挂在了碾冰的心头,她恍惚记起牂国出兵的借口中好像就提到过鳖灵,一种无法摆脱的忧虑让她的手指不由颤抖起来,直到蕙离轻轻握住她的手,宽慰地笑道:“别担心,望帝是他的朋友。”

到得神庙外侧,只见数千牂国士兵簇拥着轻袍缓带的潍繁,站在大殿前的空地上。而大殿门口,只有稀稀落落的一些蜀国兵士守卫。

“陛下在大殿里,他在门口设了结界,牂国人一时无法进去。”冶蒙赶上蕙离的脚步,顾不得碾冰从后面追上来,“王后小心,臣只能在外面接应。”

蕙离点点头,念动了久已不用的蹑云诀,如同一道银光穿过了大殿外的结界。身后,似乎有一道灼热的目光射过来,蕙离回头,正看见气宇轩昂的潍繁明如秋日的笑意。

“参见王后!”跪在地上的裴邴眼见蕙离到来,恭谨地磕下头去。

蕙离望了望杜宇负手而立的背影,他身着白袍的躯体仍旧透露着一种冰寒的拒绝的气息,让蕙离的眼睛也渐渐冷了下去。她转头望着裴邴,冷笑着说:“裴上卿,你该拜见的,应该是你的新主人吧。”

“为臣绝没有背叛两位陛下的意思!”裴邴大声回答,神态居然十分镇静,“牂国国王与陛下都是神人,封地和帝位都是上天指定,岂是随便就能夺去的?臣只是看不惯妖人鳖灵祸乱朝纲,欲借牂国军队清君侧罢了!可叹望帝陛下到现在还不肯交出鳖灵,难道真要看到整个蜀国落入牂国之手吗?”

“到目前为止,开明君并没有做错什么。”蕙离眼角的余光忽然瞥见神殿的阴影里,正站着一身黑袍的鳖灵,突兀地让她心中一凛,却仍然接着说下去,“做错的是你,裴上卿。”她手一拂,已将挂在墙上的一柄青铜剑取下,抛在裴邴面前,“你自裁吧,你的家人不予追究。”

“王后!”裴邴惊诧地望着蕙离,那惊诧渐渐地变成了愤懑,“你为什么一定要帮望帝?蜀国不是他的,是你的!臣早就知道,王后一个人就可以举起代表蜀国王权的金杖,却偏偏隐瞒过去!……”

“住口!”蕙离不再看裴邴,却径直走到鳖灵身前,淡淡笑道,“开明君,我猜你们暗中早已安排了对付牂国和潍繁的计谋,现在可以让我知道了吗?”

“不敢隐瞒王后。”鳖灵恭敬而平板地说,“牂国三万军队一路径取郫邑,以为驱逐望帝后就能以神人之威统领蜀国。陛下暗中早命沿路守军示弱诱敌,小战即降,因此潍繁虽不费吹灰之力兵临郫邑,实际上却早已孤军陷入了蜀国腹地。此刻各地援军正陆续往郫邑赶来,只要我们此战能除去潍繁,那么不光郫邑之围能解,顺带还可以把失去天命国君的牂国纳入蜀国版图。”

“这样冒险的计谋,是开明君的主意吧?然而你没料到裴邴竟然私开城门,坏了你的计划。如今援兵都还在半途,郫邑的形势是真正危急了。”蕙离向鳖灵说着,却淡淡地向杜宇看了一眼,发现他正盯着那根神案上的金杖,若有所思。蕙离转回头,正望着鳖灵的眼睛,“而且你忽略了最重要的一点——潍繁也是神人,谁能够杀死他呢?”

“王后圣明。”鳖灵躬身一礼,并不多言。

蕙离心里暗暗地叹了一口气,走到神案前,伸手拿起了金杖。

杜宇看了她一眼,没有阻止,只是默默地和她一起往殿外走去。

“一定要杀了潍繁么?”蕙离忽然问。

杜宇的手犹豫了一下,终于握住了金杖,无奈地点了点头:“不杀潍繁,他就会杀了阿灵。”顿了一顿,杜宇又道,“我自己动手,与你无干。”

与我无干?蕙离心底苦笑了一下,却终于没有出声。

※※※

“蕙离,你还要帮他吗?听说他对你可是冷淡得很啊。”潍繁轻飘飘地站在一抹虹光中,更衬出超凡脱俗的尊贵气度,“干脆赶走杜宇,你作我的王后吧。”

“潍繁,何必要如此相逼呢?”蕙离站在大殿门口,看了看身边的杜宇,又望了望眼前的潍繁,“大家都是神人,有什么必要拼个你死我活?”

“蕙离,你还是和当年在岱舆山一样幼稚。”潍繁冷笑着,看见鳖灵从大殿里出来,垂手站立在杜宇和蕙离的身后,“我不先下手,难道等着蜀国去吞并我吗?你是神人,心清如水,可有些妖邪野心可大得很呢。”

“既如此,我把蜀国让给你便是。”杜宇知道此刻形势已危如累卵,有些疲倦地说,“但你不能伤害开明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