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日一宁堂十分忙碌,上午前来看诊的病人没有停过,每逢季节交替,伤风感冒的人特别多,前来看诊的人十有□都是得了风寒。

午时过后,宁风才有歇息的时间。

他在后堂里数着今早所得的银子,面上笑不拢嘴的。容铭进来时,正好瞧见宁风这般模样。他也见怪不怪,自顾自地寻了张靠椅,正准备倒杯茶来喝喝时,轻飘飘的一句话响起。

“君山银针,一吊钱。”

容铭淡定地说道:“赊着。”

宁风在账上记下一笔,忽然似是想起了什么,他抬起头来,说道:“我听你的小厮说,你收徒了?”

容铭说:“想知道?”

宁风点头。

容铭也轻飘飘地说:“一吊钱。”

宁风咬牙,划去账上刚刚记录的,“说。”

容铭喝了口君山银针,满意地眯了眼,“你这茶真不错,”微微一顿,才说:“没有收徒,学生而已。况且也不是教她医理,只教棋艺。”

宁风听了,来了兴趣,“改日让我去瞧瞧你的学生。”

“行。”

“对了,”宁风想起一事,“最近我有个颇是棘手的病人,你要不要试一试?不过他住的地方不在京城,估摸着你也懒得跑这么远,若是你有兴趣的话,我明日让他去寻你。”

容铭想了想,“也行。”

五个箩筐的药草,沈婠花了四日方是整理完毕。

容铭十分满意,心想这个学生真是没有收错,瞧瞧这些药草,一目了然,若不是沈婠是沈府里的姑娘,容铭还真想收她为徒,传授他的一身医术。

容铭说道:“耽误了几日,我现在便开始教你下棋吧。”

摆好了棋盘,容铭开始给沈婠讲解下棋的要道。

沈婠上一世是嫁人后才开始学下棋的,当时教她的人是裴渊。裴渊精通棋艺,她从未赢过他。他的棋局如同他的人一般,迷雾重重,难以捉摸,到最后还未反应过来便已是血刃迎来,输得一败涂地。

“我们来试着下一盘。”

沈婠说:“好。”

上一世她的棋艺并不好,再加上也没认真学过几日,和裴渊下棋也只是夫妻间的闺房之乐。所以和容铭下棋时,沈婠并没有隐藏实力。

不过一局下来,沈婠虽是输了,但容铭却十分惊讶。

毕竟初学者能下到这个程度已经算是不错了。

他道:“再来。”

又是新的一局,容铭正在指点沈婠的这一步棋,“…走到这里,你有三策,其一是堵住我的这条路,其二是…”

沈婠虚心接受。

此时,容铭的小厮阿潭前来通报,“主子,宁大夫的病人来了。”

容铭说:“让他进来。”

沈婠也站起来说道:“先生,我去后头回避一下。”

霜雪打起帘子,沈婠和郭嬷嬷一同进了去。沈婠坐下时,刚好听见有脚步声响起,随之而来的,还有一道中气十足的男声。

“容神医,久仰大名。”

容铭的这所房屋并不大,仅有一个院落,正厅连着的是两间耳房,仅有薄薄的一墙之隔,正厅里的任何声响,在耳房里都能听得格外清晰。

霜雪小声地说:“这人听起来不像是得病了。”

沈婠也是这么觉得。

容铭昨天虽是从宁风口中得知这人的病症颇是棘手,但容铭也没有问是何病症。行医多年,能难倒他的病症不超五个手指头。

行医讲究望闻问切,容铭目光犀利地观察着眼前的这位病人,声音中气十足,面色微微有些淡白,虽是目光里有几分闪躲和羞赧,但整体而言,容铭“望”不出结果来。

于是乎,容铭开门见山地道:“坐下来吧,看看你得的是什么病。”

那人却是有些扭捏,坐下来时,望向容铭的目光多了几分急切,“神医您一定要治好我,我是九代单传,全家都指靠我一人了。”

脉搏有些缓慢,容铭沉吟片刻,问:“你哪儿不适?”

耳房里的霜雪竖起了耳朵,沈婠亦是聚精会神地凝听着。

那人一张脸憋得通红,说话时颇是紧张,“我…我不举,两月前还是好端端的,可不知为何近来就不行了。神医,你定要救我,我还没有子嗣。”

这话音一落,霜雪的脸也红了。

沈婠的目光闪了下,郭嬷嬷赶紧捂住了沈婠的耳朵。

沈婠的棋艺在容铭的教导之下进步飞快,不过半月,沈婠和容铭对弈时,已是能让容铭费好半天的功夫才赢得过沈婠,稍有不慎,便会中了沈婠的陷阱。

一局毕,容铭说道:“你下棋的风格倒是让我想起一人,和他下棋,我从未赢过,每回都累得半死。”

沈婠笑眯眯地问:“是先生上回和我提起的宁大夫吗?”

“不是,宁风的棋艺是烂泥扶不上墙。不过同他下棋也累。”

沈婠不解,“累?先生此话怎么说?”

容铭叹道:“我若是走错一步,他必定要说一句,一吊钱当我没看到。他这是钻进了钱眼里,拉也拉不出来。”

沈婠并不曾见过宁风,但从容铭口中听来,她倒觉得宁风此人性子直爽,虽是有些爱钻钱眼,但却有趣得紧。沈婠笑了笑,说道:“宁大夫真性情。”

容铭第一次听到有人这么说宁风,他不禁多看了沈婠几眼,说道:“他若是知道有人夸他,心里定高兴。”

茶杯里见了底,沈婠对在一边侍候的霜雪说道:“霜雪姐姐,茶没了,你再去添一些。”

沈婠不经意地说道:“先生,上回过来的病人如何了?”

容铭倒也不觉得和一个小姑娘说这些有什么不对劲,他说道:“倒也没什么,原是他纳了妾侍,他的妻子心中怨恨,做了些害人的汤食。幸亏时间不久,不然也无法根治。”

沈婠恍然大悟地道:“原是如此。”一顿,她又道:“若是时间再长一些,岂不是无法治了?”

容铭笑,“那是,他只用了大半个月。但如果时间长达两年,恐怕是神仙也难以挽回。”

21裴渊的皇叔

容铭每隔三日便来沈府接沈婠。上回去容铭那儿是初五,今日初九,沈婠早早就起了床,给老夫人请安后,从宁心堂出来时,沈婠遇见了兰姨娘。

兰姨娘的小腹微隆,穿着碧翠藕荷织锦对襟襦裙,乌发斜斜挽起,脸蛋白里透红的,看得出来这几个月来的日子,她过得很是滋润。

兰姨娘一朝飞上枝头,过上有奴仆侍候的日子。她心里虽是明白这一切都亏了沈婠的帮忙,但几个月下来,回想起过去当奴婢的日子,她就有些不愿去面对沈婠。此刻见到沈婠,她心里顿觉有几分尴尬。

沈婠含笑打了声招呼。

兰姨娘也笑道:“我本想着要去和你说说话的,但大夫吩咐头胎前三月万事皆有小心,我生怕会出差错,也不敢四处乱走。”

沈婠说:“兰姨娘说的是哪里的话,自然是肚子里的弟弟最重要了。我之前也想着要去探望姨娘的,但每回去的时候姨娘都刚好歇下了。”

兰姨娘轻轻地摇着团扇,心里有了几分飘飘然。

几月前她和沈婠说话时,还要自称奴婢,如今一眨眼,她就成了姨娘,也不用看她脸色行事,甚至还可以给红胭甩脸色看。只要她能生下儿子,老爷肯定会更加疼惜她,到时候她的地位就会愈发稳固。

沈婠注意到兰姨娘手上的团扇,她说道:“这把扇子真好看。”

兰姨娘一听,眼里是满当当的愉悦,她多摇了几下团扇,“老爷也说好看呢,是宫里头赏下来的,这扇面一摸,光滑得让人吃惊。”

她身边的青碧也说道:“是老爷特地送给姨娘的。”

兰姨娘一副爱不释手的模样,“这宫里头的东西就是好,连扇子也做得格外精致。婠姐儿,你闻闻,还有一股香味儿呢。”

沈婠笑了笑,“父亲疼爱姨娘,以后肯定也会疼爱弟弟的。”

显摆得差不多了,兰姨娘说道:“婠姐儿今日是要去容大夫那儿吧。”

沈婠点头,“是的,先生也差不多该来了。”

兰姨娘说:“哎呀,这样的话,婠姐儿就快去吧,不要因为我耽误了才好。”

走了一段路后,眼见兰姨娘进了宁心堂,四周也无人,霜雪小声地说道:“大姑娘,你瞧瞧方才兰姨娘得意的模样。”

沈婠说:“兰姨娘如今肚里有着孩子,得意些是正常的。但愿她能平安生下三弟弟。”

霜雪说:“大姑娘心肠真好。”

沈婠一笑,“只有兰姨娘平安生下三弟弟,母亲才不会来找我麻烦。”只不过,兰姨娘都怀胎这么久了,夏氏还没点动作。

沈婠刚这么想,霜雪就说道:“大姑娘说的是。奴婢听采莺姑娘说,大夫人待兰姨娘特别好,整日往兰姨娘那儿送补品。之前大夫人待大姑娘特别好时,心里可是想要害大姑娘的。这一回也不知大夫人到底想做些什么。”

夏氏肯定会有所行动的,她不可能坐以待毙。想必兰姨娘心里也是有数的,虽说眼皮子是浅了些,但她还是有些手段的。于沈婠而言,她心里是希望夏氏和兰姨娘相斗,她则坐收渔人之利。不过若是兰姨娘斗败了也无妨,只要父亲还在,没了一个兰姨娘,还会有下一个兰姨娘。

一辆马车从沈府的角门驶出。

马车里正坐着沈婠和容铭,还有霜雪。沈婠一上马车,就发现了容铭今日有些不一样。平日里容铭过来沈府接自己时,身边并没有带医箱的。

许是注意到了沈婠的目光,容铭合上医书,说道:“今日暂时不学棋艺,我的友人旧疾复发,我先绕去看看他,”他笑了下,“是上回我和你说过的友人,我下棋从未赢过他。”

沈婠听罢,不由有些好奇。容铭的友人到底有多高的棋艺,竟然能让水平属于上上乘的容铭从未赢过。

容铭又说:“不过他有个怪癖,我也无法治好的怪癖。”

沈婠诧异地问:“什么怪癖?竟是连先生也不能治好。”

容铭无奈地道:“我也不明他这怪癖到底什么时候开始有的。他身边全是小厮仆役,没有任何一个丫环,所以等会你要记住一点,莫要太过靠近他。他只要一碰到姑娘家,或是雌性的动物,浑身立马会长起红疙瘩来。不过除却这一点,他是个很好相处的人。”

沈婠笑道:“真是个奇怪的人。”

约摸有小半个时辰,马车方是停了下来。容铭掀开车帘,给守门的人亮了下令牌。沈婠顺着望了出去,瞥到了府门上的匾额,写着三个大字——闲王府。

沈婠心里一惊,没想到容铭口中的友人竟然是位王爷。而且这位王爷,沈婠虽是没有见过,但她也是有所耳闻的。闲王是当今圣上最小的弟弟,是先帝驾崩前一年才得的皇子。

裴渊唤这位闲王一声皇叔。

上一世她嫁给裴渊数年,皇室宗亲也大致见过一面,唯独没有见过裴渊这位皇叔。但凡宫里有什么宴会,闲王从未露脸。宫里有关闲王的传闻也极少,基本没有人提过闲王,沈婠偶尔好奇,裴渊也只说他与这位皇叔没有什么交集,只知他甚少出府。

车帘重新放下,容铭收起令牌,见沈婠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容铭以为她心里害怕,便说:“王爷虽是身份尊贵,但私下里也不讲究礼节,你像与我那般相处便可。”

沈婠点点头,弯起唇角,“多谢先生。”

下了马车后,容铭直接领着沈婠往正厅走去。还未走近正厅,沈婠便听得数道不成曲调的琴音,沈婠怔了下,总觉得似曾相识。

跨过门槛时,琴音停了下来。

容铭说道:“不是旧疾复发么?怎么还弹琴?”

“不弹也疼。”裴明泽淡道,手指又轻轻地拨了根弦。他抬起头来,目光掠过容铭,落在了沈婠身上,他的眸色一深。

容铭坐了下来,“这是我新收的学生,也是上回我和你说过的,我的救命恩人,婠婠过来。”

沈婠进来时便一直垂着眼,听到容铭这话后,她欠身行礼,“沈婠拜见王爷。”

裴明泽“嗯”了声。

容铭也没多说什么,笑着和裴明泽说道:“我来给你把把脉吧。”

裴明泽伸出手腕,容铭搭上他的脉搏。此时,沈婠方是悄悄地抬起眼,打量着裴明泽。这一打量,让沈婠的心重重一跳。

她见过他!

年初六时,兰华寺里的五角凉亭。

那时远看,便觉得他像是一道能随时随风而逝的白影,如今近看,沈婠只觉他的身子太过瘦削,面上还有抹病态的白,可偏偏在一袭明珠白的锦袍之下,却是有种说不出的温润之感。

“你昨夜受凉了。”容铭肯定地道。

裴明泽也没否认,“嗯。”

容铭说:“我再去给你开几剂驱寒的药,你夜里不能再受凉了。”容铭吩咐裴明泽身边的览海,“夜里记得把窗子关好,如今虽是快到夏天,但夜里还是十分凉的。”

览海应了声“是”。

容铭又说道:“我回我那儿取些艾草来,婠婠,你先在这里等着,我速速就来。”一顿,他又道:“王爷,我这学生棋艺不错,下棋时的布局与你颇像。你若是疼得厉害,不妨与她下下棋转移注意力。”

沈婠一直记得容铭所说的话,她不着痕迹地往后退了退,与裴明泽拉开了距离。蓦地,裴明泽开口,“你多大了?”

沈婠回道:“回王爷,九岁了。”

裴明泽露出笑意,“你不必拘谨,也不必在意礼节。想必容铭也和你说了,只要不靠近我,你怎么舒服就怎么来。”裴明泽吩咐道:“览古,去沏壶果茶来吧。”

一顿,裴明泽望着沈婠,“你喜欢喝果茶么?”

沈婠颔首。

“多谢王爷,我很喜欢。”

裴明泽忽然问道:“你在大灵山上救了容铭?”

沈婠一怔,答道:“其实只是侥幸。那天我刚好在山上,不料下起了倾盆暴雨,我正想寻着山洞躲雨,没想到就遇到了先生。幸好平时上山前,我的丫环都会为我准备好伤药。”

裴明泽一笑,“真是巧。”

沈婠心中咯噔一跳,不知为何,她总觉得裴明泽不信她所说的。她弯唇接了句:“嗯,很巧呢。”

览古捧了壶果茶进来,他给沈婠倒了一杯。

此时,裴明泽又开始轻拢慢捻着膝上的五弦琴,轻灵的琴音让沈婠渐渐放松下来,她捧起茶杯轻轻地啜了一口果茶。

味道如同在沈府里的一般。

良久,裴明泽停下来,对览古道:“去沏壶普洱来。”

沈婠说道:“原来王爷爱喝普洱,先生也很喜欢普洱。”

裴明泽笑道:“容铭的确很爱喝普洱。”

览古再次进来时,裴明泽说道:“给沈姑娘倒一杯。”

沈婠怔楞了下,裴明泽望着她,温和一笑,说道:“我猜你会更喜欢普洱。”

沈婠其实一点也不喜欢喝果茶,那味儿甜甜的,适合上一世被裴渊宠爱时的沈婠。她重生后,的确是更喜欢普洱,普洱味道甘苦,但滑入喉咙时却又一种茶香,像是复仇之后的快感一样。

但没有人知道她爱普洱。

她回到沈府后,过得小心翼翼步步惊心,她不敢表现出自己的喜好,怕有哪一天会栽在上面。

所以沈妙沈莲她们爱喝果茶,她也跟着一起爱喝。

可是沈婠没有想到,她明明隐藏得很深的,今日也不过是第一次见面,裴明泽竟然就这么轻而易举地看了出来。

22皇叔好腹黑

容铭久久未回。

沈婠喝着普洱,她很快就观察到一事。裴明泽虽是温和地与她说着话,偶尔也会慢捻琴弦,发出不成曲调的单音,看似漫不经心,但沈婠发现他是在借着琴音来掩盖自己的疼痛。

因为每当琴音蹦出时,裴明泽好看的双眉会轻轻地皱一下。

沈婠想起容铭的话,她站起来,说道:“我从先生口中得知,王爷棋艺高超,先生从未赢过王爷。我向先生讨教棋艺已有一月有余,虽是仍不能出师,但也盼望着可以与王爷切磋一番。”

裴明泽一怔,道:“你想下棋?”

沈婠连忙说:“我一定会小心翼翼,远离王爷。”

裴明泽听罢,笑道:“也好,我很久没碰过棋盘了,倒是有些生疏。不过与容铭的学生来一盘也不错。”裴明泽吩咐道:“览古,去书房里将棋盘拿出来。”

览古应声道:“是的,王爷。”他抱走了裴明泽膝上的五弦琴,才转身往书房走去。

裴明泽对沈婠道:“我府里有个不错的亭子,亭外种了几株桃花,此时正值花期,满树的桃花开得正好。在那儿下棋正好可以赏花。”

沈婠有些犹豫,“王爷,先生说了你不能再着凉。”

裴明泽道:“无妨,亭里设有鲛纱帘,风雨不进。”说罢,他便自己转动轮椅,先行了一步。沈婠在后头看着,想要去帮忙,但想到裴明泽的怪癖,她又只好作罢。

而裴明泽仿佛洞悉了她的心事一般。

他边走边道:“我在王府里多年,府里的每一处都是为我而设的。沈姑娘无需担忧。”裴明泽的声音相当平静,恰好此时轮椅到了门槛边,裴明泽微微用力,轮椅往后翘起,直接过了门槛。

沈婠看得目瞪口呆。

裴明泽转动轮椅,含笑望向沈婠。

沈婠这才回过神来,小跑着跟了上去,在离裴明泽三步之遥时方是放慢了脚步。此时沈婠有些不知所措,一路上默默不语的。而裴明泽倒是落落大方地与沈婠说:“我的府里客人不多,有些清冷。小姑娘家应该都是喜欢热热闹闹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