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它们在干什么?”眼看着一团团挤落的黑雾从自己头顶穿过,望舒忍不住好奇地问颜娘。

“它们要迎接月光。”颜娘看着四周拥挤涌动的怨灵,眼中出现了淡淡的悲哀,“在这个地方呆久了,终究会感到惶惑恐惧,拼了命地想要离开。可惜一旦到了这里想要重返轮回便是千难万难,唯一的机会是在满月之夜月上中天之时,循着城外阴云缝隙中漏下的月光,才可回到生命之轮的轨迹中去——今天,正是一个月圆之夜。”

“如此说来,他们岂不是很羡慕颜姐姐这样可以自由出入的人了?”望舒望着颜娘,不知为何心中着实想要探究她隐藏的秘密。

“我是个异数。”颜娘脚下不停,仍旧没有多解释什么,“我们得赶快,免得一会儿月上中天,就要忍受那些怨魂的丑态了——比地狱还要残酷的景象,我可不想再看一遍。”

“好。”望舒答应着,加快了步伐,从众多半透明的怨魂中穿梭出去。然而他蓦地听见一声刺耳的尖叫,随即一团黑雾已滚了过来,杵在他的面前,怨气中心的鬼魂挥舞着爪牙,做势想要扼住望舒的脖子。

眼见两只嶙峋的鬼爪从自己咽喉上交叉而过,随即徒劳地悲愤地支棱开去,望舒虽然没有受到任何实质的伤害,却也浑身发冷,僵立在原地,怔怔地对视着黑雾内狂乱挣扎的鬼魂。

逐渐看清了他脸上稀疏的小胡子,看清了他滴溜乱转的豆大的眼珠,望舒心虚地后退了一步,扭头不敢对视继续逼近过来的鬼魂。

是那只鼠精,那只因为自己的漫不经心在琼田丢掉了性命的鼠精。

仿佛看透了望舒的惊惧,鼠精的鬼魂散开四肢撑住周围的黑雾,定定地漂浮在望舒的面前,盯着他惨白的神色和慌乱的眼睛。他们就这样僵持着,丝毫没有注意四周的怨魂开始叫嚣着更加拼命地向上挤去,而被浓重阴云遮蔽的天空,则渐渐开始变淡,最终裂出一道极细的缝隙。

“你在做什么,快走!”颜娘走了一段发现望舒没有跟上,连忙折了回来,却只见望舒呆呆地站在原处,额头上一层细细的冷汗。

“哪里不舒服?”颜娘心中一急,奔上来拉住了望舒的手臂,急道,“月光很快进来了,我们快离开这里!”

“它——是我害死的。”望舒忽然握住了颜娘的手,在四周的喧嚣中大声喊道,“有没有办法救它?我再也受不了它看我的神情了!”

颜娘伸手轻轻拍着望舒的肩头,平复下他激动的情绪,随即转头盯着鼠精道:“既然如此,我用法力把你送到月光中吧。”

鼠精愣了一下,随即狰狞地呲了呲牙,周围的怨气霎时又浓重了几分。他恨恨地盯着望舒,又望了望颜娘,忽然绝望地咆哮着,滚动着自身那团怨气消失在密密匝匝的怨魂中。

“它说什么?”望舒惶惑地问颜娘。然而就在这个时候,一缕月光突然从天顶阴云的缝隙中倾泻而下,仿佛一个火星掷入了沸腾的油锅之中,霎时让整个幽冥城都疯狂了起来。望舒还未看清那些怨魂的动静,已被颜娘急速地拉着往反方向跑去。

耳中的叫嚣已经达到了顶峰,这些由怨魂发出的呼喝和哭泣虽然不尖锐,却如同无数的根须板结在一起,沉重地撞击着望舒的耳膜,似乎要把他的灵魂也生生撕碎。望舒惊异地回转头,睁大了眼看着月光下正在发生的一切——

无数的怨魂争先恐后地向垂下的月光奔去,为了争抢更加接近月光的位置,他们互相踩踏,互相撕咬,把任何挡在自己前方的障碍狠命向下踹去。团团本已浓重的黑雾互相交叠、挤压、纠缠,形成了一座动态静止的山丘,无论是山丘的顶端还是底端,都充斥了无数兴奋的呼喊和失败的悲泣。——而这座炼狱一般的山丘最上端,圣洁的月光如同清泉一般缓缓而下,照亮了一个个得以沐浴在光线中的扭曲的怨魂,让他们四周浓黑的怨气渐渐被月光穿透、消融,最终只余下纯粹的灵魂,随着月光的轨迹飞出了幽冥城的天空。

半炷香的工夫,月光渐渐淡去,天顶重新变回铁一般的浓黑厚重,方才的裂缝无迹可寻。失望的怨魂们纷纷静止下来,方才的喧嚣变做让人窒息的低泣,然后无数的雨点从空中遍洒而落。

“一月一度的超生仪式结束了。”颜娘放开望舒,擦去了眼角的泪花,装作不在意地笑道,“我最讨厌这里的泪雨,好好的心情都会被破坏掉,偏偏这次还是没能躲开。”

“他们,真的这么想重入轮回吗?”望舒似乎还没有从方才的震惊中回过神来。

“不信你在这里住上一阵试试。”颜娘见望舒依然有些出神,眉目间一片黯然,不由笑道,“你不要白操什么心,这也是这里的劫数,谁让我们每个人临死前都是恨得毁天灭地,连自己的退路都没有留下?”

“颜姐姐,你也有非常怨恨的事情吗?”眼看着已经走到了幽冥城的边缘,望舒忽然问。

“当然,我恨整个天界中人,你也小心些。”颜娘沉郁地笑了笑,随即教会望舒运用法力出城的窍门,末了提醒道,“以后天庭问起来,你最好不要说和幽冥城有什么瓜葛,编个理由搪塞吧。”

望舒见她的关心之意比来时更重,不由眼中有些发热:“颜姐姐,那你当初为什么一定要出去?我可以帮你做点什么吗?”

“我当时……是想找一个人,不过现在不用了。”颜娘握住腰间玉佩的手蓦地痉挛起来,却勉强笑了笑,“你呀,还是没见识过人心险恶,以后一定要小心。”

“我只是做自己该做的事罢了。”望舒依依地道,“我以后还能再看见你吗?”

“恐怕很难吧。”颜娘黯然一笑,“莫非你还想再吃那个晦气脸的神仙一记电光?快走吧。”

望舒见她催促,只好运了法力,硬生生地穿透了笼罩幽冥城的阴云,一个跟头跌在海面上。大口大口地呼吸着新鲜的海风,望舒对着颜娘站立的方向微微一笑:城主叮嘱了要带个回信,看来将来必定还能再次相见。回想起颜娘之前称自己“傻孩子”的音容,望舒忍不住笑得更深了些。

伸手从怀中掏出城主的念珠,望舒发现完全是按照天界的念珠式样凝结而成,可见城主生前应是神仙中人无疑了。放松地坐在海面上,望舒一边修整体力,一边将念珠握在掌心,默默感应,蓦地发现自己的手颤抖得厉害——这念珠的收信人,竟然是连夫人和她的一双儿女晨恺与晨忻。

晨忻。蓦地念及这个名字,望舒心头漾起一片柔情,只恨不得一步跨入归山桂林之中。

第九章 此曲有意无人传

再次回到归山,望舒整理了一下思绪,发现自己不过离开了数日而已,偏偏面前的一切,包括归山下那三万顷荧光盎然的琼田,都变得遥远而陌生起来。

刚走进归山的桂树林,迎面便遇见了一队巡逻的天兵。他们见了望舒的法袍,便照例让开路去。虽然一举一动都符合天界的规定,然而望舒却莫名其妙地感到一丝怪异。

径直走到连夫人所在的林中空场,望舒一眼便看见连夫人正坐在巨大的窑炉前,焚烧从桂树上砍下的无用的枝叶和树皮。这一幕场景是如此熟悉,就仿佛连夫人一直坐在那里,从来没有变换过姿势。然而同样站在一旁的望舒,却已然经历了起起落落的浮沉辗转。

听到动静,连夫人转过头来,却一时愣在原处:“望舒?”

“夫人,是我。”连夫人眼中无意的戒备让望舒心里微微刺痛,他强作笑颜走了上去,“有人托我给夫人和晨恺晨忻捎了信来。”说着从怀里掏出那颗城主交付的念珠,递了过去。

“谁……谁送的信?”连夫人握着念珠,踉跄了一步,望舒连忙伸手将她扶住。

“是幽冥城的城主。”望舒回答了,见连夫人的脸色一片苍白,不由有些担心,“我这就去把晨恺和晨忻找来。”

连夫人挣脱了望舒的扶持,片刻已克制了自己的失态,平静地道:“你和我一起去。”

不知为什么,连夫人的神色让望舒心头惴惴不安,他不再多言,跟着连夫人走出了空场,走到了桂林中。

“恺儿,我们一起去忻儿那里。”连夫人叫住了正在伐木的晨恺,挥手止住了晨恺瞧见望舒的震怒,“到了忻儿那里再说吧。”

晨恺重重地哼了一声,再不看望舒一眼,当先往前走去。眼看已经离开了平时晨忻干活的林区,望舒的心越发往下沉去。待到连夫人和晨恺停下脚步时,望舒猛一抬眼,一瞬间便失去了站立的力气。

他们的面前,只有一株隐蕴了灵力的桂树。

连夫人的话语似乎从遥远的地方传来:“当日听说你要离开这里,忻儿私下买通了一个看守,前去见你最后一面。后来为了免遭那个看守的逼迫,她把自己变成了一株桂树,再也不肯醒来……”

望舒张了张嘴,却说不出话来。怔怔地走上几步,他一下子跪坐在桂树根部,伸手抱住树干,将脸贴在了粗糙的树皮上。

“你不配碰我妹妹!”晨恺的怒意终于压制不住,冲上来一把将望舒从桂树边扯开,大声道,“忻儿为了你不顾一切,可你对得起她么?不过离开她短短几日,你就和一个魔女打得火热,不惜当着土德星君的面携她而去,闹得整个天庭都知道了!你说,你还有什么脸面再到这里来?”

望舒坐在地上,茫然地盯着晨恺愤怒的神情,下意识地摇着头。

“恺儿,不要这样。”连夫人心中不忍,将望舒从地上扶起,和声道:“这些话都是土德星君说的,他那个人性子一向偏激,说错了也是有的。”

“可是一向端方的广成子也证实了,哪里错得了?”晨恺不满地盯着望舒问道,“他们都说你与一个魔女举止亲密,难道是冤枉了你?”

望舒现在明白他们指的是颜娘,终于找到机会解释道:“她救了我,我对她心存感激不假,然而我对她的敬爱与对晨忻是完全不同的!在我心里,一直就已把晨忻放在了妻子的位置……”

“既是如此,那你以后就不许再见她!”晨恺见望舒神色凄苦,心中不由也软了下来。

望舒却摇了摇头:“她虽是妖魔之身,本性却善良。再说我问心无愧,为何不能再见她?”

“望舒说得也有道理。”连夫人叹了口气,“只要你不让忻儿和我们失望就好。”说着她将那粒念珠托在手中,对犹自不甘的晨恺道,“忻儿既将自己托付给了望舒,我们就不要多操心了。现在过来看一看你父亲的信。”

城主果然便是晨忻的父亲。听连夫人这一说,望舒的疑惑总算解了开来,他退到桂树后,避免打搅了连氏母子看信。

伸手摩挲着桂树,望舒的泪水便忍不住滴落到桂树下的泥土中。如果城主真是冤死,那晨忻就不该到这里来,不该遇上自己,更不该落得今日的结局。只是,以自己的微薄的法力,什么时候才能唤醒晨忻沉睡的灵魂,让她再度恢复人身?晨忻晨忻,你的坚定让我如何当得起?

仿佛读懂了望舒的心思一般,桂树的枝叶轻柔地拂过了望舒的脸颊,沙沙作响。望舒只觉得一阵阵清凉之意透体而过,他奇怪地低下头,竟看见自己周身散发的氤氲的怨气在桂树的沙沙声中渐渐淡去,原先因为受到羞辱和误解而阏塞的心窍也渐渐通明起来。他抬起头,无数细碎的阳光便从桂树枝叶的缝隙中筛下来,将他眼角的泪水蒸发了。

正在这时,蓦地听天上一个霹雳,有人声若洪钟地喝道:“望舒,你竟然还敢在神山仙境露面,快随我去天庭领罪!”说着,一人已落在望舒面前,长眉垂肩,正是土德星君。

“望舒无罪,如何去领?”望舒后退了一步,靠住桂树,不卑不亢地回答。

“你勾结妖魔……”土德星君刚说到这里,忽然回头怒道,“叛贼的老婆,也敢来阻拦我?”

“星君,我知道你一向最是爱憎分明,所以想请你也读一读这封信。”连夫人走上来,将念珠交到了土德星君手中。

土德星君狐疑地捻碎了念珠,却见光晕缭绕,凸现出一位神将的形容来。“连昧?”土德星君吃了一惊,脱口唤道。

“不错。”连夫人见念珠法力将尽,图影和声音皆有些模糊,索性直接对土德星君道,“我丈夫的魂魄此刻陷落在幽冥城中,他说当年攻打西海妖族时并非他逆天叛逃,而是领了元帅圮蓝的密令潜入敌方做了内应。不料圮蓝因我丈夫以前得罪过他而怀恨于心,破敌之时竟故意陷害,致使我丈夫未及申辩便被处极刑。幸而我丈夫也早有防备,将当日圮蓝的密令埋在西海边的若木下,若星君肯施援手将那证据取出禀告天庭,则我们一家的冤屈都可以昭雪了。”

“若果真如此,我便去一次西海又何妨?”土德星君也是个急公好义之人,当下一口应承,转身就走。临去之时却又想起什么一般转回头来,指着望舒对连夫人道:“夫人是他长辈,也该教导一下这个年轻人不要误入歧途。”

连夫人点了点头,一旁晨恺便忍不住道:“星君放心,若他敢有对不起我妹妹的地方,我一剑便砍了他!”

送走了土德星君,连夫人拉着望舒,想起女儿便有些伤心。然而她终究是识得大体之人,只关切问道:“你接下来有何打算?”

“我还要回幽冥城,给连伯父送个回信。”望舒微笑道,“我想此番若是能洗脱他的罪名,连伯父应该是可以获准到虞渊沐浴重生的,到时候你们一家便可团圆了。”说到“团圆”二字,蓦地看见一旁晨忻所化的桂树,又是一阵黯然。

“这样也好。”连夫人安慰地拍着望舒的手,“你先去告诉你连伯父,若是事成,我和恺儿便离了这归山去幽冥城接他,让他安心等我们便是。”

“好。”望舒点头答应了,站起身来,忽然坚定地道,“夫人、晨恺你们放心,我一定不会辜负晨忻的。”

“我相信你。”连夫人微笑点头,目送着望舒消失在归墟的上空。

飞行在茫茫的归墟上方,望舒仔细辨认着幽冥城所在的位置,恍惚记得颜娘曾提过,幽冥城只有在夜晚才会从海面升起。幸而没过多久天色便阴沉下来,望舒循着阴郁怨气传来的方向再次回到了幽冥城外。

忆起颜娘所授的入城方法,望舒运起法力,硬生生将城外包围的浓重的阴云劈出一道缝隙,整个人倏地便被城中强大的引力吸了进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