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前面有很大的凶险。”瑶影忽然开口说。她的目光直直地盯着务相,里面盛满了他所不明白的情绪,隐隐倒像是——对他的担心。

务相强压下自己握住她双手的冲动,别过脸去,假装轻松地道:“那两个祁连国人都能活着出来,我们当然是没有问题的。我总不会连那个纨绔子弟都比不上吧。”

瑶影叹息了一声,不再开口。等不到她的回应,务相便也倒在落叶上浅浅睡去,手指还紧紧握住腰侧的圣剑。朦胧中他曾开眼望向那两个祁连国人的方向,发现他们坐在火堆边不知在缝制着什么,但疲惫的务相很快又再度睡着了。

第二天一早,务相招呼了那个祁连国贵族和他的从人一起上路。说是一起上路,不过是务相三人走在前面,那主仆二人远远地缀在十丈开外而已。务相几次想要提起话头问他们这林中潜藏的危险是什么,那个贵族却阴沉着脸不开口,想是仍旧对昨夜的冒犯耿耿于怀。

“哼,怯懦的兔子!”乌岷一边劈开拦路生长的灌木树枝,一边喃喃地骂道。

务相没有接话,实际上他现在也不能断定,那两个祁连国人故意走在他们身后,究竟是避讳他们巴人的身份,还是确实在躲避随时可能出现的危险。可惜务相现在所能做的,只是加强自己的戒备而已。

从昨晚以后,瑶影一直很少开口,只是埋头走路,甚至连看都不看务相一眼,让务相隐隐有些失落,左思右想,也没想起自己是哪里又得罪了她。

正胡思乱想间,忽听乌岷在一旁惊异地道:“居然有这么多独活,要是能平安回家,采一篓子带回去能卖不少钱呢。”

“‘独活’是什么?”瑶影好奇地问。

“就是这种药草。”乌岷指着一片开着白色小花的植物道,“它的根可以治风湿,我们巴人常常上山挖药,所以认得。”

“很漂亮的花呢,聚在一起象小伞一样。”瑶影看着那一簇簇聚集在一起的小白花,忽然叹了一口气,“就是这名字为什么这么古怪?‘独活’、‘独活’,难道只能一个人活下去吗?”

她不知忌讳,自然口无遮拦,却将一旁的务相和乌岷听得心中一寒。乌岷连忙往地上呸呸地啐了几口唾沫,算是将瑶影方才话中的晦气破去。瑶影有些委屈地望了望务相,务相只得朝她宽慰地笑了笑。

气氛骤然沉闷开来,连后面跟随的两个祁连国人也不再开口,“一行五人”就这样默默地赶路,终于在天黑以前穿越外围的杂木树林,来到内圈的烟椤林边缘。

几乎没有犹豫,务相和乌岷、瑶影便走入了烟椤林中。

仰头望去,密密麻麻的烟椤树直入云霄,羽毛状的树冠互相重叠,将光线完全隔绝在林外,隔离出一片幽闭的通道,延伸往未知的前方。奇怪的是,虽然没有阳光,整个林中却依然明亮,原来烟椤树每一片叶子的背面,都生长着一排圆形的颗粒,正是它们荧荧闪动着白色的光芒,仿佛夜空中密布的星辰,照亮了几乎密不透风的烟椤组成的宫殿。

“那些是什么?”瑶影问。

“好像就是这些树的种子。”务相皱着眉头打量了半天,终于得出这个结论。

“那两个祁连国人好像没有进来。”乌岷对这些植物没有什么兴趣,反倒回头看了看身后。听了他的话,务相也赶紧回头望去——只有烟椤树笔直挺立的树干,却没有见到一个人影。

“别理他们,我们自己走。”乌岷随口说着,当先往前走去。

务相四处看看没有发现什么异常之处,便与瑶影并肩往前走去。林中本来没有一丝风,但由于他们走得很快,瑶影的发丝便轻轻柔柔地拂过务相的脖子,让他一动也不敢动,就那么僵直着身子目不斜视地往前走,脑海中似乎一片空白。

“快看,怎么回事?”瑶影忽然拉了拉务相的衣袖,声音中带着一丝惊恐。

务相猛地回过神来,只觉眼前的景物忽明忽暗,甚是诡异。抬头一看,竟是头顶烟椤树叶上所附的白色种子齐齐闪动起魅惑的光,晃得人眼前一阵昏花。紧接着,尽管没有一丝风,那些种子忽然纷纷脱离了树叶,飘飘悠悠地朝地面降落下来,竟如同纷纷扬扬的雪花一般美丽。原来,每一粒细微的种子外面,都包裹着一层轻柔的白絮,正是那些白絮在黑暗中幽幽地闪动光芒。

雪花。脑子中猛地溜过这个词,务相霍然想起了临来之时承钧的提醒——雪魇谷中的雪定有古怪。一念及此,他猛地撑开了随身携带的雨伞,撑在自己和瑶影的头上,随即大声朝走在前面的乌岷喊道:“快过来,别沾到这些雪!”

乌岷转回头来,奇怪地瞪着务相,似乎没有理解他情急中所说的“雪”是什么。

“过来……”务相心中焦急一片,撑着伞就想朝他奔过去——然而一切已经晚了。

一片飘忽而下的种子率先落在了乌岷的头顶上,立时如同被灌注了生命一般倏地消失在乌岷的发间。乌岷大叫一声,猛地仰起头来,更多的种子却不急不徐地落在他赤裸的面孔和肩膀上,立时钻进血肉之中。

顷刻之间,最骇人的事情发生了——那些陷入乌岷身体的烟椤种子立时在这活生生的血肉之躯上发出芽来,争先恐后地向上生长。它们的根须瞬间穿透了乌岷的身体,拼命地吸吮着他的血肉,支持自己的枝条如同伸展的手臂一般向天空拔去。

“救……我……”乌岷支持不住跪倒在地上,绝望地朝务相和瑶影望过来,发出支离破碎的两个字。

“啊!”瑶影猛地尖叫一声,闭着眼睛便躲在了务相的身后,恐惧得全身发抖。而务相也被这诡异而血腥的一幕震慑得呆在原地,即使听见了乌岷的求救,一时也手足无措,不知该怎么办才好。

扭向务相的乌岷的脸孔此刻已经被茂密的根须覆盖了,他最后的表情已完全淹没在蛇一般扭动伸展的木质中,只有他的残躯还保持着痛苦的蜷曲跪姿,让人知道他还没有完全死去。这个念头让务相一阵颤栗,猛地将伞柄塞给瑶影,拔出腰侧的圣剑就朝乌岷身上覆盖的枝条树根砍了过去!

可惜此刻的圣剑在务相手中与平凡的刀剑没有任何区别,只能把那些活着的可怖的枝条砍出些些缺口,可那些妖魔般的植物却又立时靠吸取养分而迅速愈合。务相发疯一般地砍着,木屑飞溅了他和身边为他撑伞的瑶影一脸,可是根本无法阻止这些新生的烟椤树的生长。

“小心!”瑶影忽然惊叫一声,展开她透明脆薄的翅膀护在务相身前,替他挡开了一片被他大力的挥动带得扑面而来的种子。此时务相才意识到,自己方才堪堪与那些邪恶的精灵擦身而过。

正后怕间,务相猛然听见了一声轻微却清晰的破裂声,随即一蓬血从乌岷的胸膛处炸裂开去。务相正张口欲呼,那些根须却仿佛闻见血味一般自动伸展过去,竟将乌岷最后的一点心头热血在空中吸吮得干干净净!而乌岷的身体,也终于在耗尽最后的生命后颓然倒在地上,霎时与盘根错节的树根纠缠在一起,最终彻底地消失在这片罪恶生长的烟椤树林之中,连一滴血都不曾剩下。

务相眼睁睁地看着乌岷的死亡,只觉得心中一片恐惧的空茫,连手中的圣剑掉落在地上也没有觉察。

第九章 殿中契

“务相,那……那是什么?”瑶影又是一声惊呼,惊得务相猛地回头看去。

远远地,一个黑乎乎没有固定形状的怪物,正慢吞吞地朝他们走了过来。

“别怕!”务相压下心中的恐惧,捡起地上的圣剑,将瑶影挡在身后。方才经历了乌岷的惨死,此刻务相的神经绷得再稍稍用力就会断裂,而他握剑的手心里也是一片冷汗。

那个怪物慢慢走近了,务相揉了揉眼睛,一颗心蓦地放了下来。此刻他已经认出,来者正是那祁连国的主仆二人,他们全身笼罩在涂了桐油的帆布口袋中,小心翼翼地在种子飘飞的烟椤林中行走。想来那帆布口袋,正是他们目睹了其他人的死状后,连夜拆掉帐篷缝制而成的,可恨只因为几句言语冲突,他们竟能隐瞒下这烟椤林中的致命秘密!

“我们走吧。”思及这二人间接导致了乌岷的死亡,务相一阵寒心,也不与他们招呼,和瑶影自顾走开。

那祁连国贵族虽然行动缓慢,却不像务相每一步都如履薄冰,生怕掠起薄如雪花的烟椤种子沾到身上,因此走了一阵,两队人便渐渐走散开去。

烟椤林遮天蔽日,行走其中混不知晨昏昼夜,好在务相体健,瑶影神异,两人便不眠不休直走下去,心中巴不得早早离开这个危机四伏的烟椤密林。然而饶是两人小心翼翼,仍旧有飘扬的雪白种子朝他们飞舞而来,仅凭一把雨伞根本无法阻挡。

“不用怕,我有办法。”务相手握圣剑,将几欲沾身的种子用剑风逼了回去,爽朗笑道,“若是这雪下得更密,我便舞起剑圈护住我们,当年这剑圈连承钧泼水都没泼进来呢。”

“可是这样你无法支撑太久。”眼看前方的烟椤树依然密密匝匝望不到边际,瑶影忽然下定决心一般道,“我想这雪是伤不了我的,先前只是我一直太胆怯了。”说着,她竟然将手臂向伞外伸出。

“瑶影!”务相大骇,只觉自己这一声惊呼都变了调子,若是瑶影也在他面前被烟椤树吞噬,他不敢保证自己会不会疯掉。脑子还没有反应过来,他已一把将瑶影搂在了自己怀中,想要阻止她几近疯狂的举动。

“真的,我不怕它们。”瑶影忽然将手掌在务相面前摊开,一片微微颤动的雪白种子正躺在她的手心中。

“因为……你有法术?”务相难以置信地看着她。

“算是吧。”瑶影略略避开了目光——能如何对他解释呢?告诉他,自己只是一个没有血肉的影子?或者只是一只比这烟椤种子还要渺小的虫子?

“这把伞你自己用吧,安全些。”瑶影将伞柄塞到了务相手中,自己走到了伞外。

纷纷扬扬的种子毫无遮掩地落在了瑶影的身上,却顺着她衣衫的摆动簌簌地掉落下去。看着瑶影在“飞雪”中从容而行的样子,务相心里竟生出了一丝遗憾,反倒宁可瑶影象方才一般,和自己一起瑟缩在窄小的伞下。

正出神间,冷不防瑶影猛地奔过来抱住了务相,将一片即将沾到务相身上的种子挡了开去。“在想什么,连命都不要了?”意识到两人的脸凑得太近,瑶影尴尬地想要抽身而退。

“瑶影,别走!”务相忽然喃喃地低呼了一声。

“干什么?”瑶影果然没有动,脸色却慢慢羞红了。

“瑶影,我想问你——承钧是不是很出色?”务相原本想问自己是不是很平庸,却终于只敢绕了个圈子。

“是啊,承钧确实很出色。”瑶影看着务相慢慢黯淡下来的目光,忽然温柔一笑,“你也很出色。”

“承钧,是天上的星辰下凡的,而我只是一个普通人……”务相忽然闭紧了双唇,该死,自己怎么突然间说出这种话来?

“你也是一颗星辰。总有一天,你会超越承钧的。”瑶影说到这里,笑着走开去了。

我也是一颗星辰,总有一天会超越承钧么?务相看着前路星星点点的光亮,心中有一丝苦涩,又有一丝甜蜜。自从当年跪倒在承钧面前,全心全意地臣服于他开始,这种念头已经被掩埋得连自己都遗忘了吧。可是此刻,他记起来了。很多年后,巴人最伟大的廪君对大臣说,正是这种信念,支撑他没有在漫长的旅途中倒下。

两个人各揣心事,也不知在这暗无天日的烟椤林中走了多久,就在绝望到怀疑这片树林没有尽头的时候,他们终于看到了前方久违的天光。

一脚踏出阴翳密布的烟椤林,务相忽然撒开腿狂奔起来,竟是平生第一次感觉可以自由行走奔跑是多么幸福。跑得几步,一口气松懈下来,一直紧绷的全身骤然失去了力气,务相一下子跪倒在阳光下,将脸深深地埋在了土地之中,竟感动得直想大哭一场,心中反反复复只剩下一个念头:“我还活着,我还活着……”

“活着多幸福啊!”瑶影也张开双臂接住倾泻而下的阳光,由衷地喊了出来。这其中的复杂意思,却不是务相可以猜测得到的了。

正欢呼间,冷不防一声咆哮,一个迅捷无伦的雪白身影飞扑而来,张口便朝瑶影咬去。瑶影一惊之下,展开翅膀飞上半空,不料那个身影竟然也腾空飞起——竟然是一头长有双翅的雪白老虎!

“穷奇!”务相忍不住脱口而出这两个字,眼看瑶影的飞行速度根本无法跟那头穷奇相比,立时便要被穷奇咬在口中,眼中急得直欲喷出火来,随手抽出腰间的圣剑便朝穷奇掷去。

务相自忖自己这一掷实已灌注了自己毕生的造诣,就算不能把那穷奇的头斩下也能将它逼退。不料那穷奇眼见圣剑飞来,眼中妖异地一亮,也不知它使了什么法术,那飞剑竟然生生转了个方向,被穷奇横咬在口中。在务相还没有反应过来的当口,那头穷奇蓦地舍了瑶影,朝务相直扑过来。

务相此刻手无寸铁,只得就地一滚,想要避开穷奇的攻击。不料穷奇的速度实在太快,还不待务相站起,两个前爪已经按住了务相的肩头——务相此刻才意识到,在这恶名昭著的猛兽面前,自己竟然全无抗拒之力。

“你放开他!”瑶影见务相遇险,急得立时飞到穷奇身边,手中一道亮光便朝穷奇砍去。

谁知穷奇对瑶影这点微末法术根本视而不见,仍旧咬住圣剑,定定地盯住务相,似乎在思量从哪里下口。

务相本来自忖必死,不料这头怪兽只是上上下下地打量他,透彻的目光让他不寒而栗。再也无法忍受这种无声的威胁,务相索性喊道:“要吃便吃,小爷我既然到了这里,就不会给巴人丢脸!”

说完这句话,务相惊异地发现,穷奇的嘴角竟然微微一咧,竟仿佛笑了一笑。随后它猛地抓住务相双肩,展开翅膀就飞了开去。

务相也不呼叫,只拧过身子伸出手臂想要去拔穷奇口中的圣剑。穷奇见他如此倔强,不由心中有些恼怒,爪子一紧将务相扯远了一些,谁知务相却强忍着肩头的剧痛,反手去掰穷奇的爪甲,竟然仍不放弃抢夺圣剑的企图。

瑶影紧紧地尾随在穷奇身后,见了务相的举动,勉力赶超到穷奇面前,想要帮助务相拔取圣剑。那穷奇见瑶影紧追不舍,心中顿时有些烦躁,使劲一拍翅膀扇起巨风,瞬间将瑶影远远地吹了开去。

务相深恐它伤了瑶影,越发挣扎起来,口中也忍不住骂出声来:“你若是敢伤到她,我发誓一定要剥掉你的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