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错。”务相此刻也记起来,丹城神庙的正殿里供奉的是南方天帝炎帝,而西配殿里则塑着炎帝四个女儿的雕像,那个城墙下的女子,仿佛就是从神庙里走出来,只是多了一双翅膀而已,怪不得他会觉得似曾相识。

“可是神界不是很少涉足人间的事了么?神界和巴人甚至还是数百年的宿敌。”务相的眉头开始皱起来,难道神界真的要亲自介入封丹国人与巴人的恩怨之中吗?否则为何偏偏在巴人暗中积蓄力量准备割据一方的时候派来了他们的使者?

“我倒是觉得她没有恶意,她对我们的笑容是真心的。”承钧没有多解释什么,但务相知道他心里已经有了判断。这种对自己判断的自信是承钧成为领袖的另一种魅力所在,也让务相无从反驳。

到达盐场的时候,务相首先看到的是一排丹城士兵鲜亮的盔甲和长戈。而整个盐场,则被两人高的木栅栏围住,防止闲杂人等进出,也防止工人挟盐私出。这里并不是封丹国唯一的盐场,不过也已需要上千人同时劳动。

不同于海边民族泡制的晒盐,封丹国出产的是泉盐。奶白色的岩石夹杂着红色矿物的杂质,构成了盐场边天然的高山屏障,而一道盐泉正从山麓的裂缝中喷出,汩汩沿着石缝流下,被石块砌成的沟渠引到一个大型的人工水池中。然后无数的劳工会用木桶挑起池中的卤水,注满盐场另一端一排排望不到边际的瓦缸,再用火将缸中的水煮干,刮出缸底沉淀的盐晶,经去除杂质后装袋运走。简单的制盐工序,所倚重的,就是宝贵的盐泉和卑贱的劳工。

“你看,那个姑娘居然跟来了。”务相将木桶中的卤水灌入巨大的瓦缸中,笑着向正躬身在瓦缸边刮取盐晶的承钧打趣道,“她不会是看上你了吧。”

“别胡说。”承钧头也不抬地干着活,以免引起监工的注意。

“我可是有根据的。”务相假装低头整理木桶的挂钩,低声笑着向承钧道,“我上次听庆宜说,十个姑娘找他问话,十一个倒是问你的名字。”

“听他胡扯,十个里哪来十一个?”

“因为还有一个不放心,来问了两遍啊。”务相担起空桶,笑嘻嘻地走开了。不过走了一阵,他便偷偷回头,正看见承钧抬起头望向远处的木栅栏,而那个背生双翅的女子,正向着承钧微笑。

一整天,那个女子都坐在木栅栏外,观察着承钧和务相干活,自始至终地微笑着。奇怪的是,看守盐场的士兵竟似乎无法看见她,否则光凭她与神庙雕像的惊人相似就可以引发一阵骚动了。

尽管务相告诉自己那女子看的都是承钧,却仍然因为偶尔对上她的目光而牵扯出嘴角的笑容,以至于一整天下来,他面部的肌肉都有些僵硬,却不敢说出来。

盐场里吃饭的时间很短,饭菜也依旧是几片苦涩的山苣菜叶子和一碗掺和了糠壳麸皮的糙米饭。好在累得狠了,倒也不太觉得出饿来。一直等到天已经完全黑下来,再也无法继续开工,劳作了整整一天的巴人劳工才放下了手中的活,陆续走出盐场,静悄悄地穿过丹城安静的街道,在城门处重新列队站好。

“她跟着我们。”务相转头望进黑漆漆的街道,忍不住打趣承钧道,“或许她有话想对你说。”

“是对我们说。”承钧纠正道。

“可她今天一直在看你。”务相坚持。

“如果她没有看你,你今天担的水怎么比平时多?”难得地,承钧露出了一丝戏谑的笑容。

说笑间,已轮到他们两人的号码。从盐场小吏的手中接过一天的工钱,务相才发现自己已经疲倦得有些麻木了。攥着手里的五个铜子,务相和承钧走出了丹城,一眼正看见那个女子向他们走过来,欲言又止。

再也无法忍受她那种期期艾艾的表情,务相蓦地插到了那个女子面前,将承钧挡在身后笑道:“姑娘今天看了承钧一整天了,有什么话不好意思对他说,我帮你转达好了。”

“我是有话对他说,不过不用你转达。”女子眼看务相闻言笑着对承钧皱了皱鼻子,越发有些窘迫起来,连忙更正道,“当然,你也可以一起听。”

“我可没兴趣。”务相望了望身后的承钧,露出一副“麻烦来了”的幸灾乐祸表情,闪身就走。

“别走啊。”那女子一急,伸手便抓住了务相的胳膊。

“抓错人啦。”务相停下来,朝承钧的方向歪了歪嘴角,“不用不好意思,承钧早就习惯姑娘搭讪了。是不是,承钧?”

“务相,别走。”承钧看女子讪讪地放了务相的胳膊,解围一般地说道,“我想这位姑娘可能真有什么事。”

“好啊,那我们边走边说吧。”务相夸张地打了个呵欠,离他们远了一点,“累了一天,真想倒在地上就睡。”

“我向其他巴人问过你们的名字,我的名字叫瑶影。”一边跟上务相和承钧的步伐,那女子一边道,“我想问一个问题,可以吗?”

“问吧。”承钧爽朗地回答。

“你们……为什么不肯信奉神呢?”

“为什么不肯信奉神?”承钧重复了一句,有些惊异地抬起眼,正对上务相同样迷茫的神色。犹豫了一下,承钧简略地道:“我们巴人世世代代都是这样的。”

瑶影有些失望,却依然试图劝说:“我从巫山来,今天是第一天来到这里,也看到了封丹国人和你们巴人之间的区别。不知你有没有想过,封丹国人之所以富庶,巴人之所以贫困,就是因为封丹国人虔心拜神,因此神才赐予了他们宝贵的资源呢?”

“当然不是……”瑶影话音才落,务相当即反驳道。

“务相。”承钧止住了务相即将出口的辩解,细细地打量着瑶影,“姑娘难道就是从神界来的么?”

“不是。”瑶影仿佛想起了什么,却没有跟面前的两个青年详细解释,“我只是受过神界的恩惠而已,因此希望你们也能沐浴神的恩惠。”

神的恩惠?务相心里咯噔一下,却听见承钧和气地对瑶影说:“既然这样,我领你去见我们的大长老,他知道很多事情。”

巴人聚居的村落位于丹城外一处荒凉的山谷中,幸好离大道还不是太远。所有的木屋都用烟熏成黑色,单薄地聚集在一起,偶尔有几座用泥灰抹成红色。

村中唯一有些气势的建筑,是用红泥抹墙修筑的一座两进房屋,带着篱笆圈成的院落,这就是巴人大长老居住的地方。

“大长老是我们这一支巴人的首领。”承钧没有向瑶影解释太多,只是很有礼貌地叩响了院子的柴扉,颤动了柴扉上盘旋的几朵凋谢的牵牛花。

“这么晚了,谁来打扰我睡觉?”庆宜一边披着衣服,一边抱怨着走出来,“承钧哥,务相哥,你们就是存心不让人省点灯油!”

“不是我们要来,我们只是带路的。”务相笑骂了一句,“还不快开门,小心后悔。”

“又吹什么牛呢。”庆宜一边答着话,一边打开了柴扉,待见到站在承钧身边的瑶影时,不由呆了一呆。

“我没说错吧,这样的美女是不是整个丹城都少见?”务相有意识地远离了承钧和瑶影,说笑着抢先走进院去,心中懊恼自己的声音听起来怎么有些变了调,口气也过于轻佻,唯愿别人都没有听出来。

庆宜此刻方才笑出声来,却是对着瑶影挤了挤眼睛:“姐姐你真厉害,承钧哥可是难得和姑娘亲近的。”

“你们怎么会认识?”务相转回头,忍不住插话,话一出口却又懊悔不迭——你小子多什么嘴?

“当然,就是我把你们的名字告诉她的啊。”庆宜笑着向瑶影道,“姐姐来得及时,我们承钧哥不仅以后是巴人的首领,而且至今还没有定亲呢。”看庆宜和瑶影的熟捻劲儿,想必之前早已向这个带着些稚拙的美丽姐姐透露了不少承钧的底细。

“瞎说什么?”眼看瑶影羞涩得说不出话来,承钧抬手在庆宜脑袋上拍了一下,终于提到正事,“大长老还没有休息吧?”

“没有,爷爷现在每天都很晚才睡。”庆宜答应着,走过去打开了房门。

“请进。”庆宜礼貌地让在一旁,请瑶影当先进屋,瑶影却有些怯生生地看了看承钧,正见夜色中承钧的眼睛亮如星辰,含着友善的笑意。于是瑶影稍微缓和了一下紧张,面上也露出放松的笑容来。

“那我先进去了。”务相站在一旁,眼见他们眉目传情,不知怎么的便唐突地说出这句话来,几步越过瑶影和承钧跨进了房内。心里似乎有一丝空隙,不过他克制着自己不再去想,深怕自己放任的念头将如同铁锹一般将那心底的空隙越掏越大。

借着灯台上微弱的火光,众人看见须发皆白的大长老正伏在桌案上,注视着眼前的水盘,仿佛根本没有听见外面的动静。似乎有隐隐的光华在水盘中闪动,那是蕴含未来预言的水波,它神秘的图示只有巴人的首领才能把握。

一点亮光如同流星一般反射在老人的眼眸中,他猛地抬起头来。

“见过大长老。”众人见老人已从沉思中醒来,连忙躬身施礼。

“坐吧。”大长老点点头,指了指身边地上铺着的草席。瑶影也想跟着其他人坐下,大长老却对她招呼道:“姑娘请过来。”

站在桌案前,瑶影略显紧张,而大长老则再次低头望了一眼水盘,随即抬起了他在灯火中微微闪动的眼睛。

“水盘里的卦象说,一个外来的人将会指引巴人的归宿。”大长老打量着瑶影,“请问姑娘来自何方?”

“巫山。”

原本微合的眼睑蓦地睁大了,大长老怔怔地看着瑶影,目光随即飘向了窗外:“巫山——这果然便是天意么?”

或许是屋内的静默让瑶影更加紧张,她低着头道:“我奉了神的意旨来到这里,希望巴人能够改奉神灵。也许,这才是意味着巴人的归宿吧。”

“看来姑娘对巴人的历史还没有了解。”大长老再次审视了瑶影一会,抬了抬手臂,“请坐下。你们在座的年轻人恐怕对巴人的过去知道得也不完整,我今天就给你们说一说。”

“好。”务相当即响应,“就是要让那些神界的顺民知道,为什么我们巴人要背井离乡,来到这里受封丹人的压制。”

承钧看了务相一眼,示意他不要打断大长老的话。

务相点了点头,沉默下去。瑶影是越紧张越说不出话来,务相却是越紧张废话越多,或许做惯了承钧的随从,现在的务相与昔日的孩童领袖早已判若两人。

务相心中正混乱间,大长老的声音已缓缓响起:

“千年以前,我们巴人就在巫山深处建立了自己的国度,名叫巫咸国。光凭国名,你们就可以猜到国人都以渔盐为生,而煮盐业更是为巴人创造了巨大的财富。一时间,巫咸国称霸南方,居民富庶,至今我还记得有两句话形容当时的盛世繁华——‘鸾鸟自歌,凤鸟自舞’,真是一片乐土啊。”说到这里,大长老刻满岁月沧桑的脸上,难得地闪动起向往的光芒。

“所以才引起了神界的妒忌。”这回是大长老的孙子庆宜突兀地插了一句话,而务相和承钧虽然没有大长老的那种感叹,沉甸甸的历史依然让他们神色凝重。

“巴人向来敬奉的,是死去祖先的魂灵和万物的精灵,也就是别人所说的‘鬼’和‘妖’。从第一代廪君建国开始,历代廪君的灵位都被供奉在巫咸国的祭殿之中,而他们的魂灵,则流连在巫咸国的土地上,保佑巴人世代繁荣。因此从一开始,巫咸国就不是神界的势力范围。”

接过庆宜端上来的水碗,大长老润了润嗓子,继续说下去:“不想后来神界炎黄二帝交战,炎帝战败,无奈迁往南方,靠收服南方诸族建立自己的权威,而巫咸国国富民强,自然首当其冲。

“炎帝派了一名叫做孟涂的天神,带领了神界的兵将前来接管巫咸国的权力,而巴人则在当时在位的廪君带领下,奋起抵抗。无奈佑护巴人的祖先魂灵无法抵御神界的法术,遭到重创之后只得隐遁深山,因此身为凡人的廪君夜峰虽然英勇无匹,却仍然没能抵抗住神界的进攻,力战身死,魂灵化为了穷奇,我们巴人也从此流离失所,沦为无家可归的游民。”

“穷奇是什么?”想必是联想到白天在丹城城门口看到的榜文,瑶影忍不住问道。

“穷奇在我们巴人的传说中,是长着双翼的白虎,据说披上穷奇之皮的人能获得无双的勇力。”大长老忽然笑了笑,“不过在外族的传说中,穷奇乃是吃人的恶兽,甚至连从头吃起还是从脚吃起都有不同的说法。”

“连你们也没有穷奇之皮吗?”瑶影好奇地追问了一句。

“如果我们有,也不至于沦落到现在这个地步了。”大长老没有见怪的意思,接着说下去,“自从失国之后,巴人再也没有立过廪君,而是在几个长老的带领下,向东迁徙,离开了巫山,时日久了,便分成几支各自谋生,我们便是其中的一支。如此流浪了百年,因为一直受到神界子民的歧视和驱逐,总是无法定居下来,直到来到了丹城附近。

“封丹国人也是神界的信徒,一开始也不准许巴人在他们国内停留。幸亏巴人自巫咸国带来的勘盐技术尚未失传,因此当时的长老便与封丹国君订下契约——巴人为封丹国人找出盐泉,而封丹国准许巴人居留并前往盐场工作。因此我们才好不容易有了安身之地,距今也过百年了。”讲到这里,大长老低头望了一眼面前的水盘,又意味深长地盯着瑶影道,“姑娘也看到了巴人在封丹国处境恶劣,不过我们寄人篱下,缺乏改变命运的机会。如今水盘显示你将昭示我们未来的方向,而你又来自巫山,岂不是暗示我们还是应该回归故国吗?”

“这个我就不知道了。”瑶影老老实实地回答,“神给我的任务,是说服你们皈依神界。”

大长老叹息了一声,苍老的脸上浮现出落寞的神情:“数百年来,巴人一直未能向神界低头,实际上是等待那些隐遁修息的祖先之魂前来救赎,但是直到现在也没有征兆。莫非这场漫长的对峙,真要以巴人的屈服而告终吗?我老了,很多事情不想再改变,这个事情还是等到下一辈的首领来决定吧。”说到这里,大长老有意无意地望了一眼一直静静坐着的承钧,务相和庆宜的目光也不约而同地望了过去。

“多谢大长老信任。”承钧站起来,躬身施礼,“夜已深,我们就不打扰大长老安歇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