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九朝双目如炬道:“京城的烂摊子,我收拾了;禹城的仗,我打了;老百姓的生死,我管了…只让你做一件事…看好营地,就这么一件事…你都做不好!”

燕九朝一把将他抻到地上!

燕怀璟当场摔出内伤,吐出一大口鲜血来。

君长安眸光一动,走上前:“摄政王…”

“滚!”

燕九朝一声怒喝,强大的杀气迸发而出,如无形的光柱,顷刻间将君长安震飞开去。

所有人都感受到了来自燕九朝的滔天杀意,再也没有人敢为燕怀璟说一句话。

俞婉的所作所为众人全都看在眼里,刚生产没多久,月子没坐完便来了边关,她和所有人同吃同住,没有一点王妃的架子,她像个不停转动的陀螺,几乎没人见她好好歇息过。

并不是每个伤员都是干干净净地回来的,可再血腥、再污秽的场面也不见她避嫌。

但她并不仅仅是医病而已,早在摄政王决定攻城时,她便派人联络了附近城镇的官府,让官府做好接纳灾民的准备,营地里总不会一直都风平浪静,总有些看不见硝烟的战争,也总有令人不齿的龃龉,她全都一一地解决了。

她有妙手仁心,亦有雷霆手段,她让摄政王与浴血奋战的将士没有后顾之忧。

她被人伤成这样,所有人都是愤怒的。

摄政王说的没错,只留给太子一件事,却还是被太子搞砸了。

燕怀璟也明白自己难辞其咎,他曾试图为自己开脱,可他骗得了别人,骗不过自己——那个圣族人是混在禹城的灾民中逃出来的,当时他受了重伤,怀里抱着一个嗷嗷待哺的孩子,许是这孩子让人降低了对他的警惕。

正常人或伤势不严重的都被疏散到了周边的村镇,那个圣族余孽断了腿骨急需救治,于是被抬进了伤兵的帐篷。

不是每一例患者都会送到俞婉面前,她不是千手观音,不可能同时为成百上千的伤患进行救治,可燕怀璟是见过那个圣族伤患的。

只是他并没有看出来那个圣族人与别的伤患有什么区别。

燕怀璟有时会想,如果燕九朝在这里,他能看出来吗?应该也不能吧?

然而接下来,影十三与影六彻底排查了一番伤病的帐篷,揪出了足足十多名圣族伤患,全都是燕九朝带兵离开后混进来的,燕怀璟每一个都见过,但却一个也没认出来。

燕九朝冷冷地说道:“给我滚回京城,我现在不想看见你!”

燕九朝若果真暴揍他一顿,有些事兴许就过去了,可燕九朝安安稳稳地放他走,俨然是不能善了了。

燕怀璟想说什么,被奶修罗提着领子,嗖的丢出了营地!

燕九朝回了帐篷。

“我们先过去吧,让九朝陪陪阿婉。”俞邵青带着姜氏出去了。

燕九朝在床边坐了下来。

他策马跑得飞快,就是想第一个见到她。

但却没料到,会见到再也醒不过来的她。

“少主,圣族那边…”影十三追了进来。

“杀!”燕九朝说。

“什么?”萧振廷的营帐里,一名姓赵的大将军炸毛了,“摄政王要杀?杀谁?那些已经降了大周的圣族大军吗?人家已经降了呀!自古不杀降军!这是不成文的规矩!”

“是啊,降军不能杀的,这不合规矩,传出去,人家会笑话咱们大周的…”

“没错,这几人,不成气候,杀了也就杀了,可降军不能杀,不然,摄政王在史书上怕是要被记一笔了。”

记一笔是委婉的说法,只怕要让人后人唾骂万年吧?

这也太嗜杀了!

萧振廷没有说话。

站在朝臣的角度来看,那些降军不该杀;可站在一个父亲的角度,他的儿子失去了自己的挚爱,他都恨不得冲出去把那群瘪犊子杀了!

“萧大元帅,此举不妥啊,您还是去劝劝摄政王吧?他率领大军抵挡了圣族入侵,功勋盖世,本该流芳百世,可千万别一念之差,被人唾骂万年啊…”一名心腹将军语重心长地说。

萧振廷为难地按住脑袋:“我…”

他刚一开口,一名侍卫神色仓皇地冲了进来:“不好了!修罗大军不见了!”

俞婉受伤了,奶修罗怒了。

他带着自己的小弟,不计代价地冲进了圣族的营地,屠戮了将所有滞留在禹城的圣族大军,一个也没放过!

修罗是什么?

是魔。

只是因为有三小蛋与俞婉,他们成了守护他们的魔,一旦俞婉不在了,他们便是为她复仇的魔。

京城,少主府。

燕王正在批阅奏折。

边关每日都有飞鸽传书过来,今日却晚了些,入夜了也没等到。

燕王的心里莫名涌上一层不祥的预感,他推开轩窗,望向半空弯弯的月亮,然而没看多久,闪耀的星空忽然乌云密布,院子里狂风大作,桌上的奏折与文书全被吹翻了。

他忙合上窗子去捡,却感觉天光一闪,紧接着,天际炸响一声平地惊雷,炸得他脑子都嗡了一下。

“呜哇——”

厢房里的燕小四哭了。

三小蛋齐刷刷地睁开眼,又齐刷刷地坐起身,掀开被子跳下地,光着小脚哒哒哒地跑出去。

“啊——”

跨过门槛时,小宝摔倒了。

燕王刚要过来看看几个孩子怎么样了,见到这一幕,忙走上前将小宝抱了起来。

“没事吧?摔疼了没有?”他问。

小宝眼圈红红的。

“怎么了?疼吗?”燕王再问。

小宝哽咽着不说话。

燕王又看向二宝与大宝,就见他们两个也一脸害怕。

“别怕,打雷而已。”燕王将三小蛋搂进怀里。

乳母的屋子里,燕小四撕心裂肺地哭着,乳母抱着她在屋子里走来走去,死活哄不住。

“怎么回事啊?是哪里不舒服吗?小小姐平时都不哭的…”

没有尿裤子,喂奶也不吃,就那么拽着拳头嚎啕大哭。

电闪雷鸣,她的啼哭响彻天际。

俞婉伤成这样,老崔头无能为力了,但所有人心里其实还有一个人选,那就是巫王周瑾!

当初聂婉柔也受了类似的重伤,是巫王留下了她的生机,周瑾青出于蓝而胜于蓝,巫力更在巫王之上,他一定能救俞婉的!

老崔头给俞婉服下了冥都的圣药,这药说是有起死回生的功效,然而用在俞婉身上,也不过是让她维持着最基本的呼吸与心跳。

俞邵青连夜出发,骑着将军前往巫族。

尽管将军能日行千里,可大周距离巫族遥远,只怕不眠不休也得走三两个月,不幸中万幸的是,周瑾正在前往大周的路上,他们在南诏便相遇了。

俞邵青问道:“你是卜卦算到了阿婉有事,提前来给阿婉解围的吗?”

周瑾摇头:“我算不了婉姐姐的卦象,我是来探望婉姐姐和小圣王的。”

周瑾没有撒谎,他能算任何人,唯独算不了俞婉,他也不明白这是怎么了。

俞邵青道:“不说这个了,赶紧跟我去禹城,你一定要救阿婉!”

周瑾在禹城一间药房的厢房里见到了昏迷不醒的俞婉。

周瑾心口一通,他静静地走上前,握住俞婉的手。

众人自觉退了出去,只留下神色冰冷的燕九朝。

当周瑾睁开眼,并松开俞婉的手时,燕九朝轻声开口了:“如何了?”

他的声音听似平静,可那微微颤抖的语气还是出卖了他的内心。

他在担忧,无时不刻不再担忧!

周瑾难过地摇头:“我的巫力对她没用。”

“怎么会没用?”燕九朝问。

周瑾扭头看向俞婉:“她不是这里的人,她是…异世的孤魂。”

难怪他算不了俞婉的卦,她的命数,不在这一片乾坤之中。

“燕九朝,等仗打完了,我告诉你一个秘密。”

“什么秘密?”

“我的来历。”

“好。”

脑子里闪过他们最后一次谈话,她含笑的眉眼仿佛近在眼前,燕九朝看向周瑾,平静地说道:“我知道了。”

周瑾没问,你难道不奇怪吗?你没有什么想追问的吗?周瑾只是默默地出了屋子,将这一方天地彻底留给二人。

燕九朝在床前的凳子上坐下,将她冰凉的素手合握在掌心,片刻后又贴在唇瓣上,低低地说:“俞阿婉,我不管你是谁,是人还是孤魂野鬼,你都赶紧给我醒过来。”

俞婉留在禹城养伤,萧振廷带着大军凯旋,回到了京城。

皇帝已经有了很大的好转,虽仍行动受限,但脑子能受点刺激了,他将萧振廷以及所有奋战前线的将领交到了自己寝宫。

捷报上虽已经说了,但有些事,总是要亲自确认一番的好。

“朕听闻…圣族大军已经降了,又被摄政王下令杀了,可有此事?”皇帝中风并没有彻底痊愈,他语速缓慢,甚至细听,会感觉他有些吐词不清。

萧振廷的面上没有怪异,他正色道:“回陛下的话,圣族大军的投降是借口,实际是想让我们降低警惕,他们绕到我们后方,偷袭了我们的营地,还重伤了摄政王妃,摄政王妃至今都没能醒来,摄政王下令攻击,是出于军事策略的考虑。”

“是这样吗?”皇帝威压的目光落在余下十多名将领的身上,“燕九朝真的是在与圣族交战,不是屠杀泄愤?”

“是的,陛下!”

所有人口径一致。

皇帝见问不出什么,摆摆手,让将领们退下了:“萧振廷,你留下,朕还有话和你说。”

皇帝要与萧振廷说的是燕怀璟的事,燕怀璟勾结圣族的事情早已走漏风声,皇帝想听听萧振廷的看法。

萧振廷能有什么看法?这若是他儿子,他早拖出去打死一百次了,虽说燕怀璟也是被圣族利用了,可若不是他想要除掉燕九朝,又怎么可能掉进圣族的陷阱?

燕九朝若是个无恶不作的大奸臣,燕怀璟的动机还勉强说得过去,问题是,燕九朝做什么伤天害理的事了吗?

揍燕怀璟?你他娘的抢了人家的亲,还不许人家揍你?道理不是这么讲的!

然而萧振廷也明白,皇帝之所以问他,不是真的想要听听他的看法,只是希望他能劝阻皇帝,毕竟,他是天下兵马大元帅,是此次战役除燕九朝外最大的功臣,他有绝对的话语权。

可他会劝皇帝从轻发落燕怀璟吗?

“陛下,太子之罪过,当以死谢天下啊!”

皇帝险些又给气中风了!

皇帝当然明白燕怀璟的罪过很大,可他毕竟是皇子,哪儿有真把他杀掉的道理?

皇帝觉得自己留下萧振廷就是个错误,这也是个油盐不进的、

“行了行了,退下吧!”

皇帝赶紧将萧振廷轰走了。

燕怀璟最终还是被废黜了太子之位,连带着韩丞相也被迫“告老还乡”,燕怀璟被流放到了北城的苦寒之地。

皇帝倒是没迁怒韩静姝,允许韩静姝留在京城,只是她腹中的孩子,再也不能上皇室的族谱了,她也不再是太子妃或皇子妃,只是冠了燕怀璟姓氏的燕夫人。

韩静姝奏请皇帝,允许她与燕怀璟同行。

太子府外,君长安拦住了她的马车:“你…你为什么不留在京城?你可知道,一旦去了北城,就再也回不来了?”

韩静姝的肚子已经有些显怀了,她摸了摸肚子,说:“孩子他爹去哪里,我就去哪里。”

君长安道:“你别去!如果你是担心孩子,我…我照顾你们!”

韩静姝温柔地笑了笑:“多谢,再会。”

俞婉的伤口愈合后,燕九朝带她回了燕城。

燕王府一切如旧,连他走之前放在小花园茶桌上的棋盘都没有移动过。

所有人都知道少主与少夫人回来了,他们很期待少夫人的样子,然而少夫人却是个需要常年坐在轮椅上,一动也不动的睡美人。

燕城四季如春,京城的雪都有两、三尺厚了,燕王府却彩蝶翩飞、春色满园。

燕九朝抱着俞婉坐在小花园的藤椅上。

风和日丽,阳光大好。

俞婉穿着一件湖蓝色束腰罗裙,怀孕期间好不容易吃胖的小身子,已经瘦回了他们最初相遇时的样子,上个月做的裙子,这个月已经又大了。

微风拂过,吹动俞婉的青丝,有一缕搭在了她的鼻尖上。

燕九朝将那缕发丝轻轻地拿下来,把她整个人环在怀中,望了望四周,在她耳畔轻声说:“这就是我长大的地方,你不是说想来看看吗?”

他指了指前方的一个小木屋:“那看见那个亭子了没有?亭子后面有一座小木屋,本是用来养狗的,里面有好几个狗房子,我小时候没事就爬进一个狗房子里…嗯…没错…我很瘦小,所以爬的进去…然后他们就会找我,但从来没人找到,你知道为什么吗?因为,他们不敢相信燕城的小少主居然会躲在狗房子里。”

燕九朝必须得承认,自己不是一个合格的话痨。

他从前话少,他不是不知道,俞婉其实话也不多,可他们在一起时,她总是会找话来说。

现在她不能说了,换他来说。

燕九朝摘了一朵花,戴在她头上,她如画卷一般安静而美好的睡容,瞬间有了一丝活色生香。

“你们那边是什么样子的?有没有这么好看的花?”

燕九朝低下头,亲了亲她鬓角:“你是不是回去了?玩够了记得回来。”

“呜哇——”

冬去春来,转眼间,燕小四六个月了。

都说七坐八爬,别的孩子七、八个月才开始爬,她现在就会满地爬了。

她趁乳母打盹的空档,歪歪扭扭地爬去了燕王府的小花园,摘了一朵最漂亮的黄牡丹。

自打俞婉出事后,三小蛋懂事多了,不四处祸祸东西,开始认认真真地上学了。

本以为躲过了三小蛋,万叔的花花就能安全了,不料日防夜防,小四难防。

燕小四将牡丹咬在嘴里,轻车熟路地爬进了俞婉的屋。

她爬到床边,爬上脚踏,小胖手抓住花花,放到了娘亲的枕边:“呜哇,呜哇。”

娘亲,发发!

送完发(花)发(花)的燕小四,想要扶着床站起来,亲亲娘亲,却没站稳,扑通一声栽了下去。

当然她并没栽到地上,她被一双有力的手掌接住了。

燕九朝将燕小四抱了起来,看了眼枕边的黄牡丹,宠溺地问道:“又给娘亲送花了吗?”

燕小四挥舞着小胳膊小徒儿:“呜哇呜哇!”

是呀是呀!

燕九朝道:“怎么又是黄色的?这么喜欢黄色的花?还是你觉得只有黄色的花的才是花?”

燕小四:“呜哇呜哇!”

燕九朝也听不明白不是么?

燕九朝把燕小四抱回了她自己的屋。

燕小四一阵扑腾:“呜哇呜哇!”

发发都送啦,没亲到娘亲呀!

入夜后的燕王府静了下来。

燕九朝打了水来,给俞婉擦脸,其实她的气色已经没有很苍白了,但用周瑾的话说,她的魂魄恐怕已经不在这里了,所以她这辈子,注定是醒不来了。

但燕九朝不信。

他要守着。

他相信她总有一日会醒过来。

她会回来。

“京城来信了,我给你念念。”燕九朝将帕子放好,拿出驿使刚送到了的信件,一共有两封,一封是莲花村寄来的,还有一封是陪三小蛋在外游学的燕王寄来的。

“信上说,俞峰和白棠有孩子了,是个儿子,大伯和大伯母很高兴,还有,今年不是恩科吗?俞松要下场,他说他是奔着状元去的。你知道恩科是什么吗?科考三年一次,恩科是规则之外的考试,陛下立了诚王为太子,大赦天下,于是开设了恩科。”

燕九朝一辈子没说的话,仿佛都在这半年里说了。

“还有一封信,是父王写的,想听吗?”他看向俞婉说。

俞婉当然不可能给他回应,她早已是一具没有灵魂的躯体。

燕九朝打开信件,看到一半时,喉头忽然哽住了:“…大宝说话了,他喊娘亲了…在梦里喊的…他想你了…”

燕九朝拽紧了手里的信,身子轻轻地颤抖起来:“俞阿婉…我也想你…我想你…俞阿婉我想你了…”

一滴热泪自他脸颊滚落,滴在了俞婉的眉心。

大雪纷飞的夜。

燕九朝坐在没有烛灯的屋子,但有雪夜反射的光透过门窗射进来,屋子里依然清亮。

“少主,该吃饭了。”万叔拎着食盒走进来,他将饭碗摆在了桌上。

自打俞婉昏迷后,燕九朝便戒了荤腥,他不信佛,可他愿意为了俞婉吃斋念佛。

万叔将几样清淡的小菜摆在桌上后,便默默地退下了。

这些都是顶尖的厨子做的菜,百里香的毒解了,味觉也恢复了,可燕九朝依旧觉得他吃下去的每一样东西都索然无味。

他默默地放下筷子,忽然,隔壁传来一声奇怪的动静,他起身走了出去。

他推开隔壁的房门,看见一只眉心亮着红色火焰的小雪狐趴在自己的小蒲垫上,怀里抱着比它还大的肉包子!

燕九朝的神色就是一怔,大步流星地走过去,一把将肉包子抢了过来。

小雪狐被惊醒了,顶着头顶的一蹙小呆毛看向燕九朝。

啥事?

燕九朝激动地问:“包子哪里来的?”

小雪狐背过身子。

“说不说?不说打死你!”

小雪狐幽怨地指了指门外。

燕九朝迎着风雪走出去,顺着小雪狐所指的方向来到了另一间小竹屋。

厨房的烛灯亮着,不时有热气飘出来。

燕九朝几乎是有些狼狈地冲进去。

灶台前站着一名奇怪的女子,之所以奇怪是因为她的穿着他从未见过,一条束身的连衣短裙,露出纤细的胳膊与小腿,以及那一对白皙的脚踝。

怎么会有穿成这样?

她的头发扎着一个高马尾,低着头,似乎在研究手里的面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