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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主子!”晓的声音中多了些娇羞。

冥凰笑了开来,“总要你跟在我的左右东奔西跑,让罗独守空房,不知他可会埋怨?”

“小姐!”这回,晓的声音已有些恼羞了。

“呵呵,晓恼我了么?”冥凰调侃道。但她知道,戏弄她忠心耿耿的丫鬟,是要有分寸的。“好了,睡罢,不然今夜你我大抵也没有机会睡了。”

嘴里这样说着,她却摆出一个卧莲之姿,侧卧,一手支颐,另一只手搁在曲起的膝头。放缓了呼吸,将之调整到徐淡悠长。

里间是外间的两个女子,就这样静默下来。

未几,都似已熟睡。

弯月似钩,风轻如水。

江南的夜,连空气中都仿佛带着温柔婉约的气息,恬淡静谧。

销金窟偌大的园林里,杨柳垂拂,掠过沙沙细响,有如情人低语呢喃。

也,遮掩了轻巧似猎豹般的足音。

巡夜经过的护院犹疑地四下环顾,然而却什么也没有发现。是他们这几日神经太过紧张了罢?所以疑神疑鬼的。两人一组的巡夜护院对望一眼,还是走近垂柳依依成阴的湖畔树林里去了。

树林中,月光斑驳,树影摇曳。林间散发着湿濡缠绵的青草气息。除此以外,别无它物。两人摇头,果然是神经质了。走出了树林,两人继续巡视。

孰料,就在两人早先伫足查看的地方,一抹青色身影,栖在轻软柔韧的柳树枝叶间,仿若与之化为一体,等他们去得远了,才又似一抹青鸿般,烟逸而去。

迅捷的身影,轻车熟路如入无人之境,直往冥凰暂时居住的小院激射而去,没有一点犹豫迟疑。

青衣人来到清雅幽静的小院外,稍稍驻足,侧耳倾听。

夜风细润,月色如水,小院之内,静无人声,惟闻虫啾。

青衣人等了片刻,确信除了他,同屋内两个呼吸深浅不一的女子,再没有旁的人,才足尖一点,跃进小院。

悄无声息地,他伸手推开并未自内闩上的门扉,侧身而入。

夜不闭户,内中的两个女子,是胆大,亦或是疏忽?他没有细想,只是迅疾如闪电般地出手点了睡在外间床上女子的穴道。然后一旋足跟,转过湘妃竹制的彩绣画屏,进入内室。

内室简洁的床榻上,躺着一袭月白色中衣,姿如卧莲的冥凰。她的一头长发,静静披散,在暗夜微光中,反射奇异的乌亮光泽,直似一匹自有生命的绸缎。而她,便仿如一株横卧在红尘的青莲。

青衣人有刹那恍惚迷惑。这样一个身处鱼龙混杂的世俗场所之中的女子,怎么会有如此静雅脱俗的气质?然他今夜此行的目的,令他不得不暂时抛开心间疑问,伸手,扼住她的咽喉,慢慢收紧。

他冷冷看着冥凰起伏徐缓的胸膛因渐渐无法呼吸而停顿,手脚抽搐挣扎,然后,她倏忽停止了挣扎,睁开眼睛。

青衣人呼吸一滞,几乎不能继续他的动作。

他就这样毫无防备地,望进一双穿透虚无的眼里。

一双,干净剔透又深邃幽潜的眼眸,即使痛苦,也不改晶玉之色。

惊觉自己的失神,青衣人复又微微收紧了指间的力道,却不致教她窒息,然也没有放开她的意思。

“莫喊莫叫,不然,在下不能保证姑娘能否有幸见着明日的晨光。”他低声说,语气甚是平缓,并非威胁,而是告知。

冥凰徐徐眨了眨氤氲着莫测光芒的水眸,未有任何反抗之意。

“很好。”青衣人少许松了松手劲,令她可以自如呼吸却又逃不出他的掌控。

“未知先生夤夜来访,所为何事?”冥凰的声音,因稍早的钳制,而略形沙哑,但她的语音,总算镇定平静。

青衣人的瞳孔,隐隐缩了一缩。

此时,他终于明白,何以优释傩会选择她来继任,接管销金窟。这是一个与优释傩不相上下的女子,即使面对生死一线,也冷静自持得近乎冷酷了。

然而,优释傩有夫有子,相形之下,待人处世,都要平和圆滑得多。

此女,却深不可测。

棘手呵…

“你不怕么?”他邪邪一笑,凑近她素净平凡的脸。不知为何,他就是想见她大惊失色的模样。

两人的呼吸,近在咫尺。

冥凰不语。

怕么?人生在世,总是会怕的。

有人怕死,有人怕穷,有人怕苦。

她又何尝不怕?

因为怕,所以格外珍惜眼前的每时每刻。

“无趣。”青衣人撇了撇嘴角,拉开两人间的距离。

值此情境,还能镇定自若的女子,真真无趣。

会得嘤嘤哭泣,哀声求饶,那才惹人怜惜。

“姑娘只消老实回答在下几个问题,在下便不为难姑娘。”

冥凰依旧静静点头。

“好,告诉在下,你屏退吴成轩时,向他说了些什么?”

冥凰眸光一闪。她料到会有人耐不住性子,会找上门来,但,这个人的来意思,颇耐人寻味呢。

“秘密。”她浅声回答。

“什么秘密?”青衣人也淡淡追问。

“吴公子的秘密。”冥凰据实以告。

吴成轩的秘密?青衣人思忖一会儿,又稍稍加重手指的力道。能吓退吴成轩那仗势欺人的恶徒的秘密,他倒很想知道了。

“内容。”

“先生真想知道?”冥凰拧了拧眉。

暗夜之中,青衣人迟疑了一下。为什么他觉得冥凰的语气,是提醒他,还是不要知道秘密的内容好呢?那么徐淡,却毋庸置疑地充满了警告的意味。

然而,想起他此行背负的使命,他还是肯定地点头。

“先生不后悔?”冥凰向他确认。这世上,不是人人都有承受秘密带来的压力的心理能力的。否则,又哪里来那么多是非与仇惨之事呢?

“莫说废话,拖延时间于你并没有任何好处。”青衣人低斥。

他点的穴道,只能维持一个时辰。外间那个身手非凡的丫鬟,他还是颇为忌惮的。

“好,请先生附耳过来。”冥凰的唇角,浮现一个嘲弄的笑纹。

青衣人心生警戒,她太合作了,反倒教他怀疑。

可是,那人之命在身,他不能违抗,所以,他还是小心翼翼地将耳朵凑近她的嘴边。

冥凰的唇瓣轻轻翕动,声音低微,在暗夜无边中听来,仿佛某种魔咒。

只是短短的一句话,竟教青衣人如遭雷殛,然后,他的眼里浮现凌厉冷冽的杀意。

不能留她在人世间,决不能!

这个念头,越来越强烈,他指掌间的手劲,亦愈来愈狠决。

他会杀死这个如青莲般的女子,他知道。

蓦然,一道冷冷的剑风,向他的膀臂袭来。

不带太多情绪的一剑,却,冰寒刺骨。

他可以一意孤行,重手掐死冥凰,代价是他的一条膀臂。

然,他终是不忍的吧?

现在,他有借口,放开他的手了。

如此的转念也不过是电光火石的一刹那,青衣人已收手,撤身,逸出剑风的攻击范围,凝神而望。

外间胡床上,穿粉绿色小褂的侍女,竟已冲开了被他点了的穴道,仗一柄寒光似水的长剑,悄无声息地进了内室,抢前一步,挡在了冥凰的床榻之前。

而冥凰,只是起手,摸了摸自己的颈项。

倘使晓不能及时冲开穴道,赶来相救,她今日是否真的会被暗夜而来的访客,一手掐死在床上,横尸当场呢?

她不得而知。

冥凰浅浅笑了开来。

可惜,她的假设并不存在,是故,她也永远没有答案。

目前手无缚鸡之力如她,理所当然地享受着丫鬟的服侍照顾,然而代价不可谓不高。

此时此刻,她不过是一个面对危险无法自保的弱女子罢了。

“冥凰姑娘,奴婢没来晚罢?”晓向始终横卧在丝棉锦被上的冥凰问道。

冥凰的反应,只是微笑侧身,重新摆了一个卧莲之姿,将后背朝向门口,挥了挥素手,以疏懒的声音道:

“夜深了,此间就交给你处置了,早些安置妥了,好好歇息罢。”

晓甜甜一笑,点头应是。

而后,她将剑挽了一个利落的剑花,将之背在身后,露出全身空门,一手往前一送。

“先生,夜色已浓,销金窟虽说是烟酒娱乐之地,却亦不便留宿无名男子。先生还是请回吧。倘若有事,明日请早。”

青衣人望着这两个人谈笑自若,全不把他当成威胁的样子,心间不知是气恼还是好笑。她们就这样轻声细语,毫无声张之意,是笃定她们功夫了得,他一定占不了上风,亦或是她们确信他一击不中,便再不会出手?

但他还是一步步后退,退至窗边,手也缓缓攀在了雕花窗棂上。

“姑娘,可否对在下如实以告,究竟从何处得来此等骇人听闻的秘辛?”

秘辛么?冥凰想了想,才决定回答这个问题。

“得自十方阎罗殿一位密探的口中。”

十方阎罗殿?青衣人一愕,然后恍然大悟,翻窗而去。

既然是十方阎罗殿,倒也不希奇了。

十方阎罗殿,乃是近年来江湖中最神秘的组织之一。

他们专门接办最复杂棘手的任务,一如追查灭门惨案的幕后真凶,一如寻找遗落失散多年音信全无的亲人,一如为湮灭在时间深处不复可见的案件举证。

十方阎罗殿,组织究竟有多庞大,结构究竟有多紧密,他不得而知。但是,十方阎罗殿的能耐,他是晓得的。

既然冥凰说,她的消息得自于十方阎罗殿的密探,那么他即使杀了她,也不能掐断秘密的源头呵。

他,可以回去复命了。

留下室内,两个看似纤弱的女子,两两相对。

良久,晓才缓缓收回负在背后的长剑,暗暗在衣襟上抹去手心里的涔涔冷汗。

“小姐,你今次的馊主意,实在一点也不有趣。”

冥凰也有些微苦恼地抚摩尚留有五指印的纤长脖颈。

“我现在也发觉女子毫无自保之力,只能束手待援的滋味,实在很不好受。如果接下来上场的都似他那般心慈手软倒也罢了,倘若来的杀人不眨眼的角色,你即使功夫再高强,日夜不眠不休地守着我,也是防不胜防。”

心慈手软?晓听了啼笑皆非,似那青衣人般,也叫心慈手软?亦或是小姐的评判标准非比常人?

“既然小姐您已察觉了您的处境不妙,不如就——”

躺在床上的冥凰转过身来,有些顽皮地摊了摊手。

“对于目前的情形,我也无能为力啊,我的晓。”

“怎么会?”晓大是诧异。她家小姐虽然不是无上万能,却也是聪颖绝伦,这一点点小事,理应难不倒事事运筹帷幄的她才对。

冥凰为晓睁大杏眼的讶异表情逗笑。与她亲如姐妹的晓,对她忠心耿耿的晓,忘记了她毕竟不是算无遗策的神人,她始终不过是一个有些任性,想抛开束缚,做回她自己的女子罢了。

“晓,有许多事,不在我的掌控之内。若不到预定之期,我也无能为力,亦无计可施。”她绽开淡如春风的微笑,“别想那许多了,来,今晚陪我一起睡罢。”

“小姐!”晓为冥凰不以为意的态度顿足。

“有些事,是需要水到渠成的。”冥凰只是这样,安慰着担心不已的晓。

末了,晓只得依言,和冥凰并排躺在一处,就象她们少时一般同席共枕,一如许多年前,小姐尚未成为现在的小姐,而她亦非今日的她时。

月光,透过打磨得平滑如镜的清澈水晶,洒进了布置简约的精舍雅斋之内,也落在身着一袭豆青色万寿缎斜襟长袍的男子身上。

在他对面的墙上,挂着一幅水墨绢画。玉色的绢绸上,勾勒出一个女子转身绝裾而去的身影,轻灵优雅,修长飘逸。

男子痴痴望着画中人,一动不动。

世间技艺再高超的画家,亦无法描绘画中女子形貌的万一。

她的一双如夜星明亮悠远,如寒潭清澈深邃的眼眸,是他永远也不能或忘的。也——是他永远也无法拥有的。

干净,且——

无情。

无情呵…

这样发自魂灵深处的呼唤,却不能轻易脱口而出,只能在唇齿间默默流转,就仿佛这夜的月色,只能记取,而后深埋心间。

“相公。”门外,传来女子柔和的低唤。

他微微一愣,才省过神来。

在门外唤他的,不是他心中的女子,而是他的妾室吴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