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所有的目光,皆投向了意态阑珊的沈幽爵,连那仿佛八风吹不动,对任何事都无甚兴趣的素衣丫鬟,也不禁抬眸瞄了一眼,复又垂下眼帘。暗暗思忖,词是好词,也颇应景,只是太过凄冷,全不似一代豪侠该有的阳刚霸气。难不成,美人膝真乃英雄冢?

这样寂寥语气,本不该出现在他身上的,不是么?

这两年来,大江南北,谁人不知,谁人不晓,卸下蓬莱幽境境主身份的沈幽爵,仗一柄幽冥剑,以出神入化的剑法,行侠仗义,快意恩仇。率黑衣十二骑挑灭罗刹门南北十七个堂口,踏平祁连山匪巢,设陷活捉采花淫贼花似海…

倘若说早两年他隐在蓬莱幽境,身后有蓬莱幽境雄厚实力撑腰掣肘北地武林,那么近两年他则是以一身以臻化境的真功夫笑傲武林了。

可惜,今日一见,不料原应意气风发的幽冥爵爷,竟难掩一身风霜。

素衣丫鬟在心中太息,无情啊无情,这就是你想要的么?活在世上的人,永远也无法摆脱你失踪的影响。这就是你想要的么?你的体贴,化成恒久的痕迹。你的自由,带来无尽的猜测。

堇衣如烟的优释傩轻轻抚掌,打破一室寂静,亦搅散迷思。

“婵娟妹妹真神人也。此曲只应天上有,人间难得几回闻。”她由衷赞叹,婵娟所弹奏的乐曲,如此跌宕起伏,辗转婉约,赏心悦耳。连挑剔如她,也不得不承认,婵娟的琴艺,的确过人。这决非一个卖弄琴艺美色的乐伎所能弹奏出来的乐曲。

“你——是何许人?”默默坐在最外侧,蓝衣如海,玉簪青衿,玄铁长剑悬在腰间的江思月,缓缓站起身来,接近琴案。“又是何人,差你来操琴献曲?”

江湖中,出名优雅冷静,出名不近女色的水月公子,以这样几近无礼的口吻,盘问一名陌生女子,传了出去,真不晓得要破灭多少待嫁女儿心。优释傩暗暗想,却并不出面干涉。她今夜不过是收了九百九十九万两德明号钱庄的银票,一斗龙眼大小南海珍珠,玛瑙、翡翠、各色宝石两箱,顶级美酒一车连同美女、侍婢各一名,并答应将销金窟出租一晚罢了。说好了客人不得过二十,所有花销另计,其他的事,不在她的管辖范围内。再怎样好奇,她也只管抱着膀子作壁上观便好。

婵娟仰起精致清艳的素面,直视江思月,秀美的双眉苦恼地轻轻蹙了起来,欲语还频,分外惹人怜惜。

“说不出来?”江思月竟全不怜惜美人苦恼无助的神色,反倒更加咄咄逼人。“还是,你不能说出来?”

“公子,”侍立在婵娟身后的素衣丫鬟,这时轻轻开口。“婵娟姑娘确实不知。”

“是么?”江思月的视线,落在身材高挑却十分懂得隐藏自身气息,不引人注目的丫鬟身上。“她不知道,莫非你知道?”

优释傩烟淡的眉诧异地微扬,外传水月公子儒雅温和,谦冲良善。想不到问起问题来,倒字字犀利。再看那素衣丫鬟,也很是了得,干干净净的脸上,表情始终如一。

神思迢遥的青衣毒尊,一双笑眼徐徐眯了起来。

沈幽爵却自斟自饮,形于外的慵懒气息不改。他身后的白衣侍女,半垂眼帘,唇角微扬,将花厅中上演的这一幕,看进一双凤目里去。

“江兄,她不说,自有她的苦衷罢。”已经继承了洛阳侯爵位的洛长天淡淡道。他穿一袭洗至泛白的干净灰衣,蓄了浓密胡髭,牙簪束发,毫无王公架子,倒很有些草莽落拓味道。却并不惹人讨厌。

他的注意力,其实并未放在花厅之中任何一个女子身上,而是放在青衣毒尊身上。

犹记当年,他还是洛阳侯庶子身份,在月冷山庄见过笑容干净明朗的小厮六儿,受过他点滴之恩。一别经年,再相见时,六儿的笑容依旧干净如昨,身份却已经大不相同。

他已经是当今圣上御准世袭洛阳侯,而六儿,是江湖内外、武林上下无人不惧他三分的青衣毒尊。

月无情,你可知道你改变了多少人的命运?他在心中问,悠悠叹息,今夜,想必无人能安然入睡。毕竟,无情月夜浴火至今,两年多过去了,爱恨情仇都沉淀在记忆里。如今,却被人刻意翻开撩动。

“这位姑娘,但说无妨。”青衣毒尊一双弯月似的笑眼,掠过鼓励的温和光芒。

素衣丫鬟看了一眼凝眉苦苦回溯的婵娟,轻轻喟叹。

“婵娟姑娘曾身中剧毒,又遭火焚,容貌尽毁,昏迷不醒。被我家先生自秦淮河中捞起,足足救了大半年,才救回来。只是她记忆全无,我家先生可怜她遭逢巨变,收留她至今,给她起名婵娟。所以婵娟姑娘有名无姓,有今朝无昨日。她自然是不知道的。”

优释傩听了,自袖笼中摸出一方锦帕,捂住口鼻。好可怜,婵娟的命运比她还坎坷,落难中毒、毁容失忆,比一出戏还曲折。“可怜的婵娟妹妹,总算救过来了。万幸万幸。妹妹你冰雪聪明,天仙资质,定可逢凶化吉、否极泰来。来来来,为了婵娟妹妹大难不死,亦当浮一大白。”

她看得入了戏,旁人却不以为然。

江思月仍盯住素衣丫鬟。“你家先生,又的何许人也?”

“阿纳特曼。”素衣丫鬟吐出四个字,仿如魔咒。

一直侍候在沈幽爵身后,状极无聊的白衣侍女闻言,一双清澈的眼倏忽低垂。阿纳特曼?她可是听错了?亦或——

一直笑容灿烂的毒尊,猛地自椅上起身,也走到素衣丫鬟跟前,伸出修长白净的手指,微微托起她的下巴,直直望进她晶莹的眼瞳深处。

“再说一遍。”他的声音温和,动作轻柔,可在场的人却如堕冰窟,寒凉彻骨。他温煦的声音中,竟散发无尽杀意。

“阿纳特曼。”素衣丫鬟不知是迟钝,亦或是胆大无比,竟浑然不觉死亡威胁,又清晰清脆地重复了一遍。

青衣毒尊静静看了她一会儿,放下手,轻声笑了开来。

无情,你今日若在此间,大抵会冷笑三声罢?笑始终有人,勘不破红尘,瞰不透真谛,越不过情关。偏偏,我三样皆全。时也命也。

他若有所思地向婵娟一笑。“你若是无情,便快快忆起过往罢。自今日始,每月十五,我会向你身边的人施毒。或者,会令其三五七日内毙命,亦或者,会令其终生痛苦难当。你若想阻止我,惟有记起你我之间的约定。婵娟姑娘,就从你身边的这位琴僮开始罢。”

青衣毒尊清秀的脸上笑容未减,语意却已经冷冽如寒霜,淡淡问素衣丫鬟。“你叫什么名字?”

“莲花。”素衣丫鬟镇定回答。

毒尊点头。“今日既是清明,亦是十五。毒,我已经施了,名唤‘销魂摄魄’。爱可销魂,情能摄魄,惟有无情,方能解之。”

花厅中有人听了,心中一凛。

若婵娟记不起往事呢?谁能救素衣丫鬟莲花?

“公子,是我失去记忆,此事原怨不得任何人。公子怎可迁怒于人?”婵娟娇糯的吴音响起,清澈恬美。“请公子赐以解药,收回前言。”

毒尊清秀俊雅的眼睇向白衣如云的婵娟,别有深意思地微笑,趋近她。“是吗?那你就快些恢复属于无情的记忆罢。我的耐心已经用磬,也许下一个,就轮到你。”

然后,他后退,退开到一臂之遥,淡淡一揖,“莲花姑娘,你家先生,藏头露尾,行事鬼祟,阿纳特曼这个名字,他当不起。回去告诉他,别因为这个名字,枉送了性命。”

说罢,他青袖一甩,纵身逸出花厅,遁入雨雾,迅即隐没在夜色里。

优释傩眼神一亮,充满崇拜。好俊的轻功,好磊落的性格。可惜,心有所属。

她细眉淡目微微一敛,轻挥手中的锦帕,薄嗔。“你这丫头,何苦这么老实?戳他的痛脚。现下可好,中了绝情断爱之毒,普天之下,除了月无情,莫能解之。婵娟妹妹的记忆,一时半刻也…”

优释傩倏然停住,因为她自莲花的脸上眼里没看见一丝半点的恐惧。她笑了起来。

“看我笨的,你家先生既然能将婵娟妹妹自死亡边缘救回,这点小毒自然也难不倒他。”她是多余操这份闲心了。人家既然来了,自是做了万全的准备。“来人,歌舞伺候,如此春雨潇潇,长夜寂寥,更应笙歌燕舞,消遣时光。”

花厅两侧穿堂里立刻有穿胡衣的舞姬出来献舞,婵娟与莲花相望一眼,继续操琴。

“优姑娘,可否赏脸,陪在下喝上一杯?”

洛长天没有起身去追毒尊,只是接过身后黄衫婢女斟好的酒,向优释傩致意。他更好奇,莲花究竟说了什么,激怒毒尊,以至于他竟一反素日里不对无辜出手的惯例,向一个丫鬟下毒。看起来,这古道热肠,见识广博,八面玲珑的优释傩,似是知情。

“想请教优姑娘,究竟她戳中了毒尊哪一处痛脚?”他从未见过毒尊的这一面,似乎,所有灿烂阳光都没阴霾吞没,令人胆寒。

优释傩浅笑,她淡若云烟的无关瞬间如破雾而出的晨光,亮丽起来。

“奴家不胜酒力,有一杯即醉的笑名,这轮回酒,奴家更是饮不得。容奴家以茶代酒,敬侯爷一杯,祝侯爷加官进爵、事事如意。奴家这厢先干为敬。”

她自洛长天面前的案上执起茶盏,向他回礼,一仰而尽,然后翻手示杯。

洛长天虬髯后的精锐利眼,闪过冷光。这个优释傩,身份来历也极神秘。两年前她突然就冒了出来,掌理此间大小事务。无人知晓她的底细。他蓦地起手,扣住她的手腕。

“你还没回我的话。”

优释傩脸上颜色依旧,温润似水的眼里却倏忽掠过凌厉寒芒,也不挣扎,纤细的手腕在他掌中一拧,进、转、退、脱四诀并用,向后微微撤了半步,手腕已然自他的掌握中脱出。干净迅速,决无半点拖泥带水。“侯爷抵是醉了。”

洛长天大是诧异,优释傩的脉象,分明是内息全无的寻常女子,可是她使的这一式脱逃术,却漂亮得找不出任何破绽。真是古怪。

岂止他觉得古怪,连八风吹不动的素衣丫鬟莲花和一直自斟自饮的沈幽爵,都讶异无比地留心于她。

“在下也很好奇,优姑娘何不替在下解惑?我等洗耳恭听。”江思月优雅从容地问。

沈幽爵则一手支肘,撑着头,一霎不霎地看住堇衣的优释傩。他身后的白衣侍女素净的脸上,有一抹微不可觉的苦恼。这些人是何苦?执着追寻一个有心遁迹红尘的女子。象青衣毒尊,为了逼使月无情现身,竟不惜以毒害人;象幽冥爵爷,好好的,风光无限的蓬莱境主不做,跑到江湖上奔波往返,不停觅觅寻寻。她淡淡叹息,多情总被无情误呵。月无情,看你做的好事,这下你要如何收场?死而复生吗?

优释傩微一耸肩,拢在宽大袍袖中的手轻摊。唉,真是死心不息。她原不想教他们承受和毒尊相同的失望感受,偏偏,天不从人愿。

“阿纳特曼,是为梵文,意既‘无我’。既是无我,又何从寻起?”她徐徐解释。“因是无我,故三千时间空空如也。”

优释傩伸出手,于空中,拈一朵莲花,幻化无形。

素衣丫鬟无波的眼中闪过讶色,连白衣侍女亦不觉仔细看住自己的老板。优释傩一贯并不对园子中的伙计指手画脚,只是放任自流,无为而治。但偶尔会有极出人意表之举,一如今日。

沈幽爵浓眉紧锁。堇衣如烟的优释傩,竟比婵娟,更令他有熟悉感觉。她通身散发着,相似于无情的,冷静清冽气息。连谈吐举止,都让他想起无情。

洛长天于此时失笑,竟让一个手无缚鸡之力的女子,自他手中轻易脱身,传将出去,大抵无人相信罢?

“优姑娘身手不凡,不知师从何门何派?”他笑问。

优释傩明眸一弯,笑了。“奴家一介女流,哪里有什么身手,更谈不上门派。不过是些防身技巧,为了在江湖上立足,免得受无赖无耻无良无义之徒欺负用的。”这世上的女子,最是不易,若不懂得一些自我保护之术,要等到豪侠义士出手相救,真不晓得能救得了几她。

洛长天还欲再问,却不料被远远传来的幼儿呼唤打断。

“妈妈,爸爸不乖,偷偷跑出来,说要赏雨。”一个穿青莲色缎子对襟团花棉袄,底下衬一条黑色粗布裤子,以两根小牛皮带交叉吊在肩膀上,足蹬一双虎头鞋,梳着长命头,苹果脸圆眼睛的幼肥小童随后跑了进来。也不畏生,睁着一双漂亮有神的大眼,当着满屋人客,奔到优释傩身旁,仰起脸,口齿清晰地报告。

“哎呦,我的小祖宗,侬真会得跑,追死嬷嬷哉。”一个富态中年女子少后也踱了进来,向优释傩一笑。操一口苏州官话,道:“傩傩,格小家伙,越来越似飞毛腿哉。我可吃伊不消。”

宽袍广袖的优释傩微笑,弯下腰抱起虎头虎脑的男孩。

“臧妈妈,你先过去,我随后就来。”

“好格。”胖胖的臧妈妈一旋身,如来时般匆匆地走了。

然一花厅的人却都看见了,她虽说“追死了,吃不消”,但却气息平稳,脚步轻健,分明是深藏不露的高手。

优释傩抱着孩子,向诸人淡一福身。

“奴家有些家务事要处理,先行告退。各位不妨尽情享受美酒胡舞,古琴名曲至三更天。冥凰,此间交给你了。”说罢,她优雅地踱出花厅,堇色衣摆,似朝云晚霞,飘逸轻灵。

“爸爸不乖,妈妈罚他。”小儿侬软的声音说。

“你跑给臧妈妈追,一样不乖,一样该罚。”女子和煦嗓音中加入些许顽皮调侃。

两母子的对话声,渐行渐远。

她不是无情。众人都有了这样的认知。那孩子,三岁有余,与优释傩眉目间极相似,连气质都相同,一望即知是两母子。而无情…两年多前失踪时,仍是待嫁之身。

名叫冥凰的白衣侍女,隽秀一笑,满意地看见他们的注意力全放在了优释傩母子身上。今日站了大半夜,总算值得。见识了美人、名琴、古曲。更见识了老板的一手太极功夫。不过美人就是美人,连抚琴的姿势,也格外优雅,即使身为女人,都不免为之心动。倘使有幸能遇见一个良人,即使记忆不再,却能从头开始生活,未尝不是好事。

只可惜,有些人,始终不懂得富贵如云,浮生若梦,能自由而幸福地生活,才是正道。

她又何苦,枉做小人?不如看戏。

第二章

春雨霪霪,下了一夜,直至天明,仍未稍歇。

三更天时,人客们依规矩散了。舞姬、乐伎、荷眼全回房歇息去了,留下数个粗使丫环,收拾打扫,将残茶剩酒拢到一处,再一并处理。

散尽莺歌燕舞的销金窟,又回复成一处如诗如画的深幽庭园。

婵娟被安置在一处别院中,由贴身丫鬟莲花服侍歇下。

婵娟躺在罗汉床上,莲花则睡在外间胡床上,两人隔着一座竹骨软纱绣屏,喁喁低语。

“莲花,我心间十分不安。记不得自己,亦记不得旁人。这样漂泊似浮萍的日子,究竟要过到几时?方才厅上,青衣毒尊向你施毒,我非但救不了你,还要靠你保护。莲花,是我牵连拖累了你…”她自感身世,幽幽叹息一声。古来女子,无不命若蒲柳,身似浮萍,要仰男子鼻息生存。她,不想有这样的人生。

“姑娘无须自责。先生既然遣我陪姑娘前来,我自当全力为姑娘效劳。姑娘早些睡罢。”莲花安慰婵娟,语气平淡自若,全无身中剧毒的烦恼。

“可是,害你中毒…”婵娟想起自己在死亡边缘挣扎徘徊,神思清明却口不能言,眼不能视的恐怖感受,便内疚无比。那种地狱般空茫痛苦的印象,她不想让莲花也经受一次。

“姑娘不必担心。优老板也说了,先生既救得了姑娘,自然也救得了我。夜深了,姑娘早些睡罢。明天还不晓得要怎样呢。”

婵娟太息一声,辗转睡去。

莲花在外间,闭上眼,将适才在花厅里发生的事,于脑海中细细回顾。眉头微蹙,始终一语未发的第五个客人,比其他关心无情下落的人,更令她担心。那么沉着冷静,那么淡然超脱,竟让她生出无比的警戒。此行,前路多桀呵。

白衣的冥凰待一干粗使丫鬟将花厅打扫干净,四下环顾,确定没有疏失遗漏马虎的细节,才将厅内所有银质烛台上的烛火一一熄灭。反身走出花厅,随手轻轻带上门,自外头将门闩好。

外边抄手回廊檐下,亮着一排风灯,于春雨夜里,摇曳闪烁,明暗不定。

她步伐轻盈,嘴角噙着浅浅笑意。夜雨飘零,漏永空阶,这杭州城里,却不晓得有多少人,似她这般,夜不能寐?

“古婵娟,苍鬟素靥,盈盈瞰流水。断魂十里,叹绀缕飘零,难系离思。”她将沈幽爵念过的词,复又低低吟了一遍,忍不住暗叹,好词,应时应景。情思萦系,离愁暗付。令闻者很难不心动。一个男子,如此执着于一个女子,总难逃儿女情长之事。就不知,被这样一个看似冷情慵懒无比,实则深情坚毅的男人执意恋恋,是喜是忧。

她见过太多因爱不成,横生妒恨的人。既不得所爱,便立誓毁之而后快。

越是素日里心高气傲、不动如山者,一旦动情,越是激烈狂肆。

而古往今来,又有多少女子,为“情”字所累,郁郁一生。

她耳闻目睹,乃至怕了。看到身边众人幸福便好,她却不欲得之。

望着前方漫长曲折似无尽头的回廊,她溢出一声缅邈太息。

“咳咳…清凉雨夜,姑娘何以独自叹息?”夜雨中,不知何处,传来一管温雅清润一如春水的男声,即使,此人心肺经脉俱损,中气极是微弱,也毫不影响他好听醇厚的声音。

冥凰朝向回廊对面、假山旁,朱阑碧顶的听雨亭方向微一福身。

“冥凰见过十四爷。”

“咳咳…”男子轻声咳嗽,不掩笑意。“我久矣不闻世事,不料竟还有人只听声音,已认出我来。真不知是我的隐世工夫逊色,亦或是姑娘有非常本事。”

他的声音,纯净若水,温润如玉,听在耳中,极其舒服,让人放松心神。

冥凰淡淡一笑,这世上,本就没有不透风的墙。任何人若想不留蛛丝马迹地消失,决非易事。

“唉…”被冥凰唤做“十四爷”的男子,悠悠叹息,始终隐身在夜雨凄迷中,并未现身。“似姑娘这般可人儿,若就此失踪,想必会令世上不少痴情男子伤心不已罢?”

冥凰听他如此一问,倒不觉意外。昔日,十四爷于谈笑间退敌千里,杀人不眨眼的手段,她是晓得的。即使如今隐遁多年,然融入骨血中的狠厉冷酷,终不免还会流露出来。始终,他有他的牵挂,为此,他不惜成魔。

“鬼一…咳咳…解决她。”男子毫不怜惜地下令,声音一如稍早的温文润雅。

冥凰摇头,对于他不重视的人的性命,还是一样的视如草芥,贱若蝼蚁。而她自己,明知会触及一头嗜血魔兽的忌讳,却还要拆穿他的身份,是精明还是愚蠢?哎呀,眼看小命不保,还是先救命要紧。“佛前许愿济众生,奈何落在帝王家。富贵荣华终一死,弗如座前伴素娥。”

她低柔吟诵,如珠落玉盘,字字清脆,随风送去。

“鬼一,住手。”优雅却无情的男声,终于有了一丝波动,带着淡淡渴切。

冥凰粉嫩的唇,勾起一线浅笑。哎,小命暂时保住了。

“你是哪一院的?”世上除了妻子,他决少留意女子。但今夜,这个白衣素屐的侍女,倒教他好奇起来。

“销魂院。”冥凰老实乖巧地回话。现在一条小命操之在他,还是小心谨慎,莫行差踏错的好。

“…咳咳…”他又轻咳数声,“什么时候来的?”

冥凰叹息一声,还是不爱惜身体,也难怪妻子儿子都要盯住他了。

“十四爷想知道我是何人,明日再问也不迟。只是,您的身体,先天心阳经受损,后肺阴经又遭重创,虽有高人替您诊治,然却再不能承受任何刺激。倘使旧疾复发,那么即便尊夫人是观音转世、华佗再生,也救之不得。”她望着凄迷夜雨彼端的听雨亭,伸出纤细素手,承接雨水。人命,便似这雨水,毫不留恋地自指缝里逝去,所能留住的,不过是些少残片。“况且,夫人眼下已有妊在身,您总不忍教她在料峭寒夜,出来觅您罢?”

听雨亭中人,低低笑了起来。“真教人好奇,也,更让人想…”毁之而后快。

有多久?他血液中那残忍的声音,不曾这样鼓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