墨隼抬起眸子,静默凝望她。百年前,她在他身边,他并不觉得特别幸福,那一日她堕诛仙崖而魂飞魄散,他也不觉得特别哀伤,只觉愤怒充斥全身,发誓要倾覆仙界,毁天灭地。但此刻再见她,心底忽然有了一分心酸。孤独地活了千年,只有她,对他全心全意,用尽全部力气试图温暖他冰封的心。

“小墨。”她缓缓走上石桥,侧眸瞧了瞧,淡淡笑道,“碎月桥怎么改成了岁月桥?”说着她莹白衣袖一挥,忽而怔了怔,轻喃道,“我忘了,我一身仙力已尽丧,如今和凡人没有差别。”

“亭兮,你的魂魄当日已湮灭,为何…”墨隼已经信了九成,见她想要改回桥名,便拂手而过,一束魔光闪烁,伍儿刻上的“岁月”二字消失,重回“碎月”之名。

伍儿心头一窒,莫名痛得几乎无法呼吸。

“若不是师父用守魄灯凝聚我一线微弱的精魄,这世间就不再有亭兮。”白衣女子语声清幽,灵动悦耳,娓娓道,“守魄灯最后虽是灭了,但我因此落入黄泉,幸而得以存活。”

前因后果,清晰分明,环环相扣,毫无破绽。伍儿已不能不信,这个女子就是她的同门师姐亭兮。只是她不懂,为什么早前她会在神光幻境中看见亭兮师姐的往事,后来还见到自己附身于她,现在想来仍觉诡谲。

“你能复生,如此就好。”墨隼低声说着,难言心底滋味。或许,长久以来,因她之死,他心中潜藏愧疚和遗憾,今日终于可以长舒一口气,吐尽胸腔里的闷躁之气。

伍儿望着他们两人四目相对凝定不动,幽幽垂下了头,忽视心尖的刺痛感,静悄悄移步。石桥的那一头,绯哥哥在等着她,她应该走向那里。

她的细微动静,墨隼却是看在眼中,他冷然一勾薄唇,手掌翻动,强大的魔气一举袭去,赫然是全力击杀之势!既然亭兮已出现,伍儿吞食无尘珠,她死就能毁灭神器,他没有理由再放过她!

灭顶之灾来得那样快,那样急,在电光石火间,伍儿回身一望,迎上他冷酷无情的眼,心里无端感到悲痛欲绝,体内阵阵煞气狂猛翻腾,口中突然爆出一声狂喝:“诛!”

便见银光急遽飞射,染着几不可见的玄色,砰然撞上他的魔气,暴烈无比,强劲无匹!轰隆隆巨响,石桥坍塌,石块崩飞,沙尘如烟狂舞,小小一方地竟似天崩地裂般,瞬间剧烈摇晃,颤动不止!

众人心惊,墨隼快速腾身抱起亭兮,飞离崩塌之地。

“伍儿!走!”绯尧见机拉住伍儿的手,语速低浅而飞快,“趁魔君要保护亭兮,我们快走!”

伍儿半飘在空中,眼眸变为冰蓝之色,隐有暴戾的魔气,与墨隼如出一辙。她冷冷扬唇,语气无温道:“大魔头,你想杀我,没有这么容易。”

墨隼抱着亭兮,在高空中与她视线对碰,巨大气流交缠,火光四溅!他暗暗心诧,伍儿催动了蛰伏体内的魔气,那是他的魔气,照理只被她吸取少许,为何她爆发的魔煞力量如此强大?反倒怀中的女子,没有一丝仙气,也没有一丝魔气。他当年渡气给亭兮,那是一股极强极深的力量,一旦被吸纳便能爆发出毁天威力,难道是因为身毁魂散而彻底消失?

“伍儿,我们走!”绯尧坚决捉住伍儿的手腕,微怒道,“难道你想玉石俱焚吗?伍儿,你清醒一点!”

伍儿紧盯着墨隼,仿佛听不见绯尧的话,脑中一个画面清楚浮现,正是墨隼推亭兮入诛仙崖的一幕。

“魔头,你几次三番欲取我性命,今日我就和你算个总账!”伍儿心绪激烈起伏,一把推开绯尧,纵身高飞,“绯哥哥,你让开!你和魔界并未为敌,不必插手!”

洁白的裙裳随风舞动,她御风于夜色中,一头如瀑乌发狂乱飞扬,纯黑纯白集于一身,极是夺目!

墨隼一手抱紧怀中女子,双目如光似剑,锋利地迎向伍儿。这样的伍儿,他从没见过,稚气尽褪,锋芒毕露,风华光彩极盛。

“诛!”伍儿清喝仙诀,手沾银光画了几笔,刹时击出猛烈的罡风!

“祛!”墨隼沉声一喝,玄金魔光形成一个巨圈,横档罡风。两股力量对峙,风云变色,两人中央卷动奇大的气流旋涡,呼啸大响。

下方地面,绯尧眯起狭眸,邪光一闪而逝,袖摆轻微动了动,便要出手相助。伍儿突爆惊人力量,若他此时出手,魔君必逃不过毙命的命运。

“别介入。”秦书生冷不防在他手臂上一点,卸去他蠢蠢欲动的妖力,“这是伍儿姑娘的契机,她的元神即将大开。”

绯尧垂放下手,忍住出手的冲动。

空中,气流一点点凝结,旋涡仿似凝固成巨大的球,一再膨胀,濒临爆炸。

“找死!”墨隼声音冷硬,单手一扬,魔光颜色渐深,如墨如漆,只听“砰砰砰”连声轰响,旋涡炸开,气流四面飞散,力道强劲得骇人!

伍儿凌空一跄,捂住胸口,喷出一口血来!

“好!好!”她苦涩地冷笑,“胜负已分,我愿赌服输。既然你意在无尘神器,想必不会放过我,动手吧!”

她飘在风中,眼眸一闭,面上冷寂夹杂着微苦之色。这莫名而生的悲苦,她不知缘由,可是这感受那般真实,融入骨髓一般,令她心颤心寒。

“我已放过你无数次,这一次——”墨隼眼中泛起狠色,拳头捏紧,手背绷起青筋,“不再有一个理由,可以让我绕你不死!”

臂展,拳出,无限延长,他的手直到伍儿的胸前,狠狠一拳击上!

伍儿浑身颤抖,口中血吐得更急,体内罡劲自行护体,骤然一震,硬生生震飞他的拳头!

墨隼所料未及,趔趄着倒弹两步,嘴角逸出一线血丝。

这一刻,天地似静止,时间似凝固。两人睁眸遥望,无话可说,却又像说了许多的话,才致使最终的寂静无言。

良久,伍儿轻轻一笑,嘲道:“你手下留情了。”他那一拳没有用尽全力,否则她已不是吐血这样简单。

墨隼深深望着她的眸,眉头紧锁,拧成一道皱褶。是,他手下留情,为什么?

两人唇畔染血,皆都受了点伤。这一次交手,异常激烈,激烈得似乎莫名其妙。两人都有困惑,答案无处可寻。

“大魔头,恭喜你找回亭兮师姐。”伍儿瞥一眼他紧抱不放的白衣女子,深呼吸平复心底翻涌的煞气,掉头急掠而去。绯尧即刻带上秦书生一同离去,以防再生事端。

墨隼徐徐飘落地面,心中五味杂陈。这是第一次他毫无理由地放生伍儿,是因为她眼神里的哀伤?还是因为他已经习惯了一次次放过她?

伍儿一行三人来到郊外的一座破屋,绯尧手里拎着秦书生,随便往地上一扔,书生滚地站起,恼怒道:“绯公子,你怎能如此对待恩人?”

绯尧扯扯嘴角,不欲搭理。他爱演戏,就让他演到底吧。

伍儿默默地走到屋外,独自坐在半烂的门槛上,望着天怔怔出神。

天快亮了,曙光即将降临,为什么她却觉得心底一片死灰,竟有种哀莫大于心死的感觉。

亭兮,谁才是亭兮?

其实这些事与她何干?她是伍儿,一个现代孤女,穿越而来,虽然身怀异能,但那并不能说明什么。大魔头找到了真正的亭兮,她难过什么?

“伍儿。”绯尧到她身旁坐下,陪她一起看着灰蒙蒙的天色,温声道,“我请秦兄出手相助,没想到神女亭兮竟未死,不过这样也好,你才能有机会脱困。”

伍儿不吭声,保持着仰头的姿势,像是在看什么,又像是什么也没有看进去。

“你怎么了?受的伤重吗?”她反常的安静,令绯尧生疑,“或是为无尘神器而担忧?”

伍儿迟缓地转脸,摸摸心口,觉得空荡荡一片。

绯尧伸手抚上她的背心,微微惊讶。她伤势颇重,为何她自己好像完全没发现?

伍儿安静了会儿,开口道:“绯哥哥,你已经知道无尘珠在我这?”

绯尧缓了神色,有意调节气氛,扬扬眉,戏笑道:“怕不怕?我可要出手抢夺了。”

“不怕。”伍儿不禁也露出一点笑容,回道,“你若要抢,也不会等到现在还不动手。”

绯尧“嗯”了一声,轻抚她的长发,目光温柔,缓缓道,“你若愿意给我,我就拿。你若不愿意,我就不抢。但你应该知道,魔君的力量日渐恢复,魔界的势力日渐坐大,照此下去,其他各界都有覆灭的危险,我一心谋取神器,只是想自保,想保住妖界。”

足以自保之后,便是野心扩大之时,进而吞并各界,称王为尊。伍儿笑了笑,发现自己心思锐利许多,不知是好事,还是坏事。

“你们在聊什么?”秦书生从后面走过来,问了又反复道,“别告诉我,别告诉我!你们这些麻烦的人,害我一夜东奔西走,我该回去客栈了,你们可不要留我。”

他挤身跨过门槛,径自往前走,一边絮叨,诸多怨言,“从这里走回城内,至少要整整一日,这次真被你们拖累死了。”

伍儿望着他的背影,扬声问道:“秦大哥,你仍是不肯告知真实身份吗?”

秦书生回头,摇头晃脑道:“小生名秦,单字一个朗。伍儿姑娘这声大哥,小生虚长你几岁,便就受了。小生看姑娘年幼懵懂,天资却是非凡,只要多经历练,必然神智渐开,慧根渐悟。”

伍儿挥手致意:“多谢秦大哥出手相助!”

他温颜一笑,憨厚之中隐蕴着睿智,冲她也挥了挥手,转身一步步脚踏实地离去。

绯尧不理会秦书生的离开,关心道:“伍儿,我替你疗伤。”

伍儿却是站起,擦去嘴边的血迹,淡淡道:“绯哥哥,不用了,我没事。我想去皇宫一趟,探望故人,然后回蜀山。”

“我陪你去。”绯尧不放心,总觉她有些说不出的异常。

两人隐匿身形,飞回帝都城内,潜进皇宫如入无人之境。时辰尚早,天光初亮,雕梁画柱的金贵寝宫之中,年轻皇帝刚刚起身,正由两名宫婢服侍着穿衣洗漱。

伍儿和绯尧隐身站在角落,静静看着。

那两名宫女年纪不大,莫约十四五岁的样子,脸上犹有青涩的稚气。伍儿瞧着,心下奇怪,她怎么觉得这么眼熟呢?

“伍儿,你看那两个小宫女,像不像你从前的模样?”绯尧传音到她耳中,揶揄道,“看来皇帝小子对你念念不忘。”

听他提醒,伍儿一阵错愕。确实像,小宫女的身材干扁,尚未发育,脸庞白嫩有肉,有点儿婴儿肥。

“皇上,到时辰早朝了。”寝宫外,太监的尖细之声响起。

“嗯。”年轻皇帝平淡地应了一声,独自走到红木桌案前,低头看着什么,片刻后把那东西锁回精致木盒。

等皇帝和宫女都出了寝宫,绯尧现了身,不客气地弹出一抹妖光,打开金漆木盒,取出里面的东西。

“绯哥哥,这样不好吧…”伍儿阻止不及,探头一看,吃了一惊,“是我的发带?”

一条绿色丝带被摺叠整齐地放在锦盒里,看得出收藏之人对它珍而重之。锦盒的小金锁上依稀刻着一个字,“伍”。

“没想到皇帝小子是个痴情种。”绯尧撇撇嘴,把锦盒归回原样,“如此长情,又为何一直不去找你?”

“当年我错手害死他父皇…”伍儿轻叹,尘珀哥哥一定是始终难以原谅她,毕竟,杀父之仇不共戴天。“罢了,绯哥哥,我们走吧。”

“你不准备见他了?”绯尧口上虽这么问,但离开的速度非常之快,一闪已经立在宫殿飞檐上。笑话!人帝明显是他的情敌,他岂能让伍儿和那小子相见相处?

东方天际升起一轮红日,金光照耀琉璃瓦,折射出迷离的光泽。

绯尧抬头看了天色一眼,脸色忽然大变!

伍儿跟来,疑道:“绯哥哥,怎么了?”

“天狗食日!”绯尧惊喝,俊美如玉的脸上闪过一丝慌乱,“百年难得一遇的时刻,你竟在我身边!”

“我在你身边有问题吗?”伍儿不解,天狗食日只是一种天象,为什么绯哥哥如临大敌?

须臾间,天色已经开始暗沉,乌云逐点蔽日,吞食着那一轮红灿灿的骄阳。

绯尧面色发白,抽下腰带,近乎凌厉地道:“伍儿!遮住眼睛!”

伍儿不明所以,但见他神态紧张而惶恐,便听话地绑住自己的眼。

天狗食日,天地间一片漆黑,幽幽阴暗。绯尧咬紧牙关,额上冒出细密的汗珠,面容苍白如纸,他喉咙底隐约发出低吼声,背后“唰”一声,展出一对翅膀!

“绯哥哥,你发生了什么事?”伍儿听见异声,担忧问道。

“伍儿!”绯尧紧抓着她的手,低声道,“我即将现出原形,妖力全失!你快带我走,若被凡人看见,只怕要出事!”

“好!我马上带你走!”伍儿伸手一触蒙眼的缎带,他似有所觉,猛然扣住她手腕。

“别动!不要摘下来!我不想你看见我不人不妖的样子!”绯尧语声极其严厉,他不确定自己会蜕变出几分原形,那丑陋脆弱的样子,他不要她看见!

“好,我不看,我们走!”伍儿环手抱住他的腰身,飞下宫殿,一路御风而行,眨眼间就到了宫墙外。

天空中黑云渐渐散去,日破云出,阳光明灿澄黄,洒落大地,照亮了繁华的帝都。

“啊…妖怪啊!有妖怪啊!”

惊恐的叫声忽起,引来更多守宫门的士兵围观。

“翅膀?那是翅膀!妖怪啊…妖怪啊…”

叫声不断,人潮涌来,伍儿心中微感惊慌,光天化日之下绯哥哥现出妖形,必定会吓坏人界的百姓。她目不能视,且有伤在身,挟着绯尧疾速飞奔,脱离了宫门之困,很快就又陷入了市集民众的围攻之中。

“捉妖怪啊!茅道长,快来捉妖!”

伍儿因急奔而气血翻滚,一口淤血猛吐而出,几近虚脱。她张开双臂把绯尧挡在身后,全力保护。

混乱的菜市,人头攒动,群情激愤。一个长须道长从人群中走出,一手持着桃木剑,一手拿着降妖灵符,厉声喝道:“何方妖孽!青天白日胆敢如此张狂!”

第三十五章:百年天劫

伍儿蒙着眼睛,耳力越发灵敏,听这道长声音应是修仙之人,怀有法术,恐怕不易对付。

“绯哥哥。”她放下绯尧,半侧过头,低声道,“让我摘下蒙布,带你冲出重围。”

“不!”绯尧想都不想便拒绝,轻而决绝地回道,“伍儿,你刚受魔君的重创,先走!就算我落在这道人的手上,我也有办法逃脱!”

伍儿心急如焚,在如此急迫的情况下绯哥哥还坚持什么?不论他的原形是何物,她根本不介意!

两人已被人群逼到墙角,少女丽容惨白,接近透明,好像即将烟消云散般,看起来更令人怀疑是妖怪。而绯尧,背上一双彩色翅膀轻轻扑腾,头上渐渐长出奇怪的触角,诡异的模样甚是吓人。

“姑娘,你让开!”那茅道长大喝一声,持剑逼近。

“不让!”伍儿牢牢护着绯尧在身后,扬声道,“他虽是妖,但并未害人,道长何苦赶尽杀绝?人中有恶人,妖中亦有好妖!”

“姑娘此言差矣!”茅道长目光炯炯,一脸正气,“妖孽来到人间,必是图谋不轨,吸取人之阳气修炼,贫道岂能心慈手软!”

伍儿见与他说不通,背起绯尧便纵身一跃,跳上屋顶!

“咻”一声划破空气,一道灵符追击而来,正中绯尧的翅膀!绯尧发出低低的凄厉叫声,色彩斑斓的翅膀颓然垂下,身子一软,滚下屋檐。乒乒乓乓几声,他砸在下面的菜档子上,沾着满头满脸的菜叶碎瓜,狼狈至极。

伍儿背后一轻,知道事坏,回身飞落,猛地扯开蒙眼的缎带。

“绯哥哥!”她飞奔到他身边,将他扶起,不禁一愣。他头上那长长的触须?他背上那鲜艳的双翅?非人非兽,他到底是什么?

她轻轻擦干净他的脸,扶他到一旁坐下,宽慰道,“别担心,我一定会救你离开!”

绯尧埋脸在自己的双掌里,虚弱而痛苦。终究是被她看见了!他并非自卑妖形,只是不应该在这样的景况下,不应该在他最软弱最无能,最不能控制的时候!

伍儿站直身,跨步挡在前方,清冽道:“道长,你我皆是修仙之人,份属同门。如果你再步步紧逼,别怪我出手狠决!”

她手心一旋,银色宝剑凭空出现,在阳光下绽起璀璨光芒。

那茅道长并不认得释心剑,却看出她身受重伤,勉强支撑,便道:“姑娘,贫道不知你师承何门,但你拼死维护一个妖孽,想必早已背叛师门,不再是我修仙弟子之友。你现在若能悬崖勒马,贫道可以饶你一命,速速退开!”

伍儿抿紧了菱唇,剑尖一挑,挽起一朵剑花,顺手送出!

“自取灭亡!”茅道长冷笑一声,桃木剑击去,并不对她,竟是绕过银芒,刺向她身后的绯尧!

伍儿及时转身,手臂一挥,拦下那致命一击。桃木剑上的法力转嫁到她身上,她的气色更加差,双腿微颤,扶住墙壁才能站稳。想不到大魔头对她造成的伤,经她强压一夜,此时彻底发作,叫她力量尽丧,连一个区区修道之人都打不过。

“伍儿,你快走,别管我!”绯尧低喘着气,灵符闪着金光贴在他的翅膀,摘扯不下,一点一滴损耗他的力气。虎落平阳被犬欺,他惨遭百年天劫,这十二个时辰内毫无抵御之力,偏偏还碰上一个捉妖道士!天要亡他!

“我不走!”伍儿委顿坐下,倾身抱住他,温柔而坚决地道,“绯哥哥,如果注定今日要死在这里,我陪你共赴黄泉。”

“你有无尘珠在身,隐身逃吧!”绯尧微微张开翅膀,仿佛柔滑的薄膜,形成扇子状,将她包围如同轻柔的拥抱。只抱了一下,他暗自咬牙,竭尽全力推开她,厉声斥道,“人妖殊途,我不需要你救!你走!立刻走!”

“好一对苦命鸳鸯!”茅道长冷声嗤笑,剑指二人,“既知人妖殊途,还不回头是岸!把这妖孽交出来,姑娘你回家去吧!”

“茅道长,你还和他们多说什么,快快把妖怪杀了啊!”围观人群里发出激愤的叫嚷。

“是啊!道长,千万不能对妖怪心软啊,连这妖女一起杀了!”

“杀!一定要马上杀了!看他们还怎么出来害人!”

“茅道长,快动手吧!”

有人开始扔东西,蔬果鸡蛋菜叶纷纷砸过来,不断叫嚣。人们最初的恐惧褪去,心中只剩对异类的天生愤怒和敌视。

伍儿扑回绯尧的身上,转背挡住砸来的东西。绯尧眼中闪烁一点点光泽,似是感动而悲凉的泪光。他忽然大张翅膀,簌簌扑腾,双手抱住伍儿,奋劲一纵,跃过围墙,飞上天空!

“这妖物竟还有力气垂死挣扎!”茅道长脸色一变,即刻追去。

绯尧飞得倾斜,颤颤巍巍,几次险些掉落下来,像一只受了伤的大雕,发出悲愤嘶鸣。

伍儿蜷在他怀里,强忍涌到喉头的腥甜,柔声轻语:“绯哥哥,到一处无人的偏僻地方,我们就下来。你不能再勉强耗力了,否则你会死。”

绯尧应声,振作精神,聚积丹田里残余的元神之力,一路飞向郊野。

半日过去,他“嘭”一声坠落,跌在荒野的破屋外。

“绯哥哥!绯哥哥!”伍儿从他怀抱中爬起来,急切唤道,“你醒醒!”他连着陆之时都记着护住她,没有让她摔着分毫,而他手臂擦过地面石子,破皮流血,猩红点点。

伍儿眼眶发酸,拖抱他到屋内,软软趴倒在他胸膛。绯哥哥已经力竭而昏厥,她也再支撑不住,满腔翻涌的气血滚动,一口口淤血喷吐而出,染了一地。若是早知绯哥哥今日有此一劫,昨夜她就不会和大魔头死战,相比关爱她之人的安危,她和大魔头之间的恩怨纠葛又算得了什么?

眼下她和绯哥哥都无力再走,只能希望那道士没那么快追来。

伍儿静歇了片刻,盘腿坐起,调息疗伤。她被大魔头打伤之后,胸口似遭人剜了块肉,空茫而隐痛。此刻用霁月山的独门仙法疗伤,不见效果,反而越来越痛楚,心如被尖刀搅动,痛侵骨髓。

“哧——”又一口血呕出,伍儿惨白的脸上布满涔涔冷汗,惶惑喃道,“怎么会这样?难道我吸取大魔头太多的魔气,已不能用仙法疗伤?”

她不及想明白,外面追兵已至。

“大胆妖孽,还想逃!”凌厉喝声响起,长须道长缓步走入破屋,神色冷厉非常,“这位姑娘,贫道已经给你机会,你死不悔改,那贫道只好连同你一起收服!”

伍儿摇摇晃晃地站起,拭净嘴角的血,沉冷了面容:“道长,你要杀他,先过了我这一关!”

茅道长负手一抽,拔出负背的一把利剑,冷冷道:“那就让贫道领教领教姑娘的剑法!”

伍儿抬起释心剑,神情清冷如初雪,突然挥剑一扫,狂风大作,破屋内的尘土漫天飞扬,迷离人眼。茅道长凌空一劈,破开一道黄光,脚下虚空踏了几步,执剑飞身刺去!

“黄羽修士!”伍儿冷然轻笑,“这点能耐也妄想杀我!”

她横剑一格,铮铮巨响,剑身激起火光,两人受到力量反震,猛退几步。

“好修为!”茅道长赞了一声,却是怒气更甚,“姑娘已修到这一层,离得道飞升不远矣,若非如今身受重伤,贫道决非姑娘对手。还请姑娘放下屠刀,及早回头,莫枉费了难得的修为!”

“少废话!你要么放我们走,要么就先打赢我!”伍儿眼眸宛如雪光一般亮,幽蓝之色蕴藏眸子深处,隐有魔煞之气掠过。

茅道长一惊:“你…你入魔了?!”

伍儿不予理睬,剑尖一勾,刺进地面,入土三分,倏然间猛一抽手,顿时地裂土崩,沙尘乱石随着狂风起舞,袭向茅道长!

破屋之中煞气浓烈,碎土如锋锐的利器,刺破茅道长的身体,他砰然倒地,身上道袍被魔气割得破碎不堪,气虚残喘道:“姑…姑娘…你中魔已深,快回师门求救,否则堕入魔道,泯灭人性,将来后悔不及!”

“茅道长,你打输了。”伍儿站立于他身前,淡淡低望着,“你走吧,我不想杀你,望你好自为之,不要再咄咄逼人。”

茅道长踉踉跄跄地爬起,边往外走,边回头痛心道:“姑娘,贫道学艺不精,自是无可怨尤,只希望姑娘回头是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