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与序生说了几句话便让序生露出温柔神情的温婉,在仇家眼里就像是序生心仪的女子,成了他们的棋子。

温婉就这么被仇家掳了去,被扣着咽喉当面要挟序生自断十指。

序生那一双手就像他的容貌一样好看,骨节分明,白皙修长,操针时更是散发着迷人的神韵。

眼见序生抬手,真的要做出自断指骨的动作,温婉咬唇拼命摇头,“公子,妾身一介风尘,犯不着…”话未尽,便被掳她的大汉掐住脖子发不出声。

“放开。”序生喝出两字,铿锵有力,手指在腰间一拂,四枚银针已夹于指缝间。

但温婉的身体挡住了大汉周身几大要害,让他下不去手。

于是序生盯着温婉,缓缓道:“温姑娘,在下何德何能…”说话间,手指挠了挠头,又用食指点了点眼睛。

大汉一心注意他的话,并未留意他的动作,温婉却懂了。她趁着大汉手稍稍放松的那一刹那,拔出头上的珠钗就朝他眼睛扎去。

人的眼睛是最薄弱处之一,出于本能,大汉一把推开温婉,一脚踢在她肚子上将她踹到地上,刚收腿,序生几枚银针便刺进了他几处死穴,当场毙命。

序生解决了这个麻烦,抱起嘴角溢血的温婉一把脉,才知这辈子注定摊上另一个麻烦。

或者说…责任。

因为大汉那脚,温婉这辈子都…生不出孩子了。

行走江湖多年,见了太多因生不出孩子而被夫家休掉甚至被婆家或者小妾斗死的女人,他自然知道一个孩子,对女人来说实在太重要了。

所以,三年前他才会提出娶她。因是他种下的,恶果该由他来尝。

他欠温婉的,注定是一辈子的责任。然而,随着时间的流逝,他越发的明白,他的这一辈子,早已给不起温婉了。

而如今,他又怎么开得了口摆脱这个责任?

温婉见他迟疑挣扎,垂眸清浅一笑,“公子若是开不了口,便不要勉强了。妾身已经知道公子想说的了。”

序生微愣,定睛瞧了一眼温婉,只见她眼波流转,眼里透着明白和哀伤,他心头便是一愧:“温婉,我…对你不起。”三年前的事,原本就与她无关。他不仅累她被牵扯进来,还大意地让她冒险,受了这样的伤,所有的过错都在于他,但最后,都让温婉担了去…

他着实欠她太多了。

温婉努力地微笑:“公子又说这样的话了。妾身从前便说了,温婉一介风尘,子嗣本就是身外之物,公子无需挂怀。”

序生张口欲言,又被温婉打断:“公子可是想说,碧云天允妾身从良。可惜…想娶妾身之人再多,这一世,温婉也不会嫁人了。”唯一想嫁的,是眼前这个从不曾奢望之人,只愿他幸福。“既不嫁人,子嗣也就无妨了。”

序生知道,温婉只不过是想让他释怀而已。

“温婉,你可有什么心愿?”既不能负责她的终生,心愿却是可以替她完成的。

“妾身唯一的心愿,是想将公子画下来。”温婉笑盈盈垂眸,“可惜不擅丹青,怕描坏了公子损公子英明,一直不敢开口。”其实不是不擅长,只是一到画序生时,他的各种姿态神情便在脑子里纷乱,使她下不了笔。

序生咧嘴舒然一笑,“随你画吧,你画到满意为止。”说着走向书桌边坐下,往椅子上一靠,一派自然,偏又流溢着一股子风华。

温婉赶紧铺好宣纸,研磨点毫,下笔如流水畅快,几笔便将序生神韵勾出。

序生初时一直注视着她,眼波淡然,唇角挂笑,让温婉不敢多瞧他,生怕一眼过去就挪不开目光下不了手,白白错过了这次机会。

而手下的笔锋,也越勾越慢,一是为了细节,二来…她只盼能迟一些完成,多一刻他伴在她身侧静静看着她的时光。

勾好已在心头刻上了千万道记忆的眉眼,她再朝序生望去,却见他头微微歪着,双眼闭着,浓密的睫毛在眼下留了一片阴影,薄唇轻启,呼吸均匀。

温婉心尖一颤,顿时觉得一室温馨流溢,只愿时光永远停留在此刻。

序生却在此时梦境般轻轻吐出了一个词,含含糊糊,听不清到底是什么。

温婉赶紧放下笔,走到他跟前。

“唔…”序生又呢喃了一次。温婉这次听清了后头一个字,依稀是个“婉”字,这让她心头一震,连忙凑了上去,双手抵在他肩两侧的椅背上,将耳朵贴在他唇旁倾听。

这一次,她终于听清了——“宛宛…”

宛宛,那个他三年前曾笑得眉眼尽是温柔时说的很重要的人。

在这三年中,她渐渐从序生口中得知了这位“宛宛姑娘”的身份——姓柳,名宛宛,序生的妹子。

妹子在哥哥心中是很重要的人,原是合情合理,但为何会令他魂牵梦绕地吟出呢?

正疑惑,原本半阖着的门在此时“哐当”一声响,温婉连忙起身朝那头望去,只见十天前跟在序生身边的女子此时怒目圆瞪看着他们。

温婉忆起方才她与序生的姿势,心头“咯噔”一沉,便知这姑娘是误会了。

正想解释,却见门口的姑娘紧握双拳,咬牙切齿道:“你们忙。”说完气冲冲便出去了。

温婉往前刚迈出一步,便听耳侧序生长叹口气,别过头一看,不知何时苏醒的序生微睁着眼,歪着头垂眸看着与门相反的方向。

她一急,语气略略加重:“公子既然醒着,为何不追?”虽不确定那是不是“宛宛姑娘”,但从序生之前重视她的眼神来看,应当也是十分重要之人。

“追上了,不知该说什么。”序生淡淡解释。与宛宛的关系,到如今兄不兄妹不妹的,追上了…又该以怎样的立场做解释?

“那妾身便替公子去解释好了。”说着,温婉提了裙子,快步追了出去。

不消几步,便追上了那位姑娘,想来她是刻意放慢了步子,等着序生来追,却只等来了她温婉,回头看她时便带了几分诧异。

“可是宛宛姑娘么?”温婉问道。

女子点点头。

温婉得了答案,若有所思地回头望了望自己听弦居的方向。

公子,我不懂你了。既然如此重要,如此魂牵梦绕,又怎能忍心放任她误会难过?

“柳姑娘,妾身方才其实…”温婉正想解释,却被宛宛抬手打断,只见她闪烁着一张灵动的眸子看了看温婉的头顶。

“温姑娘可是很会盘头发?”宛宛摸着下巴问道。

“还好…时下的和几款经典的都会。”温婉愣愣地看着宛宛变幻莫测的神情,一时适应不过来。

“那温姑娘改日来帮我盘头发可好?”宛宛恬着脸拉扯着温婉的袖子,“我想要很漂亮很漂亮那种。”

“好…好。”温婉应下,目送宛宛蹦蹦跳跳若无其事走掉,越发地不能明白这对兄妹所想了。

罢了,原也不是她能插手的事。

二十六心结初解

温婉回到房内,序生已起身,站在她的桌前观摩她作的画,见她进来,若无其事问道:“她说了什么吗?”

他虽装作不在意的样子,眼底的焦急又怎能瞒过玲珑剔透的温婉?

“公子…妾身不懂了。”她几步走近,抬眼凝望着序生,“原本就是个误会,若真是兄妹,又有什么开不了口解释的呢?”她的话语虽是质问,语调却淡淡的,如滴水润心,丝毫不让人觉得唐突。

“若…不是兄妹呢?”序生高深莫测看着窗外道。

温婉愣了一下,复又暗笑自己早该猜到了。“若不是兄妹…便更应该解释清了。”情人间的结,原就比兄妹间更难解开。

序生只笑不语,笑容里泛着苦涩。

温婉见此,抬手覆上了他的胸膛,“公子这里,有个结,是公子自己拧上的。”

序生笑容一僵。

温婉继续猜测:“这个心结,公子自己想解,却又不想解,是吗?”

序生这才春暖一笑:“温婉,天下红颜尽拢,唯你乃是知己。”

得他这样一句评价,温婉心暖了,也明白了。

心结是吗?

她不知始末,亦不想开口去探寻徒惹序生烦恼,只是询问道:“在公子心中,这个结与柳姑娘比起来,孰重孰轻呢?”

“…”序生张了张口,不知该如何回答。温婉这个问题,恰好是他的心结所在。

情理上唐家给了他一切他原该感恩,潜意识却放不下灭门之仇。两年前的事,让他害怕自己在将来某个时候又做出伤害宛宛的事,如此一来,他便娶不了宛宛给不了承诺,没有任何立场去解释让她心生没有结果的误会。

“妾身总听曲里唱的,劝君惜时。光阴如箭,公子或许不能体会,妾身在这风月场子里,见无数的姐妹红颜渐老,来来去去,妾身不久以后怕是也要成为她们中的一员了。不去念叨从前在枝头如何灿烂,不去设想今后在尘埃里何等落寞,只抓住此刻便好。妾身不知公子的心结是因过去或者将来而结,但妾身只能看到公子此时最想要的是什么。惟愿公子不管曾经今后,在此时此刻,凭心办事。”

序生的眸子闪过一丝光芒,脸上若有若无却一直萦绕的阴霾忽的散去。“温婉,我走了…”——你多加保重。

“嗯。”温婉看着他,目送他越走越远。直到…再也不见身影。

***

倒退一盏茶的时间。

宛宛刚从布庄拿了衣服回来,听陶止说序生找她有事,便兴致勃勃地问序生去向。

这一问,才知序生去了碧云天,心下一转,多半是寻温婉去了,当下马不停蹄地追了过去。

好在从小在碧云天混大,几个年老一点的管事都认识她,于是她很轻易地便找到了温婉的住所,门未关严,她大大咧咧朝门缝里一瞧。

这一瞧,顿让她五雷轰顶。

——温婉正倾身靠在序生身上,序生闭着眼,唇挨着温婉的脖子,正在做什么一目了然。

宛宛心头一把火燃起,手下一用力便一掌劈开了房门,一步迈了进去。

真迈了进去,大大方方往那处一站,对着温婉,她一腔的热血又流了回去,气势顿无,只剩下一双眼睛如死鱼一样瞪着他们。

若温婉是其他的大家闺秀,矫情一点,任性一点,刁蛮一点,阴险一点,她柳宛宛都不怕,只会比她更矫情做作,更任性刁蛮,更阴险毒辣。

单夭夭曾评价宛宛如烈火般到处灼人。而此时,若她柳宛宛是火,那温婉就像一波水一样,温柔无害,天生就是来克她的!

在温婉面前,她做什么都是自惭形愧,做什么都只会显得温婉更温柔,她更野蛮。

于是她留下一句“你们忙”,便扭头离去,边走边痛恨自个儿的恶女气势见了美女就弱了,实在是见色忘义!

但温婉却追上来了,想解释。

她可知,该解释的…本不是她啊。她一个外人,再怎么解释,她柳宛宛可又会听得进去?

眼眸溜到了温婉的发髻,宛宛想起刚做好的新衣,配自己这马尾实在不搭,奈何从小到大徒便利,一直如此,也从未想过去学别的发髻,活了十八年之久,竟然连盘头发都不会!

于是,她出口请温婉帮她盘。其实,也是耍了个小心机,测试温婉。

若温婉真的如她所表现出来的对她柳宛宛不曾有敌意,那么便会给她盘一个很漂亮的发髻;若温婉对她有敌意却死命装出友好的模样,便还是会盘一个漂亮的发髻敷衍她;若温婉给她盘了个不配她或者明摆着羞辱她的发髻,嘿嘿…那她柳宛宛便找着下手的地方不用心软客气了。

宛宛打着自己的算盘回了客栈,叫了碟花生,倚窗而坐,手指有一搭没一搭地逗弄着桌上爬得正欢的小绿。

小绿正享受着主人的“爱抚”,忽然指头加了几许力,吓得小绿赶紧一缩,逃到了一尺之外。

只见宛宛一脸铁青,还是不可避免地回想起了序生吻温婉那一幕。那张唇,两年前吃过她的嘴,又在不久前伺候过她的背,这会儿就跑别的女人脖子上了?

还是说,这几年,它曾在无数女人身上逗留过?

一念及此,宛宛心底怨念丛生,原本轻抚的手变作利爪,一下一下无意识地抓过桌面,引得对面逃得远远的小绿抖了一下,也不知是不是在庆幸自己逃得及时。

恰好,此时这出惹她怨念的戏的主角回来了…

宛宛随即拎了小绿,大步朝序生房间走去。

序生的归来,注定他将迎接一场悲剧。这一点,序生自个儿心头十分有底,随时准备着,接受宛宛那无孔不入的毒手。

到门口时,宛宛象征性敲了敲:“听桃子说,你找我有事?”

“嗯。”序生背对着她收拾桌上摆放的医书。“妙手回春”大典临近,为了安心,也为了找点事情不让自己有空闲想别的,他这几夜都忙于研习医书,想到什么就翻出来看看。“‘妙手回春’大典需参加者自带药童一名,我想你与我去。”

“你现在才告诉我?”宛宛摊手,“我可是什么都没准备。”

“无需你准备,去充个数而已。”

“充数找桃子或者瑶瑶不就好了,干嘛非要拉上我?”宛宛不情愿嘟嚷,很不满“充数”二字。

“陶止是无色庄小庄主,瑶瑶是逸水山庄的大小姐,这两个人跟我…合适么?”序生笑着反问,“再说,你是情愿瑶瑶穿着稀奇古怪的衣裳陪你逛街呢…还是陶止陪你?”留一个对宛宛有企图的陶止在她身边,他实在不放心。

他更不放心的,是近日来曾扬言誓要将柳恶女挫骨扬灰替判官笔吴归报仇的长乐门门人大量现身杭州。“妙手回春”大典分初选,甲乙丙三个复选,长达一个月。因为医病不比其他技艺,有时候要过个好几天才能看到疗效,因此要做好几天不归的准备。

这一个月里,宛宛少不了是要惹点麻烦的,一个不好暴露了身份让长乐门的人寻了来,或是让道上其他与她过不去的江湖中人抓了去,他若不在又该如何是好?

“那…”宛宛背着手,悠哉洋哉走过来,“你要怎么介绍我的身份呢?”

“药童。”

“无名氏?”

序生这才明白宛宛想问什么,“自然是以我柳序生妹妹的身份。”

“原来如此,”宛宛点了点头,语重心长拍了拍序生,“当你妹子真是任重而道远啊。”

序生一怔。宛宛虽然常常拍陶止与闵瑶的肩,却从来没有拍过他的,再看她一双眸子晶亮晶亮的,透着诡异,序生心头顿时大叫不好。

就在此时,宛宛朝他近了一步,整个人几乎要贴上他一般。序生皱眉觉得不妥,正想后退一步,却听宛宛悠悠道:“哥哥,你感觉到小绿在你后背慢慢地爬行着么?”

序生身子顿时一僵,屏息不动,果然感觉到背后有个东西在他后脊梁饶了一圈后,又慢慢爬上了他的后颈。

宛宛眯眼一笑:“哥哥,不要动哦,小绿会咬你的。”

被小绿咬过一次的序生自然不敢再动,只能一脸僵硬地看着宛宛越来越凑近…在她的额头离他的唇约莫只有三寸左右的时候,她忽然停下,抬头与他目光相对,眼波流转,嘴角含笑,伸手触上了他的薄唇,纤指轻轻滑过,留下一阵酥麻的触感。

序生眼眸微微深邃,喉头一抖,就在此时,宛宛忽然邪魅一笑,一垫脚双手拥住他,冰冷的唇便贴了上来。

心头一震,有那么一瞬间,序生脑中一片空白。直到一团温润的软热从他轻启的唇间钻了进来,才将他震回了神。

序生敛了敛神,只见咫尺间的宛宛紧闭着双眼,皱眉的样子十分执着,脸颊透着红扑扑的光彩,异常诱人,她的唇舌略显青涩,却仍能勾起他最本能的火。

两年前的一些片段又一次洒了出来,铺天盖地淹没了他。犹记得那一夜,她的唇如此时一样甜美,身姿如此时一般柔软…

这不是他跟她的第一个吻,却是他第一次被强吻,被强得青涩温柔,强得…心甘情愿。

心头那被自己拧得死死的结,在这一个吻中渐渐松开…

温婉说得对,与其纠结无法改变的过去与无法预知的将来,抓住现在才是最重要的。

想到这里,序生抬手拢住宛宛的后颈,闭眼加深了这个吻。

现在他想要抓住的,只有宛宛而已。

作者有话要说:所以我家序生…他真的不是因为温婉的缘故不去追宛宛的啊…

现在好了,心结解开了,孩子,你太闷骚了,爱她就要说出来啊。。。

(二十七)杏林大典

“妙手回春”大典,杏林最高荣誉的大典,每年为天下输送大量的大夫。一般通过此大典乙等选拔的大夫在此之后身价便会飞涨,从此声名远扬。

而最后留下的那一位,便会被授予“医仙”的称号,从此被世人从敬仰,千古流芳。

但总有那么个别人,即使从未参加过此大典,也在杏林中享有极高的名声。这样的人,一边得接受人们的吹捧,一边得顶住世人提早扣下的“医仙”之名,一边还得防同行们的嫉妒,行得尤其不易。

序生便是这个别人之一。

一大清早,他刚刚携宛宛出现在大典会场,便有眼尖之人迎了上来,然后越来越多,认识他的或者只听过他的名字的都跑了来,抱拳友好吹捧谦虚,将他围了个圈。

序生只是绷着脸淡淡颔首,一改平日里和煦微笑的模样,让众人议论纷纷。有人说,小神医名不副实,空有一副好皮囊;有人说,小神医仗着自己的名头,不可一世,排斥同行;还有人说,小神医怕是也紧张了,笑不出了。

却没有人说,他是怕一笑扯开了下唇那残破的伤口。

想到这里,他不禁看了一眼一旁的罪魁祸首——宛宛一袭暗朱色襦裙,衬得她容貌明艳动人,引得会场一众年轻大夫不时偷望,其本人却毫不在意周围人投去的惊艳目光,自个儿若无其事地吃着大清早买的甜糕。

序生又想起了清晨携宛宛出门时,在走廊上碰见了陶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