紫苏原是做大丫鬟的,这种琐事轮不到她,不过自打随小俩口出行,路上啥活儿都干,至如今已经变成一个干活小能手了。

当然了,她可以与茯苓换换,由她去看孩子,可想想几个小公子那上房揭瓦的劲儿,紫苏小身子一抖,觉得自己还是乖乖做事好了。

“丫头!药好啦!”

小厨房内传来了老崔头的嚷嚷声。

“来了!”俞婉去小厨房,将凉得差不多的药汁端去了驸马的屋。

燕九朝也在。

他坐在床边的凳子上,瞪大一双牛眼看着驸马:“你可以醒了。”

驸马果真“醒”了,事实上他一直都醒着,所谓吐血、所谓晕厥,统统不过是伪装出来的罢了。

然而他瞒过了所有人,却独独没瞒过这个儿子。

他的儿子。

和他一样聪明的儿子。

驸马看向燕九朝,眼神里淌过一丝难以压制的宠溺与骄傲。

燕九朝却没什么表情。

他一贯如此,天塌了是这样,发红鸡蛋也是这样。

不过他心里是怎么想,便不得而知了。

俞婉走进屋,见父子俩大眼瞪小眼,惊喜地弯了弯唇角,道:“父王,您醒了?”

一声父王,让驸马当场愣住了。

他不做燕王多年,早忘记自己的称呼了,呆呆地看了俞婉半晌。

俞婉忽然也意识到他的不对劲,俯下身来,眨巴了一下眸子道:“您没想起从前的事啊?”

父子俩这么瞪着,她还当他的记忆复苏了。

驸马摇摇头:“只是想起了与琮儿见面之后的事。”

燕九朝冲进他的马车里,他头一次见到燕九朝,他画下燕九朝的画像,女君却误认为了他年轻时的样子,之后他捡到了小宝,再一次遇见燕九朝。

他想不起来他是谁,却忍不住想要去他常出现的地方偷偷地看他。

这事终于让女君发现了。

他被女君灌了药。

女君换掉他藏在暗格的画像,他把燕九朝给忘了。

然而拜老者所赐,他来到了赫连府。

冥冥之中仿佛有什么东西在牵扯着他的情绪,他进了赫连府,又一次看到了燕九朝。

得知自己被人下了噬魂草,他开始试探女君。

发现给自己下药的人果然是她,喜欢蛇肉的梓君却不是她,他知道自己要暴露了,在她动手前,他在南宫璃的画像上动了手脚,并给自己留了暗号。

果不其然,他又被灌了药。

不过,他看见褪去墨迹后的画像,就什么都想起来了。

但他能想起来的只有这些,再久远一点的,半点印象都无了。

那些与琮儿无干的记忆,不要也罢。

可琮儿幼年的样子,他很想回忆起来。

俞婉顿了顿:“等等,我没和您说您是谁,您怎么知道自己是燕王,还散播出了燕九朝与您自己的身份?”

“你和我说,他叫燕九朝,于是我查了这个人。”驸马自嘲地说道,“有时,证据比记忆可靠。”

他记得琮儿与梓君,结果有人利用了他的记忆。

证据虽也可以造假,但在无人发现的情况下,它则靠谱多了。

俞婉暗道,这也是个狠人,下起手来自己都不放过。

“您散播消息我能理解,可您为何不把真相告诉国君?您担心他不信?”

“这是一方面,另一方面,我还有些事情要查清楚,过早交代了,不论结局如何都不能在南诏待下去了。”

“您是指当年的真相吗?”

“你们是不是知道些什么?”

俞婉看了自家相公,确定他对接下来的谈话没有任何不适,才点点头说道:“其实在您去世…呃…出事的前不久,姚夫人曾在燕城看见过一个女人和一个四岁左右的孩子,您当时也在,那孩子唤您父亲。”

驸马自动跳过了姚夫人是谁,目前而言,这不重要,重要的是姚夫人带来的消息。

他迟疑道:“那孩子是…”

俞婉将药碗递给驸马:“从年龄上来看,像是南宫璃。”

南宫璃小燕九朝三岁,那年燕九朝七、八岁,年纪对得上。

“不过。”俞婉想到了什么,古怪地说道,“姚夫人说那孩子长得很像燕九朝,但我今日见到南宫璃,觉得他更像女君,他是长大之后长变了么?”

不排除幼年像父,长大像母的。

驸马却摇了摇头:“书房里有不少璃儿的画像,最小的一幅画是四岁,他打小长这样。”

俞婉纳闷道:“那就奇怪了,难道是姚夫人看错了?还是…这个南宫璃,并不是当年的那个孩子?”

驸马也不知,他神色复杂地喝了碗里的药:“看来,要查的真相,又多了一桩。”

原本只想弄明白当年与女君是怎么一回事,眼下,却还得弄清楚南宫璃究竟是不是他的孩子。

“母亲啊!你快把那些苍蝇赶出去!把父亲抢回来!我不要他们住在府里!我不要把院子让给他们!”

主院中,小郡主在女君的房里一个劲地发脾气。

她是抱养的孩子,尽管父亲母亲都疼她,可到底不是亲生的,她没哥哥那么有底气,因此也只在外头蛮横任性,在女君面前她总是乖巧讨喜的。

今儿是逼急了,才这般言行无状。

女君养了好几日的伤,依旧必须戴上面纱才能见人。

她坐在椅子上,看着小郡主闹腾,待到她闹够了,才语重心长地说:“不是和你说了吗?赫连家的大少爷是燕九朝,他是你父亲的孩子,你得叫他一声哥哥。”

小郡主跺脚:“我才没有他这样的哥哥!我的哥哥只有一个,南宫璃!”

女君心里也有气,好端端的让那个贱人姐姐揍了一顿,回头又曝光了驸马的身份,如今驸马虽是从牢里出来了,却被挪去别人的院子了。

下令促成这一切的,竟然还是她的亲生父亲。

女君压下火气,对小郡主道:“这是你外公的旨意,你别闹得太难看。”

“外公有说让我把新修的院子让给他们吗?外公有说让我被他们的丫鬟欺负吗?那丫头好大的力气!我胳膊都被她掐肿了!母亲您看啊!”小郡主捋起袖子,露出一截白皙的皓腕,上头清晰地印着五道手指印。

女君也心疼,可这事儿他们不占理,是小郡主先动手去拽世子妃的头发,丫鬟忠心护主才将她给丢了出来。

若在以往,女君自然不必在意占理不占理,她就是天理,眼下她接连失宠,不得不夹起尾巴,以待时机。

小郡主又闹了一会儿,没闹出个结果,气冲冲地回院子了。

南宫璃进了屋:“母亲。”

女君疲倦地说道:“你坐吧。”

南宫璃坐下了。

母子二人各怀心事,谁也没说话。

屋内烛光幽幽,气氛有些沉重。

忽然,南宫璃低低地开口了:“父亲醒了。”

“他醒了?”女君惊讶。

这就是同住一座府邸的好处,但凡有个风吹草动,怎么也瞒不住。

“不好,你父亲醒了,他看见那孩子,又会…”女君话到一半,忽然打住。

南宫璃自嘲地说道:“又会受刺激,想起从前的事吗?我方才在屋子里想了许久,同样是父亲的儿子,为何父亲的心里从来都没想着我。母亲,我是父亲的孩子吗?”

女君的素手握紧了。

第286章 梦见真相(二更)

女君松开了手,深吸一口气道:“你当然是你父亲的孩子,只是你父亲你当年走得急,对那孩子心怀愧疚,才会一直一直地记着他,而你在父亲身边长大,能给你的你父亲都给了,他没有遗憾,自然不存在太强烈的牵挂。”

南宫璃似是不信:“是这样吗?为何近日我总觉得…”

女君打断他的话:“你不要胡思乱想,十指伸出尚有长短,手心手背都是肉,可到底手心的肉更厚,怪只怪你父亲厚此薄彼。”

南宫璃沉默。

女君拍拍他的手:“好端端的,你怎么突然开始乱想?”

“我也说不上来,明明早先不这样,突然就…”南宫璃摇了摇头,“罢了,我不该如此怀疑母亲,请母亲恕罪。”

女君温柔地笑了笑,抚摸着他脸颊道:“你是我儿子,我怎么会怪你?大敌当前,你我合该齐心协力,把眼前的难关度过才是。”

南宫璃愧疚道:“母亲所言极是。”

女君道:“关于你的身世,你不必怀疑。”

南宫璃担忧道:“可父亲他如今住在燕九朝的身边,他一定很快会知道自己是谁,届时他…”

女君冷冷一笑:“他知道又如何?知道就可以不要我们母子吗?燕九朝是他儿子,你也是,他纵然不认我,也不会不要自己的亲骨肉的。”

不知是不是南宫璃的错觉,母亲说这话时神色似乎有点不大对,可也只是一瞬,女君便微微地笑了:“时辰不早了,你早些回去歇息,养好精神,才能好好对付那几个不要命的家伙。”

南宫璃站起身来,行了一礼:“儿臣告退。”

女君点点头。

南宫璃转身出了屋子,人都跨出门槛了,身后的女君突然叫住他:“璃儿。”

“怎么了,母亲?”南宫璃转过身来。

女君的睫羽颤了颤,温声道:“没什么,你妹妹那边,你替我多照看一二,对于你父亲的事,最不能接受的人就是她了,我担心她人小不懂事,又找上门去闹,她不是那伙人的对手。”

母亲要和自己说的是这个吗?

为何他觉得…

南宫璃敛起思绪,顺从地点点头:“我明白,我会看紧她的。”

“去吧。”女君含笑说。

南宫璃退下了。

他去了妹妹的院子。

女君望着渐渐消失在夜色中的身影,露出了疲倦的表情。

女君许久不做梦了,然而这一夜,她一入睡便陷入了梦魇。

都说日有所思夜有所梦,原本南宫璃问起了自己的身世,女君以为自己会梦见那个孩子,哪知她梦见的却是驸马第一次在南诏醒来的事。

年轻的驸马,玉树临风,俊美比人。

女君活了十几年从未见过比他更好看的男人。

从见他的第一眼,女君就知道自己这辈子再也离不开这个男人。

她千方百计地得到了他。

可他醒来的第一句话,却是冷冰冰地质问她:“你究竟看上我什么?”

她戏谑地说:“看上你的脸了,怎么?不行啊?”

不过是一句玩笑话,她万万没料到驸马竟然当真了,他抓起枕边的簪子,朝自己那张完美无瑕的脸毫不留情地划了下去!

如果她说她看上的是他的心,他是不是就要当场把自己的心给挖出来?

女君一个激灵,自床头坐了起来。

她惊魂未定地喘着气。

衣衫被冷汗湿透了,褥子也黏糊糊的。

她抬手,抹了把额头的汗珠。

值夜的女使听见动静,掌灯走了过来:“殿下,您醒了?您没事吧?”

女君的胸口像是堵了一块儿巨大的石头,她难受地揉了揉,说:“给我倒杯水。”

“是。”女使将油灯放在桌上,倒了一杯热茶,挑开帐幔递给女君。

女君伸手去接,却手一抖,茶杯跌在了脚踏上,茶水溅湿了女君的衣裳。

这是女君的错,女使却不敢将胆子撂给她,扑通跪下道:“殿下恕罪!”

“驸马呢?”女君颤声问。

女使答道:“驸马在紫薇阁。”

女君愣了一下。

是的了,驸马搬去紫薇阁了,住在燕九朝身边了。

他被人抢走了。

嫉妒不甘如潮汐一般涌来。

女君放在褥子上的手,一点一点地拽紧了。

紫薇阁,驸马与燕九朝、俞婉以及三个小黑蛋刚用过了晚膳,因驸马醒得晚,晚膳也摆得晚。

这是驸马…如今该称呼燕王了。

这是燕王头一次与几个小辈一道用膳,三个小家伙吃得很香,不挑食,也不发脾气,俞婉往他们碗里夹什么,他们就吃什么。

遇上不爱吃的,会不经意间皱皱眉头,但还是一点不剩地吃进去。

燕王虽不记得从前的事了,但看着他们,他仿佛就知道了燕九朝幼年时的样子。

小宝最像燕九朝,不论模样还是性子,当然这些燕王并不知,是俞婉通过万叔的描述,猜出燕九朝小时候就是小宝这样的。

特能作。

还爱撒娇。

又有点蠢。

比力气比不过大宝,比软萌比不过二宝,比粘人当然他最厉害了。

这不,吃过饭,大宝、二宝都让茯苓带下去洗澡了,小宝却挂在俞婉的身上不肯下来。

“小宝头痛痛,小宝还没好,咳咳咳!”

他一边撒娇,还一边假惺惺地咳嗽。

俞婉看着他,唔了一声:“还没好啊,那就得喝药哦。”

“…”小宝乖乖地下来了。

俞婉笑着去收桌子,此番入府,只带了一个厨子与两个丫鬟,忙不过来时俞婉也会搭把手。

小宝见没人理他了,心塞塞地耷拉下了小脑袋。

“到爷爷这里来。”燕王冲小宝招手。

小宝不认生,何况早先离家出走时就见过一次了,他们也算患难之交了。

小宝屁颠屁颠地走了过去,望着他脸上的面具道:“你为什么戴着这个?”

他与二宝才说话不过一月,但都已经能讲很长的句子了。

“为什么小宝没有?”小宝指了指自己的脸说。

“你想要?”燕王问。

小宝点点头。

燕王抬手去摘自己脸上的面具,脑子里却突然闪过一段记忆:是幼年南宫璃,他问了同样的问题,也想要他的面具,他把面具摘给了他,却当场把幼年南宫璃吓哭了。

幼年南宫璃哭得不想靠近他。

他如今,是能坦荡面对这突然浮现的一段记忆了,可当年的他,被亲儿子如此害怕与嫌弃,心里多少也有些难受的吧。

燕王不想吓到小宝,也不想自己再难受一次,他把手放了下来,对小宝说:“小宝喜欢的话,明早爷爷去给你买一个。”

小宝摇摇头:“我就要你这个。”

燕王叹道:“可是爷爷长得很丑,摘了面具,会吓到小宝。”

小宝瞪大眼,一副“怎么可能”的表情?

燕王饶是上了年纪,也饶是只露出一双眼睛以及一截光洁的下巴,也称得上是倾城之色。

小宝不懂什么倾城不倾城的,却也知道这个人长得好好看哩。

“小宝胆子最大了!”小宝拍拍小胸脯说。

孩子就是如此,越不给他瞧,他越是想瞧。

小宝好奇地盯着燕王的面具,左看右看,恨不得给看出一个洞来。

燕王犹豫了一下,还是把面具给摘了。

小宝看见了那道横跨他左脸的疤,小宝的眸子睁大了。

燕王的心底闪过一丝慌乱。

不该摘的。

还是吓到孩子了。

就在燕王手忙脚乱要将面具戴回去时,小宝却忽然伸出小手手,摸上了他脸上的疤痕:“是不是好痛痛?”

小手软乎乎的,刚洗了手,手心有些凉。

燕王却感觉自己的心尖在发烫。

小宝清澈的眸子里没有一丝害怕与嫌弃。

小宝搬来小凳凳,踩在凳子上,踮起脚尖,对着他的脸,轻轻地呼呼了起来:“呼呼就不痛了。”

第287章 一家团聚,气煞女君

这一夜,燕王与燕九朝、俞婉谈了许久,有些话燕九朝不方便说,便由俞婉来说。

只是燕九朝从小到大吃的苦,又哪里是三言两语说得清的?

药效发作,燕王昏睡过去了。

他怀中抱着早已呼呼大睡的小宝。

小宝真是像极了燕九朝。

抱着他,就仿佛抱着当年的琮儿。

只不过他身边,没有梓君了。

却说小宝一觉醒来发现自己不在爹娘屋,而在新爷爷的屋,他瞬间不高兴了。

俞婉过来得早。

他与俞婉使性子,背过小身子不理她,眼圈还红红的,别提多委屈了。

俞婉将他抱进怀里:“怎么了,爷爷这么疼小宝,小宝不高兴吗?”

小宝哼唧道:“为什么大宝二宝可以和娘睡,小宝不能和娘睡?”

饶是知道这孩子说话进步大,可一口气问了这么长的两句话,还是让俞婉惊了一把。

俞婉欣喜地捏了捏他肉嘟嘟的小脸:“我儿子真聪明,都能说这么多话了。”

“别转移话题。”小宝严肃地说。

俞婉让他逗乐了,还知道转移话题呢,也不知是和谁学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