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别说了!”杜宇腾地站了起来,走到百子风铃下,看着那铜铸的鸟喙一下一下地啄着永不可破的铜罩,发出叮叮当当的杂乱声响。“当年正是一瞬间的怀疑和背弃让我愧疚到今日,如今我断不会再对他生疑了!”杜宇的声调,从高亢中慢慢缓和下来,“别人尽可以怀疑他斥责他,可我不希望你也和别人一样。”

“对他的亏欠,总也弥补得够了……”蕙离的叹息,含着怜爱的责备。

杜宇疲惫地吸了一口气,似乎有什么承受不住的秘密要脱口而出,却又生生堵了回去,“不,我欠他的,永远也弥补不了。”

还欠了他什么呢?蕙离没有问,望着他恍如玉石雕凿的侧影,一种淡淡的怅惘浮现开来——如果不是因为感觉亏欠了自己,这个人还会每天都来后宫探望吗?

“臣有要事求见陛下!”一个声音忽然在门外响起。

杜宇转头,正看见新近由中大夫擢升上卿的冶蒙,躬身立在檐下。“什么事?”杜宇有些惊异地问,若非异常大事,鳖灵已可自行决断,断不会差冶蒙到离宫来禀告。

“相国请陛下速到湔江大堤!”冶蒙并未言明,可杜宇已经从他惶急的神情觉察出事态的非同小可。杜宇向蕙离点点头,示意她放心,带着冶蒙出宫而去。

蕙离从床上探起身子,目送着他的背影消失在重门外,唇边牵起一丝欣慰的笑意。“我不希望你也和别人一样。”细细咀嚼着杜宇这句话,蕙离从怀中掏出那只半圆形的符印,晶莹的玉玦上光影流动,把曾经冷寂的心思一点一点温暖开去。

※※※

湔江发源于昆仑弱水渊,自郫邑城外绕玉山而汇入长江,向来是蜀人赖以为生的重要水系。自蜀王杜宇提倡农耕以来,湔江两岸修建了众多长堤和沟渠,灌溉了天府之国无数良田沃土。

杜宇登上湔江大堤的时候,相国鳖灵正摒退了从人,独自一人凝视着滔滔江水。江风吹拂着他的黑袍,溅起无数浪花拍打在他的身体上,然而他整个人却如同礁石一般寂然不动。

“阿灵,怎么了?”杜宇蓦地见到鳖灵脸上的忧色,吃了一惊。鳖灵眼中的金光仿佛完全熄灭了,只余下灰烬一般的黯淡和无望,那是杜宇从来没有见过的表情。

“三个时辰中,湔江的水上涨了一倍,到今天夜里江水就会漫出大堤。”鳖灵凝视着脚下的水面,努力镇静地说,“照这样下去,几天之后整个郫邑、甚至整个蜀国都会变成一片汪洋。”

“难道发生了什么古怪?”杜宇惊异地向湔江上游望去,只看得见一浪接一浪的江水,静悄悄却又不可阻挡地涌过来、涌过来。“我去上游查看,你在这里等我。”杜宇忧心忡忡地看着不置可否的鳖灵,掉头驾云朝西飞去。

从天上望下去,蜿蜒的湔江如同一尾蠕动的青蛇,泛着一波波银白的鳞光。在那鳞光起源的地方,杜宇降下云头,落在江边。

“果然来了。”一个熟悉的声音说,然而那短短几个字中,杜宇却听出了无数纷繁芜杂的情感。

白衣的老者坐在江边,辟水青兕温顺地伏在地上,轻轻舔着前爪。似乎不经意地,老者随身的葫芦歪倒在地,一股细细的水流不断地倾泻进湔江之中。

“鸣奇仙长!”杜宇忽然明白了其中的缘由,快步想走到老者身边,却猛地被无形的结界阻在三尺开外。“潍繁是我杀的,我任由您处置,但请放过蜀国的其他人吧。”

“我并不要谁偿命,潍繁的魂灵已经转生他处。”鸣奇仙长如同一个垂钓良久的人舒展了一下身体,淡淡道,“只是我的孙儿到死也没有得到的土地,我便帮他毁去。”

“仙长!”杜宇知道自己的法力根本无法与鸣奇抗衡,急道,“你这样做,天帝也不会答应啊!”

“蜀国早就是被天帝抛弃的地方了。”鸣奇目光犀利地笑道,“先是你,再是蕙离,都不肯顺从天帝的意旨,现在又怪得谁来?”

“要怎样仙长才肯放手呢?”杜宇索性问道。他的脸上没有什么表情,然而藏在袖中的指尖上,却渐渐聚集起一点银芒。

“我不会放手的。”鸣奇笑着拍了拍身边的葫芦,“如果你也不肯放手,就回去想办法抵抗湔江的洪水吧。”

杜宇没有答言,只是猛地抬起了手指,霎时一道银光如同闪电一般穿透了结界,击向那不断放水的法器。一瞬之间,整个葫芦如同被镀上了一层银粉,发出炫人眼目的光亮,刺得杜宇的双眼一阵灼痛。他连退数步,终于撑住一方岩石稳住身形,左手不由自主地捂住了肋下。

“蚍蜉撼树。”鸣奇仙长冷笑一声,跨坐着辟水青兕飞身而去。然而那倾倒的葫芦,却仍然留在结界中,汩汩地流动着对无能者的嘲笑。

※※※

太阳神羲和六龙的金车已经隐没进淡红的帏帐,司星的神人一颗颗地擦亮了天上的星辰,把它们缝缀在逐渐铺开的夜幕上。

杜宇躺在湔江畔,闭上眼,又睁开,眼前的一切还是有些模糊。他自嘲地笑了笑,想与岱舆山众神之长的鸣奇斗法,真是自不量力。

“陛下!”一个声音惊异地响起,“陛下你怎么了?”

是碾冰。杜宇支撑着坐起来,向呆立在面前的碾冰笑了笑。看到平日超凡脱俗的望帝躺倒在烂泥里,任何人都会感到惊奇吧。

“陛下的衣服都湿了,再不换恐怕要生病。”碾冰焦急地向四周张望,“冶蒙把郫邑城所有的居民都迁到朱提山去了,此时恐怕连宫中也没人了。”

“我是神人,怎么会生病呢?”杜宇忍不住笑起来。至于衣服,那是归途中灵力不济栽下云头,恰好掉在江水里弄湿的,这么狼狈的事还是不要说出去的好。“这里很危险,你怎么不随大家去朱提山?”

“我夫君还在这里,我是来找他的。”碾冰的神态复有些羞涩,“陛下看见他了吗?”

“阿灵还在这里?”杜宇不无担心地向四周看了看,黑沉沉的大堤上,空无一人。只有轻微的夜风拍打流水的声响,单调沉闷地传过来,让人心里一阵一阵地发紧。湔江的水逐渐漫至堤面,薄薄的水流已经开始浸透两岸的田野,时间再也耽搁不起了!“你快走,我去找阿灵。”杜宇向碾冰吩咐道。

“不!”碾冰脱口喊出这个字,继而发现这样对蜀王说话实在不敬,连忙恳求道,“陛下,我一定要找到我的夫君,我不放心他一个人!”

“他会照顾自己的。”杜宇仍旧试图说服碾冰脱离目前危险的境地。

“不,他并没有外人看起来的那么有力。”碾冰的语调渐渐伤感起来,“还在楚国的时候,别人都因为他异于常人的眸色而歧视他,欺侮他,他却根本没有反抗的力气。那个时候他曾对我说,他有一个好朋友会来救他的,可是等了那么些年,却依旧没有人来救他。后来他不再提起这件事,性子也越来越孤介,越来越不相信别人,可是我知道,他还是害怕孤身一个人的……”

杜宇后退了一步,试图抓住什么东西来掩饰自己身体的颤抖——阿灵在楚国的那些年居然是这样过的!可那个时候,自己只是懦弱地躲藏在对往事的悔恨里,又何尝帮到他一点?直到他走投无路,投入江水之中来投靠自己……

“所以,无论是生是死,我都要找到夫君,和他在一起!”碾冰说到这里,一贯温柔的眼睛中也迸发出了星辰般璀璨的亮光。

杜宇看着她,那样坚决那样明亮的眼神,只为了她的丈夫而点燃吧。他深深地吸了一口气,压下胸中的疼痛,平静地道:“那就跟我来。”

登上大堤,可以看见奔流的湔江水在前方的玉山处拐了一个弯,拥挤着往下游的河道涌去。此时此刻,连碾冰也可以看出来,如果没有横亘在河道中的玉山的阻碍,江水就能加快向下游泻下,汇入长江,缓解郫邑大堤的汛情。

杜宇默默地站好,敛住心神,虽然明知道自己法力微薄,却不得不拼力一试。他伸手指定远处的玉山,念动了移山诀。

碾冰移开数步,深怕扰乱了他的心神。只见一缕星星点点的银芒从杜宇手中射出,如同一群络绎不绝的萤火虫,向夜幕中越发突兀巍峨的玉山飞去,瞬间织就一张纯银的细网,笼罩了整个山体,异彩缤纷,煞是美丽。

碾冰被眼前奇异的景象看呆了,她目不转睛地盯着玉山,似乎看得出整座山峰被那闪烁的银网托起,一点一点地向一旁挪移了位置,让出更加宽阔的河道。欣喜的笑意情不自禁地浮起,碾冰正想闭目感谢上苍,却猛地发现那银网的光亮倏忽黯淡下去。她用力掩住口堵住了惊呼,看着那光亮如同风中之烛,刹那的寂灭后又奋力摇曳而起,几起几落,终于——无可挽回地熄灭在黑暗之中。

身后传来一声低沉的呻吟,碾冰猛地转回头,正看见杜宇使劲捂住心口,口中鲜血喷洒而出。“陛下!”碾冰大是惊骇,冲上去扶住了杜宇摇摇欲坠的身体,“陛下,你怎么了?”

虽然咬牙承受着移山诀的反噬之力,杜宇终于还是不得不承认自己已回天乏术。体内的灵力已被他摧动至枯竭,此刻只觉身体脆薄如蝉蜕,立时便要片片散去。闭目忍过撞击胸口的反噬之痛,缓过一口气,杜宇蓦地感觉到碾冰手掌的温度,虽然隔着衣服,却清晰地传过来,让他全身不由自主地轻轻颤抖,张口轻呼:“碾冰……”

“陛下,我在这里!”碾冰浑未注意杜宇眼中瞬间点亮的热望,只扶着他焦急地四顾,希望能找到一个干燥的地方让他坐下。然而涌动的湔江水依旧一波一波地漾上堤岸,江畔田野已泥泞如沼泽,哪里还找得到落座之地?

杜宇任由她扶住自己,暗中只盼能与她永远站在这齐膝的水中,再不分离。心旌摇荡之际,心头却猛地一紧,仿佛有什么比江水还要冰冷的东西射了过来,刺得他下意识地一把推开了碾冰的搀扶,逃也似地跌坐在水中,一口血呕在衣襟上。

杜宇知道,那是鳖灵洞察的眼神。

“夫君,你在哪里?你出来啊。”碾冰仿佛也感觉到了鳖灵的存在,急切地朝空无一人的夜幕尽头呼喊。

“这里危险,你快回朱提山去。”鳖灵的声音,忽然响起。

“不,我要留在这里陪你!”碾冰惊异地四处张望,却丝毫看不见鳖灵的身影。

“快回去吧。”鳖灵的声音中透出了些许疲惫,“如果明天早上看不见我,就不必找我了。”

仿佛被这句话冻住,碾冰直挺挺地站在大堤上,没有动,也没有出声。良久,方才轻轻道:“你知道我会一直找你的。”说完,她转身向着朱提山奔跑而去,竟不回头。

杜宇垂着眼,碾冰飘扬的裙角在他眼角的余光中飞逝而过,他却已不敢再望上一眼。过了一会,他慢慢地从水中站起,面对波澜涌动的江面道:“阿灵,你出来吧。”

哗哗的水声中,江面仿佛水银一般向四周泻落,一抹乌沉的背甲缓缓从水中浮出,金红的眼珠带着自嘲的笑意:“我的真身,和你设想的一样丑陋吧。”

杜宇看着眼前岛屿般庞大的巨鳌,立时就想脱口而出“你不丑”,却终于老老实实地回答:“我只在第一次见面的时候远远望见过你的真身,后来……我从来不愿设想你原本的样子。”

巨鳌冷笑了两声:“在你们这些神人眼中,西海鳌族自然是丑陋的妖物了,却不知在我们西海,鳌族是神,而你们却是妖。”

“阿灵,我们不要再提这些吧。”杜宇恳求一般地道,“在蜀国这么多年,我们早就和凡人没有任何差别了!”

“谁说没有差别?”鳖灵继续冷笑着,“即使住在下界,你依然是神,依然是蜀国最高的主宰,这是永远无法更改的事实。”

“可我——一直是你的朋友啊。”杜宇说着,向巨鳌走上了几步。

鳖灵矜持地退后,搅带起一片响亮的水声,嘲讽的语气终于不再掩饰:“你是我的朋友吗?哈哈,如果不是为了和潍繁斗法赌气,你当初会屈尊与我结交?如果不是把我看作低贱的妖奴,你会眼睁睁地看我为你揽罪受刑?如果不是因为害死了我的父母,你会这样急切地要我也承认你是‘朋友’?”

“阿灵——”杜宇慢慢地开口,艰难地吐出多年来骨鲠在喉却又无法言说的愧疚,“我知道我对不起你,如果不是因为我的任性和失职,你的父母就不会被龙伯国的巨人杀害……”

“你知道什么?知道你眼中腥湿的卑贱的怪物就是我的父母吗?”鳖灵有些失控地打断了他的话,“可你知道被人硬生生地剥去背甲是怎样的感觉?四肢都泡在自己的血水里,头颈可笑地伸缩着,却是连一点声音都发不出来……”

“请不要再说了……”杜宇虚弱地闭上了眼,然而鳖灵口中血淋淋的一幕却如同每晚的恶梦一样真切地浮现在眼前。正是由于当年放任地在归墟中漂流而忘了给岱舆山的巨鳌喂食,在海水中苦苦支撑的鳖灵的父母才会冒险去吞食龙伯巨人的钓饵,让杜宇从此以后再也无法坦荡地与鳖灵金色的眼睛对视。良久,杜宇才吃力地道:“其实这些年来,我一直在等着你从我这儿取走你想要的一切,因为我根本无颜来乞求你的原谅……”

“我想要的一切?”鳖灵金红的眼睛,正正望到杜宇身后的黑暗中去,“我想要的,不过是初到岱舆山时那一眼平等温和的目光,不过是濒死的时候被人紧紧握住的温暖,不过是父母能够得到尊重和善待的慰藉,可是这些,都因为你而被黑暗吞噬了!”

原来——阿灵心中所在意的,是自己的姐姐杜芸啊!猛然醒悟到这一点,杜宇却立时冒出一个让自己羞愧自责的念头来:那么——在阿灵心目中,碾冰是否仅仅是一个影子?

“水势还在上涨,陛下请回去吧。”鳖灵似乎冷静了下来,口气又恢复成平日的恭谨平板。

“你有办法遏制这洪水么?”杜宇诚恳地道,“或许我可以帮助你。”

“我现出真身,就是要决开玉山和下游阻挡了河道的山峰,那样即使水势再大,也能顺流引入长江大海。”岛屿一般庞大的巨鳌转过了身,缓缓沉入磷光破碎的水中,“这种笨重低贱的工作,陛下还是不要参与的好。”

杜宇苦笑了一下,明知道自己已经神衰力竭,他居然还说出这样揶揄的话来。看来,彼此之间的裂痕,尽管自己刻意去掩盖、去弥补,终究蛰伏在那里,默默地等待着吞噬掉一切努力的时刻。

“陛下,你……是个好人。”巨鳌的最后一句话回荡在杜宇耳边。

“好人”,仅此而已。杜宇后退了一步,几乎站立不住再度跌倒在水中。是什么时候,他也曾这样评价过自己?可是那时怎会象现在这般,体会出这“好人”二字的深层寓意?原来自始自终,自己在他的眼中不过是个好人而已,空有荏弱的善良,却从来对一切阻碍束手无策,甚至没有抗争的勇气。无论在西海、在岱舆山,还是在蜀国,自己从来都只是一个无能的看客,永远不可能真正帮助到他什么。当自己带着天生的优越感同情他补偿他的时候,真正受到鄙视的却是自己。

低沉的轰鸣从远处传来,在江面震荡起巨大的波纹。坚固的玉山仿佛变成了水中的沙堆,半边山体迅速地坍塌下陷,破碎的岩石被一双黝黑的巨爪从江底推出,在原野上慢慢堆积成一座新的山峰。而湔江上游的浪涛,则更加顺畅地从新劈宽的河道中奔涌而下。

杜宇抬起了头,杳远空茫的天宇中,仿佛有一双眼睛正静静地看着下界的一切。那深不可测的目光如同太阳的光辉,无所不在,无法逃脱,然而远处默默埋首于碎石泥沙之中的背影,却如同阳光下的影子,镇定而固执地不肯隐去。当鳖灵把强加的命运变成了他自己的义务,轻蔑地承担起一切职责,他就已经在嘲笑着神人的无能和软弱。

杜宇低头看了看自己,星光下,灵力衰竭的身体仿佛透明一般,连一点影子都无法留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