云启站在丁香树下看着眼前进进出出的仆妇们以及他们手里端着的铜盆,手指死死地掐着一根花枝,浑然不觉手里的一簇丁香花被他捏成了花泥。

李铎站在他的一侧,看一眼雕花窗棂再看一眼云启,目光在两者之间来回的逡巡,最后还是不忍心的劝道:“放心,稳婆说胎位很正,姐姐和孩子都会没事儿的。”

“可是为什么她一声都不叫呢?!”云启心急如焚的说道。

李铎无奈的叹道:“其实你也应该知道,疼痛的时候越是叫喊疼痛感就越明显。不出声更有利于积攒力量,抵抗疼痛。”

“我进去看看。”云启不知是第几次转身要往屋里去。

李铎一把拉住他:“姐姐不许你进去,我答应替他看着你。”

“你看着我有什么用?!”云启气得跺脚,“我懂医术,我进去看看或许能帮上什么。”

李铎淡然苦笑:“她不希望你看见她这时候的样子,而我觉得她说的有道理。”

一个女人最丑最惨的时候,自然不希望心爱的人看见。李铎理解李钰的想法,所以答应李钰,除非她难产有生命危险,否则决不让云启进产房。

一阵匆忙杂乱的脚步声由远及近。

李铎来没来得及回头便听见韩岳紧张的声音:“怎么样了?不是还不到日子吗?”

“还好。”李铎朝着韩岳身后的上官默点了点头,叹道,“谁让她不安分,一大清早的非要冒雨去看什么海棠花。雨天路滑,不小心滑了一跤,就这样了。”

“那岂不是很危险?!”韩岳的眉头拧成了疙瘩,又叹道:“陛下在紫宸宫里都坐不住了。”

“这都两个时辰了,怎么还没动静?”云启看着一个婆子端着一盆血水出来,脸色越发的苍白。

李铎耐心的劝道:“稳婆说这是头一胎,慢也是正常。”

“可这也太慢了。”一向风轻云淡的云启急躁的想跳墙。

上官默淡然一笑,说道:“是挺慢,回头等你儿子生出来你好好教训他。小东西太磨人了!”

天空又飘起了雨丝,温润的风,清凉的雨,正是人间四月天,一年之中最美好的时节。

院子里四个男人的脸色却跟着时节大相庭径,一个比一个焦虑,眉头紧皱成疙瘩。

“哇——”的一声嘹亮的啼哭,把几个人吓了一跳。

“生了!”李铎兴奋的一拍手。

“生了生了!”韩岳也高兴地说道,“终于生了!”

“呼——!”云启长长的嘘了一口气,双腿一软,靠着身后的廊柱蹲下身去,一向洁净如云的他全然不顾地上的雨水浸染了他的玉色衣袍。

片刻后,莲雾喜滋滋的从里面出来,朝着众人褔身道:“恭喜王爷,是个小爷,母子平安。”

“好!”韩岳高兴地笑道,“孩子呢?不能抱出来给我们看看?”

“还要等一会儿。公主怕几位爷担心,叫奴婢先出来跟诸位报个喜。”

云启扶着上官默的手慢慢的站起来,说道:“这回我可以进去看看了吧?”

“公主说了,请王爷再等一刻钟,里面收拾好了就可以了。”

“这有什么好收拾的!”云启不满的皱眉。

“好了,都等了这大半天了,也不差这一时半会儿。好在是母子平安,让她们收拾利索了再进去也没什么。”李铎劝道,又扭头对韩岳说:“介川哥,你不回紫宸宫给父皇报信儿吗?”

韩岳好笑的问:“这不应该是太子爷的事儿吗?”

李铎微笑着摇头:“我还要等着见见我那大外甥,你先替我走一趟。也好让父皇早些放心。”

韩岳正要说什么,外边急匆匆跑来一个青布衣衫的小厮,近前后也顾不上给几个人请安,只焦急的说道:“将军!夫人要生了,管家娘子说请将军赶紧的回家去呢!”

“什么?夫人也要生了!我这就家去!”韩岳立刻慌了,一边说着一边转身就走。

“哎哎——这边,这边!”云启忙招手叫他,“那是去后院的方向!”

韩岳一时也顾不上哈哈大笑的几个人,调转方向一溜烟儿没了踪影。

“韩夫人要生了,介川肯定要急死。”云启这个刚刚深有体会的人开始对韩岳升起同情心,“谨言,要不你先去看看?”

“好。”上官默点了点头,又对李铎说道:“有劳太子爷早些进宫去跟陛下说一声。”

李铎点头道:“你先过去吧,我这就派人进宫跟父皇报喜。”

产房里,稳婆奶娘各自忙各自的,李钰和孩子都被妥善安顿好,沾染了血渍的衣服被褥都被弄出去烧掉。莲雾又抓了一把苏合香放到香炉里,屋子里的血腥味被宁静的香味渐渐地冲淡。

云启终于获准进门,上前半跪在床榻跟前握着李钰的手,话还没说出口眼泪就掉下来了。

在外边等了这两三个时辰,他就像是经历了一场生离死别。此时再看见李钰苍白疲惫的脸色和浮肿泛红的眼睛,一颗心就像是被一只大手狠狠地攥了一把。

这是李钰第一次见云启落泪,看见他的眼泪李钰只觉得从未有过的心疼,忙李伸手把云启脸颊上的泪抹去,低声叹道:“我和孩子不都好好的嘛?干嘛这样。”

“我高兴。”云启握住她的手放在唇边轻轻地吻着,“我好高兴…也好心疼。”

李钰看着他如墨色蝶翼般的睫毛下渐渐凝结的晶莹水珠,又长长一叹:“你别这样,生孩子是女人的责任。况且,天下女人谁这辈子不生个孩子?能给心爱的人生育子女也是莫大的幸福。”

云启低头,把脸埋进李钰的手心里,沉默的流泪。

李铎原本专注的看孩子,忽然觉得这边的两口子有点不对劲儿,扭头看过来,见云启捧着李钰的手捂着自己的脸,而李钰却是无奈又心疼的看着他,眼圈儿也泛红,于是笑道:“你们俩这是干嘛呢?这喜得贵子啊,怎么弄得‘相对无言唯有泪千行’起来?说点正事儿——孩子取好名儿了没有?”

“取过了。”云启抬起头来,缓缓地站起身接过奶娘怀里的孩子笨拙的抱着,低头看着那张红彤彤皱巴巴的小脸,心中涌起一股莫名的自豪感——这就是我的儿子,我云启的儿子!

“叫什么?”李铎好奇的问。

云启的手指轻轻地抚过孩子的脸颊,轻声说道:“单名一个‘超’字。”

“超,超逸,超然脱俗,俊逸高雅。”李铎低声念叨着,笑道,“这个字很好。我这就去回父皇,也好让他放心。”

“好。”云启点头微笑,“那就有劳太子爷了。”

“咱们之间何必客气。”李铎说着,又笑叹道,“也不知道介川哥那边怎么样了。说起来这两个孩子也真是你有缘,居然赶在同一天出生。”

李钰惊讶的问:“西月姐姐也要生了?”

云启把孩子递给奶娘,坐在李钰身边说道:“是啊,刚刚介川和谨言都在外边,听见我们儿子的哭声知道你们母子平安后正要去给皇上报喜,将军府就来人了。现在他们都去那边了,也不知道西月母子怎么样。”

“快叫人去瞧瞧啊。”李钰催促道。

云启握着她的手劝道:“已经派人去了,你快闭上眼睛休息一会儿,等有了消息我叫你。”

李钰摇头苦笑:“我哪里睡得着。”

杜嬷嬷端了一碗浓浓的十全汤进来,云启拿了大靠枕塞在李钰身后,又端起汤碗来亲自喂她。

李铎劝道:“姐姐喝了这补汤就睡吧,刚生了孩子的人身子虚弱的很,一定要好好休息。我这就回宫去,父皇怕是要等急了。”

李钰喝了半碗补汤,终究抵不过身体的疲惫渐渐地睡去。云启就守在她身边握着她的手寸步不离,听着窗外的雨声和她的呼吸轻轻地和在一起,享受有生以来的心满意足。

至晚间,上官默从韩岳府邸赶过来,李钰也刚好一觉睡醒。

“西月姐姐怎么样?”李钰看见上官默,立刻关心的问。

“得了个女儿,长得倒是跟郡主有八分像。”上官默微笑道:“介川说让我过来跟你说一声,母子平安,让你不要太记挂,要好好地养身体,他等明儿再来看你。”

李钰忙道:“姐姐也刚分娩,他应该陪在姐姐身边,你回头告诉他我很好,就不必急着过来了。”

“好,明儿我告诉他。”上官默看着摇篮里的小云超,又看了一眼躺在床上的李钰,忍不住笑道,“这小家伙竟然也像母亲,看到他我就立刻想起了公主小时候的样子,真神奇。”

“想我吗?我看还是像他父亲多一些。”李钰也低头看床边摇篮里的小家伙。

上官默仔细的端详了一翻,忍不住伸出手手指去轻轻地碰触婴儿花瓣儿一样娇嫩的肌肤,轻声笑道:“眉眼是有几分像王爷,鼻子嘴巴还有这下巴都跟你一样。”

李钰笑道:“男孩子,像我也就罢了。若是女儿,一定要像王爷才好。”

上官默看了一眼旁边的云启,跟着笑了:“说的是。像王爷,才是倾国倾城之貌。”

你才倾国倾城?!云启张了张嘴巴想要反驳回去,终究还是没说什么。

倾国倾城就倾国倾城吧,本王爷就是长得好看,又怎么样?!

“我弟弟呢?我弟弟呢?”一阵急促的脚步声伴着一声声的唠叨,门帘被掀起来,云越匆忙进门,牵着衣袖擦了一把额头上的雨水,急切的问:“我弟弟呢?!”

李钰轻笑道;“这下雨天你怎么跑来了?”

云启忙道:“你先站在那里不要过来。你这一身的水汽寒气别过给公主。”

被嫌弃了——云越扁了扁嘴巴,不满的说道;“不至于吧?我就是想看看我的宝贝弟弟啊。”

“王爷,擦擦脸。”莲雾抵上一个热手巾,轻笑道,“擦完了再去看小世子也不迟。”

云越抓过热手巾来往脸上胡乱擦了两把又擦了手,转手丢给莲雾,上前去走到小摇篮跟前弯腰看着襁褓里熟睡的小婴儿,低声叹道:“怎么这么丑啊!还没有我叔王一半儿好看。”

“…”云启的嘴角抽了抽,抬手拍开云越,“丑也比你好看多了,离我儿子远点儿。”

“不是吧?”云越摸了摸后脑勺,“我连句实话都不能说了啊?”

莲雾在旁边笑道:“王爷不要看小世子这会儿皱巴巴的,这是刚出娘胎的缘故,用不了几天这小脸就张开了,那时候才好看。”

“噢!这样啊?”云越直起身来,笑道:“果然是这样我就放心了。我叔王俊逸脱尘天下无双,芝兰玉树风流倜傥,这倾世美貌总要传下去才行啊!”

“你可以闭嘴了。”云启冷声说道。

“我说的是实话嘛。”云越朝着李钰眨了眨眼睛,“我婶娘早就说了,当时就是被叔王的美貌倾倒,所以才一路狂追不舍终于抱得美人归的。”

云启转头朝着门口吩咐道:“来人,送靖安王出去。”

“别,别!”云越忙笑嘻嘻的从腰封里拿出一个大大的红包放到小婴儿的襁褓里,“这是我这当哥哥的见面礼。小家伙快点长大,以后就有人陪我玩儿了啊!”

“你这贺礼送的太早了吧?我们这还没准备酒宴呢。”李钰笑道。

云越笑着捏住小婴儿的手指,用指尖轻轻地捻着:“不早不早,这是见面礼,庆祝我们兄弟俩终于见面了。回头来吃满月酒的时候自然还有一份贺礼。”

上官默淡淡的笑道:“你这富户可把我们这些穷酸给比下去了。”

“啊?”云越抬头看了一眼上官默,哈哈一笑:“上官大人你开什么玩笑?你是学富五车的主儿,又岂是我们这些黄白俗物所能比的?我这弟弟将来还要拜你为师跟你做学问呢,到时候你免了他的拜师礼不就得了嘛!”

云启笑道:“这话说的是,谨言你千万别准备什么贺礼了。否则就是拒绝收我儿子做学生。”

上官默微笑着摇了摇头,没再说话。

李铎回到宫里跟皇上说李钰顺利生下一个男婴,又说那小家伙虽然皱巴巴的,但长得跟公主长得有六七分相似,把皇上给勾的心里痒痒的,恨不得立刻出宫去公主府看外甥。

“天色太晚了,父皇出宫可不是小事儿。再说,介川的夫人也要生了,您出宫的扈从没有他的安排,儿臣可不放心啊。”李铎劝道。

“要不,叫人把朕的外孙子抱进宫来给朕看看?”皇上皱着眉头说道,“不对,我不只是想看那个臭小子,我是想看我的宝贝闺女!你姐姐自从怀孕待产已经有两个月没进宫了,都说女人生孩子是从阎王爷面前走一遭,你说你姐姐挺好的,可我没亲眼看到,还是不放心。”

“父皇,偏心了啊。”李铎故做酸溜溜的扁了扁嘴巴。

皇上不为所动的‘哼’了一声,说道:“偏心?等你娶了媳妇给你父皇我生个胖孙子,我就把心偏到你这边来。”

“娶媳妇?”李铎惊讶的瞪大了眼睛,好像是听到了什么千奇百怪的事情。

“你干嘛用这种眼光看着我?”皇上好笑的看着李铎,说道,“虽然你现在还小,但过几年总该长大了。这满朝文武大臣家的女儿你瞧上哪一个,父皇就一道圣旨给你纳进东宫来做太子妃。”

我看上谁?我特么能看上谁啊?我如果真看上了谁,你真的能给我弄进东宫当太子妃吗?

李铎仰头看着紫宸殿头顶上华丽的藻井,看着那雕梁画栋,那瑞兽祥云,心里无奈到了极致。

皇上自然不明白他儿子心里的无奈,还兀自沉浸在自己勾画的美好未来之中,叨念着哪家大臣的女儿容貌好,堪倾国倾城,哪家的女儿贤良淑德,将来能够母仪天下云云。

李铎听了一会儿便忍不住打断了他的美好憧憬,低声说道:“父皇,当务之急不是太子妃的事情,而是燕州军事学院的事情。到底派谁去做军事学院的院令,您到底想好了没有?”

皇上听了这话,立刻沉默下来。

李铎等了一会儿没等到答案,便轻轻地叹了口气,说道:“按说,介川是最好的人选。可是京都的防护以及镇抚司的事情全都离不开他。还有,他夫人也刚生了孩子,总不能在这个时候把他派去燕州。”

“那么,胡宗瑞呢?”皇上问。

“胡宗瑞是典狱出身,若说对父皇的忠心,他自然是没的说。可是他根本不懂军事战略,尤其是对我们新研发的那些武器,他基本是一窍不通。再说,他去做这个一品院令,卫长卿会心服吗?”

皇上沉吟着摇了摇头,又叹了口气。

此时此刻,他想到了那个文治武功都足以安天下的燕北邙——若是他不死的话,该多好啊!这军事学院的院令简直就是给他准备的。

“父皇,您看——儿臣去如何?”李铎试探着问。

“你?!”皇上立刻瞪大了眼睛看着这个十来岁的少年,直接把脑袋摇成了拨浪鼓,“不行,不行不行!”

李铎无奈的问:“父皇,为什么不行?你是觉得儿臣太小了?去做这个院令镇不住场子?那没问题啊,儿臣可以跟那些军事主官比试啊!谁能在各项军事技能上胜过我,我就把这院令之位让给他!”

“你的枪法,兵法都是极好的,这个父皇知道。燕太傅和你姐姐这两年把你教的很好,而且最近一段时间你处理政务也很好,父皇对你的能力也挺放心的。”

皇上苦口婆心的叹息道,“可是你是太子!你的一举一动都关系着我们大周的命脉。你应该留在帝都城帮着你父皇我处理政事,而不是去千里之外的燕州去做什么军事学院的院令。”

“可是父皇,我大周当务之急是什么?是战事不断的西疆。姐姐这个策略是永久解决西疆问题的好办法,而且军事学院也是百年大计,任何一个王朝,国防都是重中之重,不仅仅是西疆,包括北疆,西南,以及东南沿海全都需要更优秀的军事人才来保卫国土。”

“你说的不错。”皇上点了点头,“而且这件事情如果由你去做,意义将更加不同。将来学院培养出来的新一代军事人才都是你的门生,而不是某个大臣的门生。”

李铎心中一动,诧异的叫了一声:“父皇?”历朝历代以来都不缺乏太子谋反的历史事件,这位父皇该不会以为…

“可是你毕竟还是太小了。如果你有十五岁,父皇就可以放手让你去做。”皇上心烦的揉了揉眉心。

李铎心里一松,笑道:“原来父皇担心的是这个。”

“不然呢?”皇上反问。

“儿臣以为,这正是儿臣的优势。”李铎说着,端起旁边的安神茶递了过去。

“怎么说?”皇上接过茶盏来

“正因为儿臣小,所以不怕失败,那卫长卿的心里才不会不痛快。同时,儿臣也可以跟他学学用兵之道。再者,父皇正值盛年,那些政务有父皇处理就绰绰有余,何况还有谨言哥,儿臣留在帝都也不过是混日子罢了。燕太傅说过,是鹰,就应该离开巢穴去更广阔的天空翱翔。父皇,你就把我放出去历练几年吧,好不好?”

皇上悠悠的叹了口气,说道:“你一个人去,父皇还是不放心。”

李铎轻笑道:“那父皇帮儿臣挑几个可靠地人帮衬着?”

皇上沉吟了片刻,又蹙眉道:“我记得你跟卫长卿的儿子关系很好?”

李铎神情一窒,心想您什么时候看见我跟他好了?

“卫夫人是不是还在京城呢?朕听说,跟她一起回来的还有他们刚刚四岁的小女儿?”

“好像是吧。”李铎心不在焉的点了点头,对卫长卿的小女儿什么的,他完全没印象。

皇上若有所思的点了点头,说道:“那就这样吧,你以太子之尊去做军事学院的院令,让卫奕星去做个右院判,你们两个把这件事情给做起来,如何?”

“右院判?”李铎皱了皱眉眉头,轻笑道:“这官名太土了吧?不如叫院长?一院之长嘛,怎么样?”

皇上好笑的问:“他是一院之长,你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