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师,我是不是给你添了好多的麻烦?”许诺却还是很不安,“如果没有我,你就能有更多的时间陪沈哥哥了。”

许果心里“咯噔”了一下:“这些话是谁教你的?不要听小方胡说八道。”

许诺摇了摇头:“没有人教我,我就是这么想的。”

“怎么可能没有你呢?”许果语重心长,耐心地抚平着这孩子心里的顾忌,“你就是老师的家人,老师把你当作自己的孩子,即使是沈哥哥也影响不了,明白吗?”

许诺张着嘴,鼻头在昏暗的光线下似乎红了,好半天,她说:“今天我领着小方哥哥坐了公交,带他来这里,一步也没走错。”

许果不明白她怎么就说起了这个,还是表扬了一句:“诺诺真棒。”

“其实我可以自己上学放学啦,老师,你不用天天接送的。”小家伙又加了一句,许果才明白过来。

“老师知道了,好孩子。”她把许诺搂进怀里,摸了摸头。

“…人的手指长时间接触水,会在指尖形成纹路,这也属于’渗透’的一种表现,人体□□的浓度小于水,为了形成浓度平衡,水分子自然内渗,造成了手指的褶皱。”许果站在讲台上,向学生们解释生物中关于“渗透”的概念。

“不过,换一种角度来说,这种现象的意义仅此而已吗?我们是不是可以理解为,它是一种进化的体现?当手指长时间浸在水中,褶皱会自然带来摩擦力的增强,这会方便它在水中能够更加活动自如。”这一段不属于课本上的知识,但她在鹭大的选修课上听老师讲到过,觉得很有趣,便也在自己的课堂上顺带一提,学生们听得一愣一愣的。

教室的后排,坐着学校里的一群领导,在她讲课的过程中,不时地点点头,露出赞许的目光,然后在笔记本上记下两笔。

“叮铃铃——”下课铃声响过,她合上课本:“今天的内容就到这里,下课。”

学生们集体起立,领导们站起来,整理了纸笔,一面互相交流着,一面往教室外走。

“宁先生居然也来听课,您对这届新老师真是上心啊。”

“是啊,宁先生太敬业了。”几个年长的老师,把年轻男人簇拥在其中,殷情地恭维着。

宁青禾不理会他们的奉承,漫不经心地说了声:“课上得不错。”

“您说许老师啊?是的是的,许老师的功底确实很扎实。”他一说,就有人附和起来,“前途无量,前途无量…”

领导们的声音渐渐远去了,许果抱着课本和教案,走上了楼梯。

新教师入职的头一个学期,领导时不时来听课是常有的事,她尽量做到不怯场,不过就是宁青禾也跟过来一起听,让她有些意外。

她走上了天台,把书本搁在栏杆上,趴上去吹吹风,让绷了一节课的神经得到短暂的放松。

休息了片刻,她拿出手机,翻到先前打过的号码。

这天已经到了周五,上次打过去没能赶得上路老师在,今天再打一遍,应该能找得到他了吧。

许果背靠着栏杆,没有立刻拨号。

往事于她而言是道必须跨过去的槛,但对于他人来说未必如此。

时隔多年,再揭起从前的伤疤,路老师会是什么样的心情,她无从预知。

手指悬在屏幕上,正思索着一会儿该怎么跟老师开口,还没来得及拨打,它反倒自己亮了。

许果愣了愣,忐忑地接了起来:“你好…”

却没有听到预想之中久违多年的声音。

那边说话的是上次接她电话的男人,口音浓重:“上次是你打来电话找路老师的?”

“是我。”她说。

“路老师尘肺病复发了,人住进了医院,情况不是很好,你认识他,能不能联系他的家人?”

对方说得断断续续的,许果只听了个大概,也不是很懂,惊愕地问:“什么,你说什么?”

匆忙中,电话被挂断,她再打过去,那边一直提示占线。

许果呆呆地看着手机屏幕暗了下去。

“叮铃铃——”预备铃响过一遍。

她深吸一口气,拿起书本,走下了天台,去开周例会。

例会上又出现了宁青禾的身影,她已经无暇去困惑了,满脑子想的都是路岑住院的事。

也许,她应该亲自去一趟那边,看望一眼那个教过她的老师。

“许老师。”主任点了她的名,叫了好几次。

许果回过神来:“啊,主任?”

“宁先生刚才说,由你来牵头,组织这些兴趣小组,拜托了。”对方丝毫没有介意她的走神,笑容可掬地看着她。

在场的同事,齐齐盯着她看。她环视过一圈,点了头:“好,谢谢领导们的信任。”

散了会,她回办公室收拾了东西,下班回家。

沿着路往校门外走,一辆车不紧不慢地跟在身后,她回了头,发现那是宁青禾的宾利。

她没有停下脚步,他却开了过去,与她并排,摇下了车窗:“许老师,怎么一直心事重重的?”

“我没什么。”许果四下张望,听惯了流言蜚语,她十分注重避嫌。

好在,高一年级的教研会一向开得最迟,学校里的师生都走得差不多。

宁青禾似乎很关心地问候了一句:“联系到了没有?”

她咬着唇不语。

“我想你可能没有联系到吧,我刚收到了消息。”他打着方向盘,随她一起出了校门,“路老师也算是我的恩师,我打算去医院看看他,许老师要一起去吗?”

许果也是实实在在犹豫了一下。

“我确实打算去,不过,一起就算了。”她还是拒绝了他的提议。

与此同时,她看到不远处停着的那辆熟悉的车,就像看到了救命稻草。

沈星柏从车上下来,许果也加快了脚步,跑了过去。

“你有好几天没来接我了。”许果不应该说这样的话的,她并不希望沈星柏整天围着他转,他应该专注他自己的事才对。

但她扑到沈星柏的怀里,脱口而出。

“刚处理完我母亲的事,抱歉。”沈星柏温柔地向她解释,把她扶上了车,目光却偏移着,投向了别处。

坐在挡风玻璃后的宁青禾,无畏地对上他的视线,微微一笑。

这笑容,可不能称得上友好。

第36章 回归

两个男人于无声中对峙着,沈星柏清冷的眼神如同亘古不化的坚冰。

先一步偃旗息鼓的人是宁青禾,他戴上墨镜,别过了脸,嘴角微微翘起,在沈星柏的注视下,把车驶离了校门。

坐在车里发呆的许果,并没有注意到这一幕,她只听到车门关上的声音,才回过神。

沈星柏坐了上来,系上安全带,拉起了手刹。

他的侧脸在黄昏中有柔和明晰的线条,只看一眼,就能让人心中徒生宁静。

“出去吃好吗?”仿佛什么事也没发生过,他询问她的意见,“我在餐厅订了位。”

许果点点头:“好的。”

他们去接上了许诺,混在周五晚高峰拥挤的车流中,驶入了纪城的市中心。

按照沈星柏过往的习惯而言,他是更喜欢偏僻些的环境的,许果也不爱人多的地方。

但是带着许诺,他们也体验了一把,站在商场的高处,观看大厅中央随音乐翻涌的花式喷泉。周围的一切都是孩子的嬉闹声,许诺握着栏杆往下望,小小的脸颊上爬满了激动。

许果把她带下了楼,掏钱买了小孩子们人手一把的水枪,递给她:“小心点儿,不要对着人用噢。”

许诺高高兴兴地就抓住了水枪,加入到一群小朋友的嬉戏中。

那些小孩玩得很疯,互相追赶着从许果的身边跑过,沈星柏不动声色地拉回了她,揽到旁边去。

“慢点儿跑!”一旁的妈妈们惊险地叫着。

许果被沈星柏牵着站定,看许诺与那群孩子打成一片,欣慰地倚在他的身上。

“你女儿多大了呀?”一个年轻的妈妈随口与她攀谈起来,问得她一怔。

“啊?她不是…”

沈星柏摸着她的头发,替她回答了对方的问题:“九岁了。”

那人看着沈星柏,笑容不觉就爬上了眉梢:“长得真好看啊,像爸爸。”

沈星柏也笑了笑,没有否认,没有解释,手从许果的肩膀滑下,握住了她的手。

许果半晌都在恍惚着,她隐隐约约想起来,这个画面,她很小的时候就曾经在心里默默希冀过。

幻想中,她是那个被爸爸妈妈一起带着出来玩的孩子。

后来慢慢长大,这个希望无法再实现,她开始遥想自己将来有一天成了母亲。

一定要当个慈爱的母亲,竭尽所能,给她的孩子这个世界上所有她能给的快乐。许果就是在心里这样想的。

“喜欢这里吗?”沈星柏侧头瞧见她嘴角不经意泄露的触动,“以后我们可以经常来。”

“嗯…”许果又一次倚上了他的肩膀,“谢谢。”

吃过饭,逛完街,沈星柏送她们回了公寓。

“诺诺,沈哥哥有些事情,想和老师说。”他覆住许果正要解安全带的手,转向后排,“你先下车等一下。”

“噢,好。”许诺配合地下了车,转眼就跑得远远的。

许果也迎面过去,听他要跟自己说什么。

路灯在车顶上洒下澄澈的暖光。

顺着黑色的玻璃,倾泻进来,铺在车内的边边角角。沈星柏驶动了车,往前挪了几步,把车停在了光落不进的阴影里。

许果被他吻得意识迷离了许久,捧起他的脸,上气不接下气地问:“你不是有事要说?”

沈星柏不由分说地再次凑过来,吮住她早已发麻的舌头。

许果总算被放下了车,往许诺走过去之前,用手背擦拭了一下嘴唇,被他亲得有点痛,她总觉得哪里破了皮,只希望别让孩子看出来才好。

“沈哥哥不一起回家吗?”许诺看了她却没有特别的反应,只是喜滋滋地牵着她的手,还沉浸在吃了炸鸡、玩了水枪的快乐里,缓不过神来。

许果“嗯”了一声:“沈哥哥回他自己家住。”

沈星柏对她迁就得反常,一切都是在她的意愿下,按部就班地发展。

她希望回来纪城,就回了纪城。

她希望他不要管她的事,他就真的不插手。

当她因为他陪自己的时间太多而感到过意不去的时候,他也保持了让她觉得舒服的距离。

这对于从前要把她的所有事都掌控在手里的沈星柏来说,不是件容易的事。但他偏偏,没有一句不满,无条件地迁就了她的每一个想法。

她有时候也会怀疑自己是不是有点儿过分。

许果隐隐地叹了一口气。

“老师,我跟南南约好了,明天早上九点,在学校门口见。”许诺忽然提起来,许果才记起她还有个跟同桌一起去海洋馆的约定。

“明早九点吗?好。”许果睁大眼睛,嘴里应着,愁绪却一窝蜂都涌上了心头。

此时此刻,路岑还在医院里,不知道怎么样了。她发现自己好像完全没有时间飞去漠城看他。在她心里,还是要事事以许诺为第一位的,她抽不开身。

快乐的时光短暂,才刚刚度过了一个愉快的三人夜晚,各种烦心事纷至沓来。

“怎么啦,老师?”许诺看出她心里有事,拉了拉她的手指。

“老师在想…”许果的话转了一个弯,她当然不会跟一个孩子说这些事,正准备找个别的说辞替代,包里的手机开始“嗡嗡”作响。

“宁先生?”许果拿出手机,不知道这个点儿,他怎么会打来电话。

这个人总给她一种危险的感觉,他身上有很多不确定因素,让她捉摸不透,他每次都是抱着什么目的来接近她。

“是我。”电话那头的人颇为绅士地先表示抱歉,“这么晚打过来,别介意。”

许果也用公式化的口吻回应了他:“没关系,您有什么事吗?”

“刚刚得知了个消息,我觉得有必要让你知道,以免你白跑一趟。”宁青禾慢条斯理地向她分享了这个消息,“有个好心人为路老师办了转院,他很快就要去康明医院接受治疗了。”

康明是纪城最有名的私立医院。

“…是吗?”许果呆立一秒,“这个好心人,是你吗?”

“当然不是。”他的话带了笑意,“虽然我也很想我是,但其实我更期待能够在漠城与你相遇的。”

“谢谢您告诉我,”许果反应过来,匆忙摆出镇定的口吻,“晚安宁先生。”她没给他再说话的机会,直接挂了电话。

路岑转院来了纪城。许果牵着许诺上了楼,心里反反复复地思量着,困惑着。

这倒是巧,也如此及时,她没有空过去看他,他就转院过来。他这些年来孑然一身,连家人都不知道他的去向,那会是谁给他办了转院,到纪城这所医疗费用不菲的私立医院来?

“沈哥哥怎么把钱包落下了?”许诺整理着小书包,忽然摸出一只皮夹。

先前一直是他替她拿着书包,大概是吃完饭结账的时候,随手搁在了旁边的网兜里,忘了拿出来。

“给我。”许果伸手要,许诺却没给。

“沈哥哥付钱的时候,我看到里面有老师的照片。”她笑嘻嘻地把钱包捂在胸口,“我可不可以仔细看看?”

“不可以乱动沈哥哥的东西。”嘴上这么说,许果拿回了钱包,还是展开,看了一眼。

许诺也凑过来。

“啊,这是老师吗?”她几乎认不出。

还是许果读高中时拍的证件照,那时她有一张丰腴的脸,一双灿烂的眼,照片是静止的,里面的人却是鲜活的。

“活色生香”,用来形容一个少女似乎不太合适,但是十几岁的、还不知忧虑为何物的许果,就是能当得起这个词语。

十几岁有十几岁的美,二十多岁的许果是另外一种好看,但她的脸庞上有了故事,多了克制,与从前那个精灵一样的少女相比,毕竟是不一样了。

“真美…”许诺感叹道。

许果把手搭在她的肩上。

康明医院的住院部,许果登记了访客信息,得到准许,敲开了病房的门。

路岑的尘肺病是长时间生活在沙漠里,日夜与风沙为伴,累积恶化的结果。

许果走进病房,看到了她曾经风度翩翩的老师,戴着呼吸面罩,面容憔悴地躺在床上,吊着点滴的手露在被子外面,皮肤皲裂粗糙。

“路老师。”她走过去,男人疲惫地冲她抬起一对眼皮。

他是刚经历过一场手术,所以才会这样无精打采,许果安慰自己,他的情况并没有看上去那么糟糕。

“许同学。”他费力地笑了笑,“快认不出你了。”

许果在床前坐下,捡起了落在脚边的一片绿叶,放进旁边的盆栽里。

“怎么会是你第一个来看我呢?”路岑双眼里没什么光芒,善良却不曾消失,“这些年,你过得怎么样?”

她注视着他的病容:“我过得很好。”

“那就好…”路岑还想往下说,咳嗽了几声。她便把他扶起来,从桌上的水壶里倒了杯水,递过去。

他手抖得连杯子都扶不住,许果替他扶着,他总算喝了两口,咳嗽也平复下来。

“那样就好,那样就好。”他还是这么说,喃喃地说。

“但是您过得不太好。”许果说来有些心酸。

“因为我有罪过。”路岑自嘲般地又笑了,他仰面盯着天花板,一字一句,仿佛自我审判,“偷窃青春,师德败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