序生低咳了一声。陶止这三年是他带着的,萧泊名这话…算是谴责他?

萧泊名意识到言语中的冒失,神情缓了缓为自己圆辞:“跟着柳公子就该学他的品性与为人,怎都去学些不三不四的言行?”

序生又低咳了一声。这话听着…是说他言行不三不四?

萧泊名气头上,难以头脑清晰的圆说,干脆放弃了这个话题,举箸继续吃菜,摆明了当此事没有发生过。

陶止偏又别扭起来,沉着脸默默放下筷子,“我吃饱了。大家慢用。”竟是头也不回地离去。

全桌人愣了片刻,就听一个软糯的声音响起:“我…我也吃饱了。”只见闵瑶放下碗,快速起身离去。

也不知闵瑶到底有没有追上陶止,亦不知她是否跟他说了什么。总之陶止在房间来找序生时,已恢复了他懵懂少年的模样。

“对不起,序生大哥。”这是陶止进门之后的第一句话,“我让你失望了吧。”

序生笑笑,“失望的是你爹,我不是你爹,不用顾及我的感受。”

“我只是不想…不想日后后悔。”桃子少年低着头,“也不想被人牵着走了。这么些年,一直是爹让我做什么我便做什么,这样下去…真的好吗?真的可以接管无色庄吗?”说到后面,他隐隐有些喃喃自问。

序生愣了一下,会心一笑,“可以的。”这一席话从陶止口中说出来,便可体现他的成长了。至少…觉悟到了自己所欠缺的。“不用担心,我明日去替你爹复诊时,会跟他道明的。”

哪知到了第二日,序生才知,陶止那只屎盆子,扣到自己头上了。

陶止态度如此坚决不娶,说不得姑苏来人了会出岔子,于是英明的萧庄主做了第二手准备:“柳公子,你看我家女儿怎样?”

序生收拾药箱子的手一顿,眼角抽了抽,嘴上客气道:“萧大小姐端庄丽质。”

“甚好,”萧泊名满意笑着颔首,“老夫瞧着我家小女甚是心仪柳公子,柳公子又与犬子如此交好,不如干脆做个亲家如何?”

序生深吸一口气,放下手中的活儿转身正对萧泊名:“萧庄主,晚辈与萧二公子交好,无关利益,是真心将他看做了亲弟。既然是亲弟,晚辈自然是竭尽全力助他一臂之力,萧庄主不必再费心了。”

面对如此明显的拒绝,萧泊名却没有放弃。

——柳公子渴了?怜芷,快上茶。

——柳公子饿了?怜芷,快上点心。

——柳公子累了?怜芷,快扶进去休息。

——柳公子无聊了?怜芷,快带柳公子上山逛逛。

——柳公子脸红了?怜芷,快…

如此句式无限循环了三天三夜后,宛宛终于忍不出了,对序生风凉道:“萧庄主如此嘘寒问暖的,多半是看上你了,序生你就留下了当个小倌伺候萧庄主的了。”

序生的脸顿时黑了,站起来走向她。

宛宛无视他的脸色继续道:“不过萧庄主估计不会那么明目张胆收你,多半会让你先娶了萧大小姐。那你也算享齐人之福了,男女通吃哦。说起来…若是如此,你到底算是桃子的后娘呢,还是姐夫呢…唔!”

唇上一温,被堵住。序生倾身拢住她,长长的睫毛覆在眼睑上,让人心安。

宛宛也不躲,仰着头,张臂圈住他的背。一番唇齿纠缠后,序生放开她,长吁一口气,复又把头埋在她颈侧,疲倦道:“让我抱一抱。一会儿就好。”这些日子为了陶止的事,心烦意燥。抱住了她,心似乎就安静下来了。

不管发生什么,她还在,还在自己身边。天塌下来,也不怕了。

屋内一室温馨流溢,屋外,萧怜芷端着糕点,透过门缝神色扭曲看完整个过程,难以置信。

怎么…会是这样?

(四十一)游湖风波

一大早,萧怜芷领着众人上了会稽山。名曰尽地主之谊。

这游山的计划是前两日便提出的,原本只该是她与序生两人。哪知柳恶女忽然心血来潮死活要跟着来,自家弟弟不知为何也来凑热闹。这两人的加入就又带来了两只尾巴——闲人花小力与逸水山庄卓小姐。

一行人无视萧大小姐难看的脸色,浩浩荡荡有说有笑地上了山,临近黄昏时分,行至镜湖。

日落会稽山,天边绯云若万马奔腾,几只飞鸟成群结队地往会稽山飞去。这一切皆被映照在了镜湖中,霞光染水,半江瑟瑟半江红。面对如斯美景,游湖一说便这么被提了出来。

镜湖边常年泊着无色庄的船只,这会儿萧大小姐一声令下,立即有小船被人清理了出来。艄公架着竹篙刚刚往船尾上一站,便被宛宛轰走——“竹篙给我,人走开。”

小船晃晃悠悠在湖中飘荡着,坐在船舱最前的萧怜芷指着外间景色介绍道:“这一片山都是会稽山,被我们会稽人称为‘父亲山’,而这镜湖则是‘母亲湖’,养育了一方水土。稽山镜湖一刚一柔,一源一流,动静相合,自古就被无数的文人拿来做文章。就好比前朝大诗人李太白就曾作诗‘镜湖流水漾清波,狂客归舟逸兴多。’”

“…”一船人心思各异,竟无一人朝她这边看过来。

“咳咳,”萧怜芷清清嗓,试图引起众人注意:“大诗人白居易也曾称赞这片山水‘稽山镜水欢游地,犀带金章荣贵身’。无色庄便是在其中一座山的山腰上,受父亲山环绕,柳家祖先选址于此,亦有‘山清水秀,人杰地灵’的寓意。”

再看一船的人,序生低头沉思,不知在想什么;宛宛撑了几杆就让船自行漂荡,人趴在船尾有一搭没一搭地拂过湖水;自家弟弟陶止担心卓家小姐有病在身,嘘寒问暖…

这一船,就闲人花少爷坐在她对面摇着扇子,似乎在听她说话,又似乎在养神。她话落半晌,花少爷才朝她看过来,悠悠道:“萧大小姐还是省些口舌吧。本少听着…聒噪。”

萧怜芷回瞪他一眼,又瞟了瞟船舱那头的序生与趴在船尾的柳宛宛,风凉道:“花公子怎不去和柳姑娘凑一起?”

花寻欢毫不在意摇着扇子,“本少以为,船头景色更好,游湖嘛,自然坐观景最好之处。”

萧怜芷冷哼了声:“怕是挤不过柳公子的位置吧。”

花寻欢摇扇的动作一顿,目光扫向萧怜芷:“萧姑娘想影射什么就明说好了,本少甚是厌恶绕着圈子装无辜的人呢。”

萧怜芷讨了个无趣,兀自噤声。

湖心安静,归鸟在远处鸣叫,和着水声,一悠一荡。

在这片宁静祥和中,萧怜芷开始找话题,她望向序生,柔声道:“听闻云天的温姑娘与柳公子交好,不知温姑娘现下可好?”说着,她将目光缓缓转向了宛宛。

会稽与杭州离得实在太近,杭州的温婉与柳小神医那段风韵事早就被百姓们以各种版本流传了开来,她自然也知一二。如今问这话,一是探探序生的口风,从旁敲击他与温婉的关系究竟如何。毕竟她父亲萧泊名有意促成这门婚事,她怎允许自己的夫君跟一个妓/女有染?

二来…也是想看看柳宛宛的反应。昨晚那一幕,对她来说就像一场难以想象的噩梦。在她心里,柳序生仙风道骨,品行正直,又怎会跟自己的妹妹…

她不愿意去相信,更不愿相信昨晚是序生主动去吻的柳宛宛。

一定是柳恶女勾引自己的兄长吧?

果然,船尾趴着的宛宛拂水的手一顿。

序生别过头望着宛宛,心头叫苦连天。萧大小姐,你这哪壶不开提哪壶为哪般啊?

就在萧怜芷分析着两人之间微妙的气氛时,船尾的宛宛忽然爆出一声“哎呀”,只见她指着水中惊喜道:“有一尾金色的鱼!”

了解宛宛的人都该清楚,宛宛就算再惊讶也会不动手色,最多露出难以置信的表情,绝不会叫出声来。若她叫出声来,多半是想坑什么人了。

花寻欢知道这点,于是若无其事道:“金色的鱼有何奇怪的?本少哪儿多的是,柳小美人若想要,本少就叫人送一两尾来。”

序生知道这点,没有说什么,只是面色微抽地看着宛宛解下放在他脚边的木壶。

桃子少年好奇:“宛宛姑娘,真的是金色的鱼吗?不会是看错了吧?”

闵瑶咳了咳,“陶止哥哥,有点冷。”

陶止连忙脱了外袍盖在她身上,微微责备:“身体不好就该乖乖在庄里养病的,非要跟着我们出来。”

闵瑶嘟嘟嘴,绯红着一张苹果脸。

宛宛不理他们,继续面露惊色,等着剩下还未反应的那人说话。

萧大小姐果然上钩:“不会吧,从未听说镜湖里面有金色的鱼啊。”说着她走到船头,脚一跺纵身飘飞而起。

船身因为她这一跺,左右摇晃着。在她双足刚刚沾到船尾的木板之后,船身更加剧烈的摇晃起来。

序生皱眉,依他这个不会武功的人看来,萧怜芷的轻功并不差,何至造成如此大的晃动?

除非…

他瞄向宛宛,只见她跟着船身左右晃动着试图平衡。

至少表面上是这样的。

他只看了这一眼,便明白了这船身晃动的真正原因——宛宛是故意的装出不平衡的样子,摇摆着身子让船身晃动得更厉害罢了。

经此一念,他了然回头,继续盯那装着小绿的木壶。边盯边想,宛宛不会仅仅为了向众人说明萧大小姐轻功很烂就做出如此大的动静,她一定有后续动作。

在这湖心,她能做的…推萧怜芷下水?

他立即否定了这个想法。萧怜芷好歹是无色庄的大小姐,推她下水开罪的就是无色庄,如此明目张胆,时候必定吃亏的事,宛宛绝不会做。

那她想做什么?

序生盯着木壶出了神,只一刹那,他脑中忽然闪过一念——甚少离宛宛身的小绿,为何此刻会被她解下放在他脚边?!

这绝不是为了吓他而做的,难道说…!

序生来不及回头,便听“噗通”一声落水声,心头顿时“咯噔”了一下。

再看船尾,哪里还有宛宛的身影,只余惊慌失措的萧怜芷立在原地,连连摆手:“不是我,我没有推她!”

序生脸色一沉,连忙起身,钻出船舱就要跳水救人,却在向前纵身那一刻,手臂被人从后拉住。

只听花寻欢悠悠道:“据本少所知,柳小神医并不会水啊。”

序生没有时间跟他扯,试图挣脱:“放手。”

花寻欢凑近他低语道:“柳姑娘从小在西湖边长大,岂有不会水的道理?”

船舱另一头,传来闵瑶焦急担忧的声音:“陶止哥哥,咳咳…你畏水,会…咳咳!”花寻欢一回头,就见闵瑶拖着陶止不让他下水。

原来萧二公子畏水啊,怪不得坐在最中间。

花寻欢了然一笑,趁着陶止序生都不能下水的这当头,对着萧怜芷施压:“本少可是亲眼看见萧姑娘推的人,怎么这会儿不肯认么?”

不等萧怜芷辩解,花寻欢继续道:“而且不仅推了人,还想着推脱责任见死不救,啧啧…果然是‘最毒妇人心’。”说着,还露出一丝狡黠的笑容。

萧大小姐,你今儿个,不跳就是草菅人命,让无色庄蒙羞。由不得你不愿跳!

果然,萧怜芷一咬牙,不情愿转身一跃,扎入水中。

平静的湖水荡起一大圈波纹,复又归于平静。

久久不见动静…

序生焦急地望着湖水,恨不得一头扎进去。

花寻欢在他身边“呵”了声,“若是柳姑娘已经出水在某处默默看着这边动静的话,一定很乐意看柳小神医此时的表情。”

序生不理他,继续目不转睛盯着湖水。此时夜幕降临,视线隐隐已经不清晰了。

“哇!”一只脑袋从水面钻了出来,吐出水长舒一口气,再甩了甩头,伸出莲臂抓住船舷。序生连忙一探头,容色一缓。

只见宛宛一脸的水珠子,黑发湿嗒嗒地贴在脸颊两侧,一双眸子水汪汪看着他。他心头一痛,单膝跪下欲拉她上来。

“等等!”宛宛只留下这句话,又扎进了水里。不多时转出时,她身侧多了一只脑袋,正是迷迷糊糊不清醒吐着水的萧大小姐!

花寻欢与序生一人拖萧怜芷,一人拖宛宛,将二人拖上船尾。

陶止站在船舱门口关切道:“阿姐怎样了?”

萧大小姐着实呛了些水,好半天才缓过气来。

“阿姐,你还好吧?”他蹲下握住萧怜芷的手,极其担忧问道。从前,他因被人推进过井里一次,特别怕水。但阿姐不同啊,阿姐水性极好,怎会溺水的?

萧怜芷左手捂着胸口,右手颤抖地指着睡在她一侧的宛宛,咬牙道:“你竟然踢我…”

宛宛歪着头笑笑:“我那会儿求生强烈乱噗通,谁让你从前面来抱我的?在水中救人都知道得从后面来抱。”

她话是没错,萧怜芷的脸色极其难看,捂着胸咳了咳,半晌说不出话来。她可记得她下水之后,视线还未清晰,就见眼前一黑,紧接着胸口就被人踢了一脚。可由柳宛宛这么一说,亦是在理,相信在场所有人都不会怀疑这个说辞。

这个闷亏吃得…算她萧怜芷倒霉!

四十二)五蕴不空

“夜里凉,把阿姐抬进来吧。”陶止心疼姐姐,提议道。

花寻欢虽极不情愿,却也托起了萧怜芷的脚踝,跟陶止一前一后抬人。

这头,夜风拂过,躺在木板上的宛宛微微一颤,起身刚坐起,便觉肩背一暖,微回头,就见序生的外衫已盖在了她的身上,而他张臂从身后紧紧拢住她,像是要将她揉进自己的身体一般用力。

气氛一时旖旎。

宛宛清嗓咳了咳,调笑道:“我们娘亲曾也做过这样的事,据说当时爹是当着皇宫众人毫不犹豫就扎进水里,把娘亲拉上岸,硬是在皇帝伯伯面前把娘亲抱走呢。”

序生依旧紧紧圈着她,低语:“对不起,我没能像唐叔那样下水去救你。”

“谁让你下来救了?不会水的人下了水反而是累赘。”宛宛替他开脱,“况且,你若下水了,这戏就演不精彩了…”

算是得到她口头承认这一出是她策划的,序生没有责怪,只叹了一声:“以后,别做这么危险的事了。我会担心。”

“好…冷。”宛宛给了个含糊的回答,“抱紧一点。”

序生依言将她紧了紧,埋头搁在了她颈侧。

那一头,刚把萧怜芷放下的花寻欢吁了口气,斜眼瞥见那两只一边喊冷一边在船尾喝着凉风抱作一团,深深鄙视了一眼。

得,他看戏就好。

萧大小姐已经替他在柳家兄妹的话本上添上了浓浓的一笔,相信她一定不会让他失望再接再厉,摸爬滚打几十个回合才会罢休。

果不其然,萧大小姐越挫越勇,在修养了三天后,就迫不及待出来蹦跶了。

一大早,花寻欢就被一阵聒噪的琴声吵醒,头一回埋怨起萧泊名将他从偏院调到主院这一决定。

梳洗完毕后,琴声未停,甚至有更加紊乱的倾向。也不知是哪位大小姐太阳一升起就不让人安宁!

花少爷掏掏耳朵,很不满地朝琴声源头慢悠悠走去。

转过一座石山,拨开一枝出墙红杏,无色庄的五蕴亭出现在眼前。色即是空,五蕴皆空。五蕴亭因此得名。此时亭内已团团坐了人,花寻欢抹眼一瞧,还都是熟识之人。

而发出声音的,是将萧怜芷挤到一头,正闭眼拨着琴弦纵情陶醉的宛宛。

她的姿势动作那是相当的到位,相当的优雅,只是配上这毫无章法的琴音,这种油然而生的违和感是怎么回事?

花寻欢摸摸鼻子,无奈地走过去。恰好宛宛“一曲”终了,她手一抬神清气爽睁开眼,兴致勃勃等众人反应。

坐在她身边的萧怜芷扯了扯唇,露出一丝不屑。

序生默默别过头,违心道:“浑然天成。”

花寻欢几步跨进亭子,拆开他那不分昼夜都扇个不停的折扇,酝酿了一道,吐出几个词:“别具一格…”

陶止吞了吞口水,张了张嘴,半晌才道:“阿姐的琴,音质很好…”桃子少年向来是撒不来谎的。

在这或轻视或违心或撇开话题的情境中,只有一人的反应是最应景,但也是最反常的——

“好好听!”闵瑶闪烁着水汪汪的大眼拍手叫好。

宛宛闻言脸微微一僵。她相信闵瑶的称赞里面无一丝奉承的成分在,瑶瑶绝对是真的这么认为才如此说的。

她此刻心头只有一个念头——不知闵瑶的听觉是否跟她的眼光一样奇葩。

而就在她自问的同时,在场其余人在心中给了她回答:卓小姐果然是面面皆奇葩。

气氛微冷。

萧怜芷清了清嗓,浅笑道:“柳姑娘可弹累了?不若让了让怜芷可好?”

宛宛不理她,霸着七弦琴不放,眼睛一亮道:“我刚刚又想了一首曲子,我弹给你们听!”

序生扶额,从萧大小姐将琴搬出来开始,就被宛宛占了去,这已是今早第四首了…还记得小时候唐叔曾一心希冀自家唯一的女儿能够琴棋书画样样精通,特意请了琴师来教宛宛。唐叔是一片父爱之心,娘亲碧染是基于自己幼时想学未能学成,所以不想让女儿遗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