啤酒喝多了总要上厕所的,而我没了坐位只能挤在厕所门边的过道旁。这些人来来回回的上厕所,进去的时候我伸手将他们的钱包拿出来,出来的时候再将钱包还回去,只取现金不动其它。不多不少人一拿了三百块,总计两千七百元。既然这些人愿意付钱给流氓欺负其它乘客,那么我就用十倍的代价让他们去补偿。

然后我又悄悄的在与我一样被赶起来的那八个人的口袋里各放了三百元,自己留了三百。我上车时兜里已经没什么钱了。那两万块给了陈雁,我兜里只剩下四十几块钱零钱,就这四十几块零钱还是陈雁给的。陈雁给我那五十我没接,可是她又放了五十块在那套衣服的口袋里,我走了之后才发现。在车站打长途电话的时候花了几块。

火车过蚌埠的时候,那伙人各个车厢的“茶座”卖完了,又呼喝着下车。这一站停的时间比较长,我也悄悄下到了站台。看见刚才那个亮蓝皮本的流氓走过站台,与一个乘警擦身而过时悄悄在他的兜里放了一小叠钞票。刚才车厢里看不见乘警,现在有乘警下车在站台上出现了。我也走了过去,装做走路不小心接连碰了那两人一下,然后赶紧道歉。

上车的时候我兜里又多了两千多块还有一把枪。那个流氓和乘警身上的钱我是一点没客气全拿走了,还顺手摘走了乘警的佩枪。那流氓显然是那伙卖座者的代表,而那个来收钱的乘警显然是代表列车工作人员来拿好处的。钱没了我看他们怎么跟同伙解释?我虽然不是鬼精那样的神偷,但在训练营中也和他学过几手,以我现在的身手,神不知鬼不觉偷普通人的东西简直如探囊取物一般。

火车重新启动开到郊外田野后,我进了厕所。把手枪拆成零件,和五发子弹一起一件一件的丢进车窗外飞驰而过的各个水溏中。这把枪是找不回来了,而一个警察莫明其妙丢了枪意味着什么我也很清楚。他的前程可能就此毁了,而那种警察本就不该有什么前程。

我做这些事的时候,嘴角不自觉地带着微笑,我想起了远在芜城的风君子。如果风君子遇到这些事情会搞出什么花样来?十有八九他也会这么做,我是在学他吗?我以前可没偷过东西,今天是大开偷戒了!我记得风君子偷过尼姑的灵签,偷过和尚的蒲团,还偷过道士的锁兽环。

一路无话,火车过长江经南京折转向东朝上海飞驰而去。付接似乎一直很老实,没什么动作,我渐渐也就有点疏忽了。火车从无锡站发出之后,驶到市郊我突然查觉到付接不在车上了,他正朝南逃去!这老小子居然跳车了,难道他发现我在车上了?很有可能,我在蚌埠下站台的时候他也许在车窗里看见我了。

他跳车我也跳车!扫开旁边小茶桌上的啤酒瓶和烧鸡,拉起最近的车窗跃下了火车。空中翻了个跟头双脚落地,向侧前冲了两步又打一个滚站起,人没什么事,一身新西服弄脏了还破了几个口子。不知道火车上众人会发出怎样的惊呼,我站稳的时候火车已经走远了。

在铁路边祭起青冥镜,却找不到付接的踪影——他已经走的很远了。他逃跑的方向是南边,我也向南追。追着追着又能感应到他,这说明我追对路了。继续追到太湖岸边的时候,付接的踪迹又找不着了!

面对着黄昏中的万倾太湖烟霞,我四顾茫然。付接能去哪里?他下水做王八了?我看着晚霞中的湖光,脑海中突然灵光一闪,想到了他要去的地方。无锡往南,沿太湖岸边而下,不远处就是浙江湖州。我对付接的资料所知不多,但恰恰知道他是湖州人,他这一路南下是想回家乡吗?那个地方他一定熟悉,可能也有很好的藏身处,弄不好还有秘密据点和手下。

可不能还让他像在西安一样得到喘息与反攻暗算我的机会,一定要抢在前面截住他!于是不再寻找付接的踪迹,在公路边拦了一辆车,以两千块钱的代价说服了司机,连夜飞车直奔湖州。果然,我在湖州市的北面迎面截住了付接的来路。

付接远远的发现我的存在,连招面都不打折转向东南方逃去,没有进湖州城。这一下他甩不掉我了,我们一前一后进入了浙江嘉兴境内,我直把他逼到了东海的杭州湾边。这里是一处伸向大海的半岛形山地,前面是海,后面是湖,两侧是海塘外的淤泥滩涂。从西亚荒漠尾行万里追到太平洋岸边,已经到了地图的边缘,付接再也无处可逃!

第145回 此去无多路,谈仙拄杖前

(题记:本回是第十二卷“山人篇”的最后一回,石野与付接将在仙人飞升遗迹结束追踪。本卷名为山人篇,顾名思义——山人为仙。这一路追踪到谈仙岭为止,万里风尘磨砺是一种象征。

石野这一路遇到了很多人,做了很多事。如果换一个角度看他的行为,那么在世人眼中所见的可能就是民间传说,比如卖面姑娘陈雁会如何看待石野?人世间的志异故事也许就是这么流传下来的。

本回内容如果不看石野杀付接的情节,那么它将是一篇山水游记。如此描写的目的只是想说明“杀”不仅仅只有刀光剑影血雨横飞,除魔卫道也可以有如诗如画的意境。)

※※※※

中国共产党第一次全国代表大会的闭幕地在嘉兴南湖。南湖画舫本是莺歌燕舞、笙箫软语的所在,而当今成为了有纪念意义的圣地。说到山湖风景,嘉兴还有一处远胜于南湖,那就是位于海盐县境内,东海杭州湾边的南北湖。

南北湖点缀在环山之中,山虽不高却连绵起伏如翠屏叠嶂。湖中有一堤分水面为南北,轻波荡漾烟雨怡人。更奇特的是,走过长堤穿湖而过,再登上山锋,尽处的悬崖外便是浩瀚的大海。仙人到此,也会驻足流连。俗人到此,直愿与山水长伴。

我一路追踪付接在南北湖外山脚下穿过一处村镇,偶尔在一户人家的楼房墙基处看见了砌进地面半截的石碑。碑上从上到下有四个半字,依稀可辨认出是“董小宛葬花”。这才想起前面就是南北湖,也是江南名妓董小宛的葬花之处。这葬花古碑在山中寂寞了数百年,如今不知何故成了寻常人家的墙基石。(徐公子注:本书“作品相关”中有图片。)

董小宛天资巧慧、容貌娟妍,能歌善舞亦工诗画,与柳如是、李香君、顾横波合称为四大名妓。她汇集古代名嫒轶事,编成《奁艳》一书,传世书画有《蝶卉图》。扬州糕点佳品“寸金董糖”和“卷酥董糖”,相传也是董小宛首创。崇祯十五年,董小宛归冒辟疆为妾。明王朝覆灭后,董小宛曾跟随冒辟疆流离南北湖。此时她的夫君产生了出仕南明政权,离她而去的念头。董小宛百感交集,看到春尽花落,怅感身世飘零不知将来葬身何处?她以葬花于南北湖畔鸡笼山麓来自喻。扫落花,埋香冢,泣残红。此举打动了冒辟疆,他打消了离董而去的念头。

这便是董小宛葬花的史实故事。后代曹雪芹写《红楼梦》,将董小宛葬花的典故移植到书中。成了林黛玉的故事。再后来香港武侠小说家梁羽生写《七剑下天山》,据民间野闻将董小宛附会为清顺治皇帝的董鄂妃,这一小说家的杜撰直到如今还有很多影视剧编导在不断戏说。

而我一眼扫过这块石碑并没有时间留下脚步去仔细研究,闪念间想到当年小宛葬花于此,而今日我要让付接葬身于此。凄美落红与人间恶魔埋葬于一处。不论是美丽还是丑恶,在这山水间都将得到天地的净化。要么沉沦,要么升华!

黄昏时我追到了南北湖边。付接已经登上湖水另一侧的山峰,到达了海边高崖上。他不走了,也不再隐藏周身的神气波动,与之相反,从远处的山峰上散发出一种强大而浑厚的气势。一路追行万里不离不弃,到达大陆的尽头时他停下脚步的那一瞬间,恍然乎我们突然心意相通——知道了此时彼此的心意。

付接不想再逃,他想在此地做一个了断。因为他终于明白我既然能够一路追到这里也会继续追他到任何地方,甩是甩不掉的。这里,将是我与他进行一番决斗的战场。要么他杀了我或者重创我,否则这一场纠缠无法结束。我感觉到付接就在南北湖群山的最高峰鹰窠顶上盘腿坐了下来,静静的在调养真气,等待我的到来。我也放慢了脚步,没有继续紧追,举步上了另一座小山岭。

南北湖西面的群山中,有一个两峰夹峙的小山头,南面为南木山,北面为北木山,西望鹰窠顶,东侧为一条三里长的山谷。周围古木参天,竹林茂盛,只有一条小径可供出入。我沿林中小径走上了这座不高的山岭,天色已经完全暗了下来,只见满天星斗闪烁。然后我与付接一样也坐了下来,静坐调息,洗去这一路风尘疲惫。我想付接也能知道我的心意,最终放手一战之前,我们都需要好好的休息和整理一番。明日日出之时,我将和他做一场了断。

山不在高,有仙则灵,身心一静立刻感受到此地有一股纯净无比的仙灵之气。我突然知道了这是什么地方——此地名为谈仙岭,是千年之前的仙人飞升遗迹,这位仙人姓谭。

南唐道家谭峭,字景升,号太极子,拜嵩山道士为师,得辟谷养气之术,世称“紫霄真人”。他为潜心修道,游遍名川大山,最后选在此修炼丹药,专心著述。谭峭在这座小山上结炉炼石,辟谷养气,兼为当地百姓采药治病,并留下了传世之作《化书》。谭峭飞升之后,人们把南北湖畔这座小山称做谭仙岭。汉字古意“谈”与“谭”可以相通,千年流传到如今此山已名为“谈仙岭”。

我很小的时候,金爷爷教我书法,曾经让我写过一首诗:“线作长江扇作天,靸鞋抛向东海边,蓬莱此去无多路,只在谭生拄仗前”。写完了金爷爷让我背下来,然后跟我讲了谭峭与《化书》的故事,也讲了南北湖的种种传说以及谈仙岭。那时我十分好奇,当作一个神奇的故事来听,记的十分清晰。我虽然从未来过这个地方,但一走入此处就像记忆被唤醒一般,感觉十分亲切熟悉。

我没有打坐入定,而是在一棵参天古木下坐好,静静地感悟此地久远而清晰的气息。我想起了风君子对我说的一段话,就是那夜他传我的“胎动”心法中的一段。“碎瓮”之后入“玄关”,那么到了“玄关”门前又该如何修行?仅在定坐中不可得,需要自己去感悟,所谓“胎动”实际上就是在寻找真人自我的源头,并且超越这个源头达到另一种超然存在的状态。

在忘情宫下浮生谷中,得天月大师相助,风君子借天时地利送我入玄关之门,但再进一步的感悟就要靠我自己了。入玄关门后,到圣胎凝结、瓜熟蒂落需要多长时间?心法里说的是“十月怀胎”。那时间真的是十个月吗?风君子说不是,十月之说只是一种虚指象征。比如我在妄境中曾流连三天三夜,对风君子来说只是一弹指而已。又比如法海在我看来定坐六十年,对于他来说只是闭上眼睛再睁开。

从“胎动”的口诀心法来看,“碎瓮”之后是“玄关”,“玄关”之后是“眼前”,自古丹书中有口诀“玄关在眼前”。正一门的三十六洞天丹道将这一境界分为四洞天的步骤次第修行,而风君子传我的四门十二重楼将这四洞天只合为一重楼。“玄关在眼前”这句话到底是什么意思?先有“玄关”才有“眼前”,我以前一直难以理解,但今夜在谈仙岭上突然想通了!

我想起了谭仙人那句充满禅意的诗——蓬莱此去无多路,只在谭生拄仗前。这个世界是如此广漠又是这样渺小,我要追求的境界是如此飘渺又这样接近。所谓飘渺是因为它伴随我而我却意识不到,所谓接近那是它就在眼前!在哪里?就在你以手拄仗的地方。《金刚经》中提到“无所住”,然后又讲到“应如是住,如是降服其心”。今时我终于懂了,虽然没有豁然开朗,却也是一种朦胧的顿悟。这就是“玄关的眼前”。修行境界的突破不在定坐中得,而在此刻突然间的体悟。

玄关中出现的一点萌芽,一点存在状态的意识,从永恒静止的那个点开始苏醒过来,一点一点的在生长。渐渐地开始与外界沟通,如此细小的却能与整个宇宙相呼应,我的心念之小可以退于无,心念之大也可以归于无所有。我领悟心念力之后自创的神宵天雷法术我今夜终于完整的理解了它,它的威力并不完全在于我的法力,在于它能激应天地间的多少力量。我是一个境界的“引”,关键是我的精神世界能够凝聚多么广漠的内涵。

一坐便是一宿。树枝上滴下的露水提醒了我新的一天已到来。我睁开眼睛,感到有点眩目——太阳尚未升起,但天光已经放亮。虽然看不见远处的大海,却能从天际的白辉感受到海面上波光粼粼。几只白鹭从湖边薄纱似的水雾里飞出,苍苍蒹葭被在晨霭中勾勒出摇曳的剪影。我伸了个懒腰,站起身向付接所在的鹰窠顶走去。

付接与我一样也在这仙灵之气充盈的群山之间调养修习了一夜。也许是心性的不同,我们选择了不同的地方驻足。我在谈仙岭中,他在鹰窠顶上。鹰窠顶是海天之际的最高峰,峰顶岩石状如雄鹰展翅,倒和七叶驻足的芜城飞尽峰顶有几分相似。在此修行,有小天下舍我其谁的气势,有接天而俯视众生的心境。我登上鹰窠顶的时候,付接背对大海长身而立冷冷的看着我。我在他面前几丈处站住,我们之间自然而然的有了一段对答。

付接:“你终于来了。”

“不是我来了,而是你无处可去。”

付接:“不是无处去,而是不想去。我就是要在这里等你前来。”

“既然如此,为什么还远逃万里。”

付接:“你看不出来吗,这一夜,我的伤已经好了。”

“伤是你的伤,与我何干。”

付接:“你以为今天能够杀得了我吗。”

“不杀你,又怎么能知道。”

付接:“你不怕死吗,离开这里你还可以好好活着。”

“不知生,焉知死。我不怕死,但我也不想死,我的修行是长生久视。杀了你,就是为了好好活着。”

付接:“如果我杀了你,别说长生,你这一辈子就是个短命鬼。”

“不知死,又怎能得长生。有多少无辜的人因你而横遭不测,你残害众生,我也是众生之生。不除你这种邪魔,众生如何能得长生。不杀你,我如何能生,怎知他人不是我,又怎知我不是他人。”

付接:“小小年纪,哪来这般口气。”

“昨日路遇半截葬花残碑,今晨刚刚想明白这番道理。”

付接:“要杀便杀,要么我杀你,要么你杀我。真难为你还想了一夜。”

“这一夜我想的不是你。你的伤好了,我也并非毫无收获。”

这一番机锋对答付接没有半点优势,他居高临下聚集了一夜的气势并没有压住山下的我。眼见占不了上风,他随即一转念,缓缓抽出了那把二尺雁翎刀。他以指一弹刀身,山谷四周传来嗡鸣的回音,回音散尽之后付接没有看我而是眼望远方说道:“我手中的法器,名叫毫光羽。光羽从不染血,却能分身变化出万千飞刃杀人。它也能蓄积天地间的力量,发出排山倒海的耀眼一击。此器变化多端,可分可合,可攻可守。自我出道以来,有无数人与你一样妄想除魔卫道,却在毫光羽下却落入万劫不复,一世修行毁于一旦。”

付接拿出法器来吓唬我,原来那东西不是雁翎刀,而叫毫光羽。这件法器的奇妙我已有领教,它可以分刃合击,蓄势增威,确实是变化多端。想拿法器吓唬我他是看错人了,世间神器我见过不少,包括我手里的也是,只不过有所毁损而已。他用毫光羽壮胆,恰恰说明他内心深处是真的害怕青冥镜。

我拿出青冥镜持在胸前,淡淡道:“我这件法器你知道名字,它叫青冥镜。非常不好意思,直到今天我也没有完全搞清楚此器有多少种变化与妙用,今天只能拿你试试看了。”

付接的瞳孔收缩了,他收回了目光与我对视,脸上有一股恨意:“我短命的师兄梅存菁曾诅咒过我,说我总有一天将灭于青冥镜之下。可笑他连自己的命都留不住,又如何能断言我的生死?我今天就杀了你,毁了这面青冥镜,天地之间我还会怕什么?”

难怪他当初得知我手中的法器是青冥镜时变色而逃,原来他的师兄生前曾有过这种预言。修行人是讲究天命缘法的,都会忌讳这种事情,所以他会害怕青冥镜。虽然害怕今日却不得不面对,他居然打算毁了这件法器。他提到了一个名字梅存菁,我很耳熟了,那是菁芜洞天中梅氏家族最后一位主人。唐老头也认识他,据说二十年前已经身故。

“你认识梅存菁?他是你的师兄?是你害死他的吗?”

付接发出哼哼的冷笑:“孩子,听说你是守正真人偷摸传授的弟子,青冥镜是他给你的?他一定不会告诉你青冥镜的故事吧?你手持青冥镜肯定想知道它的用处与来历。它还是开启洞天的门户,有种种神奇之处。如果你发誓不再与我做对,我就全部告诉你,对你有莫大的好处。”

“你爱说就说,不说拉倒!你死了我可以去问别人。说不说我都会杀了你。”付接说的没错,这面镜子确实是开启洞天的门户。可我不相信他会把实话全部告诉我,就像他也不会相信我会因此而放过他一样。这一番话无非是互相动摇对方的心念与杀意,这在高人斗法之时非常重要。

付接:“那我们就没什么好谈的了。日出的时候,你我就各自发出最有力的一击,纠缠的时间太久了,解决的那一刻最好干脆一点。”

付接要在日出时一击定胜负,我知道他是怎么想的,我也是这么想的。我学过“采日”之法,太阳初升是我能够激应最充沛的外力之时,也是我全身精华元气升发之时。我没点头也不摇头,只是手持青冥镜,指向付接,也指向他身后远处的海天相接的地平线,静静的站在那里一动也不动。

付接一抬手,毫光羽缓缓升到半空,就像在风中浮飘的一片羽毛,极轻灵又似极稳重。刀身竖立,刀刃冲着我的方向,二尺短刀发出金属的冷冷光泽。我们都在蓄积力量,等待出手的一击。

海平线上的天空已经染成红色,红色下方的海面尽处又渐渐出现了金色的一线光辉,金线的正中被一点光芒突然刺破,太阳看似不动却又以不可阻挡的脚步升了出来。天边的一线金光照在了毫光羽上,毫光羽发出了七彩的光色。刀身变,似乎变成了重合在一起的各色光刃。渐渐的,我眼前只看见一扇九尺长的彩虹羽芒。

毫光羽越来越亮,青冥镜却暗了下来,它的镜面就像黑沉沉的虚空,满天云霞倒映其中都被吸收的无影无踪。它还是一面镜子,但是这面镜子反射不出任何一点光芒,穿过它也只能看见无边无际一个不可知的世界。我已经凝聚了最大的心念,将青冥镜所激应的外物之力全部化去为我所用,连镜子都不再反光。

当太阳的轮廓完全浮出海面的时候,光刃与黑镜都将拥有最大的力量,那时我们都将不得不出手。远处的太阳似乎也知道山峰上的两人正面临一场生死抉择,最后还挣扎了一下才跃出完整的一轮。

这一瞬间,付接背朝日出的身影与刀光一起大盛,我面前这个人成了一副剪影,周身上下被七彩光环笼罩。与付接身披满天云霞的气势相呼应,毫光羽突然散开了,九尺光刃猛然膨胀几乎罩住了整个山头,我身前四面八方眩目而来的是千万支刀影,如漫天飞羽,去处只有一点,合击我的立身之处。

不能躲,只要我稍一退避,这些纠缠的光刃就会像影子一样追上我,将我绞的粉碎。毫光羽分刃合击之时,我将青冥镜扔了出去。它镜面朝前立于半空,在空中画了一个大圆圈。我身前凭空出现了一面巨大的、黑暗的镜子。

这一击完全在比拼两人的力量,被击退便是败亡。漫天光羽飞射,迎向这一面虚空巨镜。黑沉沉的镜面一点一点被点亮,似乎被付接的刀光刺破了虚空。言语描述总是缓慢,这一刻的到来只是一瞬间。光镜相击,巨镜陡然间变的通明,然而此时付接却愣了那么一瞬间。因为他在虚空的镜面反照中看见了身后的海平线,海平线上升起的不仅仅只有太阳!

一九九一年十二月六日,农历十一月初一,南北湖鹰窠顶上又现千古奇观日月并升。

日月并升又称日月合壁,是神秘的东南奇景,只于此处可见。“残蜃忽送月印日心,两轮合体,雪里丹边相摩荡,还转不止,海天俱动,不可思议。”这是古人对日月并升的记载描述。有点天文常识的人都应该知道,农历初一是看不见月亮的。因为从地球的角度看过去,太阳光正照在月球的背面。可是日月齐升在历史记载上只发生在每年的十月初一,太阳和月亮的光轮从鹰窠顶外的海平线上相抱同时升起。

之所以说日月齐升神秘,因为它不是日食,不是月球的轮廓遮蔽了太阳的一角,而是天边有白轮和红轮摩荡还转同时升起——红丸雪丹俱现。

付接背向海平面,并不知身后有日月齐升,他那把毫光羽凝聚了满天霞光,激发出最大的法力射向我。我凝聚心念力激应外物,青冥镜中发出的神宵天雷不是一道闪电,而是一个炽热的红环,迎向付接的光刃。镜面中的太阳突然飞了出来,成了一个光环罩向付接与他的毫光飞刃。但他面前同时又出现了一个硕大的月亮,这个月亮在巨镜中呈现,突然变大,轮廓变成了整个镜面。

这时我低喝一声:“你去吧!”

付接只觉得心神一荡,一生中曾有过的种种妄想之境在眼前闪过。他立刻发觉不妙,紧接着就凝神而出。虽只是一瞬间的闪念分神,但对于我来说已经足够了。他的飞刃之力破了我发出的神宵红环,却没有来得及趁胜反击。毫光羽在空中自生感应。刀身一转,迎住了镜面中反射来的一道红霞,在付接身前散开成一片光雾。但伴随红霞而来的另一道白芒却穿透光雾射在了付接的眉心。

这莫名出现的千古奇观巧妙的帮了我,难得一遇的日月齐升不仅出现了,而且反常地出现在十一月初一!以采日之力发神宵天雷,同时激引月亮的光轮施展了指月入妄的法术。付接的修为应早已在破妄之上,但只要他一闪念的疑惑就足够了。指月入妄我以前见风君子施展过,他应该是和天月大师学的,他只是对我施展却没有教我。我昨天一夜的感悟,今日凌晨看见了天边月轮升起,一刹那就自然明白了如何以青冥幻景借月指妄。

射中付接的那道白虹只伤元神不伤身。付接只觉得眉心微微一麻,紧接着全身突然发冷、真力涣散。付接不愧为高手,此时仍有凶悍与急智的一面。他大喝一声,满天七彩飞羽消失,空中的毫光羽一分为二。二尺短刀的原形向后急射飞回到他的手中,而空中虚凝的七彩长刃如闪电般向前飞刺直击空中巨镜。长刃与巨镜相击,发出巨大的爆裂震荡,同时消散于无形。我身前又出现了青冥镜那碗口大小的模样,而付接的身形已经飞到了山崖之外。

他要跳海逃命吗?这一击以攻为守让我暂时无法追击。已经说好了在此了断,死到临头他还要挣扎逃窜。如果没有别的意外,他就落海而去了,可能还有一线生机。只可惜他不走运!就在他刚刚倒飞出山崖外的海面半空上,从海上突然传来一阵波涛的轰鸣声,远远有一人朗声喝道:“恶奴休走!”紧接着有一股浑厚如波涛般的力量从海面升起,如狂潮涌来卷向空中的付接。

谁也没有想到海面上会突然有人出手拦截付接,听声音此人距离还很远,但修为高超法力浑厚,借涛声潮起之力发难。付接猝不及防从空中被卷回到鹰窠顶上,立刻一头撞入一片无边无际的未知的黑暗世界中——我趁机用青冥镜收了他魂魄元神。如果不是突然有高人相助,我还不容易这么得手!

悬在空中的青冥镜传来一阵剧烈的挣扎颤动,我没来由的心中突然一痛。凝聚最大的心念运转南明离火,炼化了青冥镜中这个恶魔的元神,青冥镜缓缓的飞回到我的手中,还带着火热和冰凉交织的两股余温。付接的遗体落在身前,五官肌肤开始枯萎、干缩、碎裂,渐渐的化成无色的粉末,被一阵山海之风吹散。

散落在地上的衣物被风卷起,露出一个扁扁的金属方盒。我将这个盒子拣起来打开,里面是一张五吋电脑软盘,看见软盘封口处贴的磁性条码编号,我知道这就是百合偷走的那份名单原件。当时的电脑硬件技术还不算太发达,三吋磁盘尚未应用,U盘、移动硬盘之类更没有出现,外存贮器最常见的就是五吋软盘。这种软盘没有硬壳包装很容易折坏,所以付接装在一个金属盒里随身携带。

将这个金属盒揣到怀里收好,我冲着山崖外的大海抱拳道:“不知哪位高人出手相助,在下石野感激不尽!”

海面上传来几声爽朗的大笑,紧接着有一位老者纵身跳上了鹰窠顶,也向我抱拳还礼道:“石小真人,忘情宫一别我们在此又相见了!还好我来的正是时候,亲眼目睹付引舆这个恶奴伏诛。”

来人是一位白发老者,身穿紫青色的长袍,手拄一支如根雕工艺般的龙头拐杖。此人身姿挺拔气宇轩昂,正是在忘情宫之会上见过的听涛山庄庄主宇文树。宇文庄主出现在此处,又出手拦住了付接的去路,我赶紧上前见礼,并询问他怎么会来此?

原来听涛山庄昨日接到了江湖令,有意思的是,他同时接到了两道江湖令,一道是海天谷发出的,另一道是正一门发出的。所谓江湖令实际上是修行门派内部的一种传信手段,当有大事发生,有必要通知天下修行界时,一派掌门可以命弟子向天下传讯。接到江湖令的门派也可以派弟子向自己熟悉的附近门派再传下去,总之要在短时间内让天下修行人尽知。

海天谷传送江湖令路途遥远,两日前才送到正一门,正一门的效率很快,昨日就派弟子转送到了听涛山庄。谭三玄的江湖令内容是修行败类付引舆所犯的恶行,以及石野真人正在一路追杀,同时还请求天下各大门派如果遇到请援手相助。正一门不仅派弟子向长江以南立刻转送,而且守正真人以正一门的名义又加了一道江湖令——请天下同道接应石野务除此恶!

※※※※

石野终于杀了付接!这种人很难杀,因为他不仅修为高、势力大,而且知进退、善逃避。大杀四方的痛快高手有不少,可苦苦追行万里冒奇险只除一恶的“傻子”恐怕只有石野。写到这里,连我这个作者都不得不佩服他,确是一流的性情。

这两天书评区争论很激烈,大家都在讨论石野到西安后以及火车上的行为是否合适?这在我的意料之中,记得上两次的争论是“该不该夺绯焱炉鼎”与“该不该同情七叶”。其实答案在每人自己,我写的石野这个人不是行为标准,而是一面镜子。自古开口谈道易,真心做事难。

作者本身不能参与这种争论,但我建议从另一个角度去看这个问题。比如火车上,其他所有的人都没有做什么,只有石野遇到事情去做事情了。如果他什么都不做,普通人很难追究什么对错,但他不是普通人。先想第一个问题,他该不该做?

接下来才能去争论他应该怎样去做,大前提先要确定(唐老头强调的逻辑)!世间没有完美的行动指南,只能两害相权取其轻,两利相权取其重——但肯定会有争议不足之处。此时的石野不是仙佛圣人,他的行为在超然事外的旁观者眼中不可能完全正确。所以第二个问题才是本文立意中最重要的——如果你是石野,你认为该怎么做才是最好?

第十三卷 听潮篇

第146回 蜃景何须讶,灵山是我家

守正真人大概是担心海天谷的江湖令天下修行门派不重视,以正一门发出的就不一样了,如果碰到了我和付接他们不帮我都不好意思。

江湖令传到各大门派的时间有点晚,几乎所有人都以为我们还在西北,而此时我与付接已经到了浙东。宇文庄主心思细密,也有古道热肠。如果我们还在西北没有听涛山庄什么事,但他想到了付接是湖州人,如果逃到湖州的话那就进入听涛山庄附近了。为了以防万一,他接到江湖令的当夜就动身往湖州而去。

当他今日凌晨渡海横越杭州湾北上时,感觉到南北湖方向有灵气冲天,似有高人在此驻足修行。他就改变方向奔南北湖而来,日出时分远远察觉鹰窠顶上有激烈的法力波动,运足目力望见有两位高人斗法。他看见了付接的毫光羽,也看见了山顶上我的身形,知道自己恰好迎对了方向。付接也真是倒霉,在逃入海中的那一刻被宇文树出手卷了回来。

他说完之后我才明白前因后果,看来这一路追踪还是有人接应我的,可是我与付接速度太快,大部分人都扑了个空。听我又对宇文树再三表达谢意,宇文树叹息一声道:“付引舆一身修为了得,今日命丧于此,形神具灭万劫不复!石真人让他这种恶魔有如此下场再适合不过,只是此等法术过于阴狠…今后还是少用为好。”

我也恭敬地答道:“多谢谢宇文庄主赐教,石野记住了!”

宇文树笑了:“我老头子也是多嘴,石小真人岂是不明事理之人。你万里追杀付引舆如今已传遍天下,人人都夸赞石小真人一心卫道、义薄云天,听涛山庄上下也是万分佩服。更难得你小小年纪已有宗师修为,手刃邪魔震惊天下,有很多高人没有做到的事情你做到了!…付引舆一代恶首,却葬身于这仙灵之地,石真人也算对得起他了。”

“庄主过奖了。今日战胜纯属侥幸,有庄主出手,更有日月并升的天地奇观相助,非我石野一人之力。”

宇文树吃了一惊:“日月齐升?今天是阴历十一月初一,时间差了一个月,怎么会有日月齐升?”

我手指天边道:“真的是日月并升,刚刚我亲眼所见——咦,怎么没了?”

我们都回首望向海天相接的尽处。天边有一轮红日喷薄如火,海水被染出一条金光大道直射山崖下,有半天红霞映照,却独独不见那一轮雪色圆丹。月亮不见了,日月并升的异相已经消失。

宇文树:“日月并齐只在日出那一刻短短时间,现在当然看不见了。我在东海边住了一辈子,也经常在十月初一到这鹰窠顶上观看日月并升,可惜只在二十年前见过一次。石真人福缘深厚,能在十一月初一见到日月并升也并非不可能。我来迟一步啊,没有这个眼福,但此时此地的朝霞风景也是美不胜收。”

说话时我们都面朝大海看向天空,也许是被天地间的仙灵之气与磅礴美景所感染,一时之间都沉默下来。片刻之后,一片淡淡的云层飘来,挡住了红日的光辉。突然间我又指着半空讶道:“宇文庄主,你看见了吗,那是什么?”

只见半空中的云层之上,就像开启了一扇门户,出现了奇异的景象。一座七层四面八棱的古塔出现在天空,高高的琉璃宝鼎上十二道飞檐屋脊看的清清楚楚。这座古塔矗立在一座小山上,从这个方向看过去小山的一侧是赤色的石壁,石壁下还有缓缓的流水。再往下被半空的白云衬托环绕。

宇文树动容道:“没有看见日月并升,却亲眼目睹此地的另一大奇观——石帆蜃气!”

海市蜃楼亦称“蜃景”。这是在光线经密度分布异常的空气层,发生显著折射时,把远处景物显示在空中或地面的奇异幻景。《史记·天官书》就有记载:“海旁蜃气象楼台,广野气成宫阙然。”而石帆蜃气则是此地著名的奇观之一。

南北湖的葫芦山与鹰窠顶之间的近海域。海中有一块狭长形的礁石,远远望去象一艘正在航行的帆船,人称“石帆”。那石帆不论是涨潮还是退潮始终只露出水面一截,又因这一带在历史上经常会出现海市蜃楼幻景故名石帆蜃气。“海市登州夸幻相,石帆此日亦奇观,青红顷刻何须讶,便作人间万事看。”这是清代诗人对石帆蜃气美景的赞叹之辞。

自古以来石帆蜃气的记载颇多,石帆蜃气中多现飘渺亭台、仙境楼阁。近几十年来石帆蜃气出现的次数却不多,亲眼目睹者就更少。今日在我杀了付接的前后,没想到短短时间内连遇两大奇观。我看着半空中的蜃景有几分不知所措,因为那不是什么仙境,而是我的熟悉的不能再熟悉的景物——菁芜洞天之外的龙首山塔!

我惊讶难言之时,听宇文树自言自语道:“这空中的宝塔,我怎么有几分眼熟,难道以前见过?”

“宇文庄主以前到过芜城吗?”

宇文树:“六十年前宗门大会,我曾在芜城盘桓数月,今年夏天宗门大会,我又去了。”

“那就对了,那座塔是芜城的梅氏遗迹龙首塔。”

宇文树喃喃道:“梅氏龙首塔!难道冥冥之中真有天意?付引舆灭于斯,石帆蜃气现龙首塔。”

听见他的话我也心念忽动,冥冥中有天意吗?我也疑惑了!梅存菁曾预言付接将灭在青冥镜下,而今日果真如此。预言成真之后,半空中出现菁芜洞天的蜃景。这如果是巧合,那未免也太离奇了。听宇文树的口气,他似乎知道一点内情,于是我开口问他:“宇文庄主,我听说这付引舆有个师兄叫梅存菁,曾经是芜城梅氏的传人,你清楚是怎么回事吗?”

宇文树:“你杀了付引舆,大概还不太了解这个人究竟是什么来历?当初修行前辈太素先生门下有两个弟子梅存菁与付引舆,号称太素双英。…此事说来话长,若石真人有兴致,请到听涛山庄一叙。我老人家还有事与你商量。”

“庄主找我有事尽管开口,请问听涛山庄离这里远吗?”

宇文树呵呵一笑,手指杭州湾:“不远不远,对岸就是。如果石小真人不嫌听涛山庄草舍简陋,这就请随我来。”

说完了老人家一纵身飞下山崖,立足于碧海波涛之上。手持龙头拐杖,在海风中白发飘飞如仙瓮降世。我站在山崖上大声喊道:“庄主,难道我们要这样渡海吗?”

宇文庄主大笑道:“达摩渡江,八仙过海,这御天下大块无形的法术石小真人不可能没学过。刚才见你神通广大手刃付接,凭借手中法器横渡这百里钱塘江口又有什么问题?…哦,我明白了!你放心,此时四下无人,你我凌波而去也不必担忧惊世骇俗。”

御天下大块无形?靠!我还真没学过。我最早学的就是最简单的“御物”,后来因为要上炼丹峰。风君子教了我如何“御天下大块之形”。御物之道向上还有境界?就是这“御天下大块无形”?呵呵呵,我明白了,其实这也不是什么很困难的事情。昨天的我也许还做不到,今天的我似乎已经可以了。

御天下无形之物我早就见过,七叶在终南山中与同门斗法时,曾经从火堆中引出十二条火龙。于苍梧在句水河边对抗龙卷风时,曾经御风向天。一座山,大块而有形,我御之山不动但我可以飞檐走壁。这一片海,大块而无形,我御之海不动但我可以飞渡而过。道理虽然简单,但只有修行境界到了才能有如此神通。

我收起付接留下的毫光羽,一挥青冥镜,也飞身跳下了山崖,以法器激应波涛之力立足于碧海之上。立足不动而身形如飞向前疾行。这种感觉不是我在水面上走路,而是以法器为引,御无形大块之力,得一身之轻游。我的速度很快,呼呼的就在海面上向前而去,而宇文树的速度很慢,施施然就像在散步一般。施展这种法术,其实走的慢比走的快难多了,我刚刚领悟尚不熟练,只能快点走。宇文树见我如此之快,也一展身形追了上来。

如此施法也要消耗神气,横渡大洋对我来说恐怕是妄想,但渡过这杭州湾到达钱塘彼岸倒也不是不可能,看来宇文树就是这么过来的。平生第一次凌波微步,我感觉到万分新奇又有几分害怕。这要是在句水河里当然没什么,但是在这大海之中心里却不是那么有底,总想快点到彼岸才是。

我当时并不知道,这凌波而行的神通道法在修行界的高人中也不是寻常法术,不是人人都会。听涛山庄有“听涛”之名,宇文庄主能够凌波渡海那是自有家传秘法。他见我杀了付引舆,是太高看我一眼了,以为我也有此之能。而我当时并不知情,听见了“御大块无形”五个字就冒冒失失的跳到了海面上。一瞬间能够领悟这种难得的法术,一方面是因为我不自觉地感受到宇文树的周身气机,另一方面也是因为我心念不疑,以为是自然而然。

跃上海面就站住了没有变成落汤鸡是走了狗屎运,有点新奇有点害怕,却没有想到一个天大的金元宝正砸在我的脑袋上。多年之后我回忆起这一幕心中感谢两个人:宇文树和风君子。宇文树自不必说,他等于亲身给我演示了如何施法,而风君子传我道法时打下的根基十分奇特几乎是独一无二的。他一直用信手拈来的口诀将精深的道法传授的如此浅显明白,而且是边教边创因缘而变,跟着他一路学下来,无意之中我也有了能够触类旁通的慧根。只是踏海而行的我,此时仍在懵懂之中。

在海波上前行,隐约感到青冥镜中传来的潮汐激应之力,海面上有暗流涌动生成。回头向东望去,远处波涛中有一线浪涌向西而来,这浪涌不高,也只有几寸水波涌起,却很长得不见尽头,一眼望去绵延不断。宇文树在我身边道:“今日奇事甚多,十一月初一有日月齐升,石帆蜃气中见龙首宝塔,现在连钱塘大潮也出现了。”

“这就是钱塘潮吗?怎么——”

宇文树:“怎么这么小是不是?还没到地方,等过了盐官之后这几寸浪涌就会成为万马奔腾的潮头。通常如此大潮往往只出现在月圆前后,每年农历八月十八观潮最佳。初一见此处潮起,倒是很有几分意外。…石真人如想欣赏钱塘潮,那你我不妨随潮头而上。”

他说完话浪涌已到脚下,宇文树飘然跃于浪花之上,随风顺潮转身向钱塘入口而去。这位庄主年纪不小了,玩心居然还很重,此时此刻竟要约我去弄钱塘潮。我想劝阻已然晚了,他已随浪涌飘飘然而去,白胡子在风中翘起一副兴致勃勃的模样。我只得跟随他顺潮流向西而去,只这一会工夫,宇文树已经走得远了。

一阵浩荡清风吹过,风中传来宇文树的声音,老人家在吟咏一首诗偈:“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忽地顿开金枷,这里扯断玉锁。咦?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

这是《水浒传》中大和尚鲁智深圆寂时所唱的颂偈。据书中所述,那夜月白风清、水天同碧,鲁智深在杭州六和塔下忽听得寺外雷般声响,问寺僧方知乃是钱塘江潮信。回忆起师父智真长老曾嘱咐的四句偈言:逢夏而擒,遇腊而执,听潮而圆,见信而寂。鲁智深当下大悟,颂偈圆寂涅磐而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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看《史记》,司马迁每篇之后有“太史公曰”。读《聊斋》,蒲松龄往往添“异史氏曰”。我写《神游》也深受此风之遗,常在正文后附言添评。

这部小说在网上连载,随著随发。虽然文字草成却保留了每处下笔时的思想原貌,当时所思所感的同步记述。这些文字怕只能在网上VIP可见了,日后编订成书恐难以保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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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不是高僧,尚不明了涅磐的自由,我是一个学道中途的修真人,听见风中的诗句有我的感慨。鲁智深是在说他自己,可我听在耳中却想起了今日的两个人,付接与我。“平生不修善果,只爱杀人放火”,这说的不是刚刚形神俱灭的付接吗?“钱塘江上潮信来,今日方知我是我。”说的是这一刻的石野。

在鹰窠顶上,有一人灭去,有一人新生。灭去的是付引舆,新生的是我石小真人。不久前我看见半空的龙首塔出现在石帆蜃气幻景中,当时隐约想起了一首诗:“佛在心中莫浪求,灵山只在汝心头。人人有个灵山塔,只向灵山塔下修。”这是法源和尚在讲经时引用的,我当然记的一字不差,可事后并未多想。灵山塔下修,修什么呢?想也没用,我还是老老实实继续我的丹道修行。杀付接见石帆蜃气回忆此诗,心中懵懂,似有一点萌芽欲破土而出。

海上听宇文树无意间唱出鲁智深圆寂时的偈语,只觉面前海天一片,身心豁然开朗。昨夜我的“胎动”境界,堪破“玄关”到达“眼前”,那么“眼前”是什么呢?眼前是海天一片!这便是“胎动”心法最后一步功成境界——俱足。从金丹大成之后的身心不二,到圣胎凝结之时的形容俱足,我的丹道修行终于又突破了一重楼!

记得风君子传我“胎动”的口诀与心法时,说过只有心境到了才能传授。他传授我的时候我心中一直有一个疑问“我是谁?”,今日忽听有人唱偈“我是我!”终于恍然大悟。我之悟非鲁智深之悟,而是丹道中“胎动”的重楼境界。“玄关”中出现的那一点萌芽,在“眼前”开始生长去感应天地万物,终于到达了“形容俱足”的状态。就像一个人从沉睡中苏醒过来。发现睁开眼睛是另一种存在状态,这相对于沉睡又是一种超然。

四门十二重楼的丹道真是神奇!我记得在第二门中的“灵丹”修证的是体内自在的身心,金丹大成入真空之境后,身心不二唯物无我,灵丹消失了。再入第三门,“胎动”中的一点萌芽又出现了,那已经是一个完整俱足、彻底全新的“我”。这与“灵丹”境界类似但风景不同,我的修行又更见高深。

“胎动”境界的心法分为四步:碎瓮、玄关、眼前、俱足。其中玄关之门是一个转折点,它追溯到身心的起源,然后穿过去,又是一种全新身心的孕育,就像在母体内的胞胎,所以称之为“胎动”。其境界不可言!所谓怀胎十月瓜熟蒂落确实是一种虚指,我万里追杀付接到此刻突破胎动境界一共只用了十天十夜!但这十天十夜,对于很多人来说,恐怕一生都没有经历过。

就在此刻,脚下突然有浪涌卷起,我一失神间落入大海,浑身湿个透,冰凉的海水差点将我卷走。紧接着在下一刻,我的身形飞起也立于浪花尖上。东风吹来,这是又一线浪涌从东海而来,斜侧的方向追向宇文树所立的浪头。此刻的我与刚才的宇文树一样站直身形随潮而去,飘飘然宛若飞仙。

海潮去势极快,我很快追上宇文树,却发现自己远远的站在他的另一侧,我们脚下是两道不同的浪墙,在海中交汇出激起层层浪花。浪涛向前,从几尺高的浪涌变成了二尺高的浪头,此起彼伏奔涌不息,我始终立足于潮头之上。再往西去,杭州湾的喇叭口地形急剧收束。潮头越来越高,已超过一人上下。左右两线大潮同时向钱塘江口涌去,白浪翻滚,水声渐起渐响渐如雷!这便是钱塘江口有名的“人字潮”。

立于潮头浩浩荡荡逆钱塘江而上,极目望去已可见远处两岸的树梢房顶。宇文树冲我笑道:“石真人,再往前去可见人烟,你我就真的要惊世骇俗了。就此上岸吧,听涛山庄就在南岸不远。”

我本以为听涛山庄是崇山峻岭中修行隐世所在,没想到它就在海边小镇旁,临海而建占地不小也绝不隐蔽,而且是对外开放的旅游观光景点。我们从僻静处上岸,绕过礁石滩便走到一条乡间的简易公路旁,顺着这条公路不远穿过一个小镇就来到听涛山庄的大门口。听涛山庄的大门一侧还挂着一面铜牌——宁波市餐饮旅游先进个体单位。

进进出出的人不少,山庄门外以及迎面主楼前的停车场上还停了不少大客车与面包车,有的车身上写着单位或旅行社的名字。我穿着一身湿漉漉西装,身上还破了好几个大口子,有不少人都好奇的向我张望。山庄大门前有保安站岗,但保安看见宇文树领着我大摇大摆的进去什么也没说。

听涛山庄像什么?形容起来就像现在很多的旅游渡假村,但当时旅游渡假村的概念还不太流行,这就是一个海边渡假旅游的山庄疗养院。看地势听涛山庄在海边一块小高地上狭长分布一字排开,有很多栋错落的小楼与独立别墅,几乎每一处房舍推窗都能看见大海听见涛声。山庄内绿叶如荫庭院优雅,环境很是不错,即有参天的古木又有新修的花坛,看来修建的新旧时代不一。

我跟着宇文树一路往里走一路心里也有疑问,听涛山庄怎么是这样一个地方?宇文树把我引到山庄尽处一处幽静的院落里,院里是一座古雅的二层小楼。看院中的假山太湖石,楼门上的雕花八仙过海,这显然是有年代的建筑了。走进去之后发现装修还算新,淡黄色的清漆木地板、茶几上的电话都是现代的东西。老式的靠背太师椅则是古董了。

宇文树招呼我在客厅坐下,有晚辈弟子出来摆上茶碗和果点。这庄主做的很有气派,招呼十几个门下弟子都到客厅来依次向我见礼。我要站起身来还礼,宇文树却举手示意我坐着就可以了。我还没有来得及说别的话,宇文树又做了一件事——以听涛山庄的名义向天下发一道江湖令。江湖令的内容就是石野真人已在南北湖手刃恶魔付接,天下同道不必担忧,也不必时刻再准备接应协助。石真人神通广大,除魔卫道,是听涛山庄宇文庄主亲眼所见。宇文树又向门下弟子描述了一番他赶到鹰窠顶的经过,将我夸赞的天花乱坠之后,将弟子们都派走传令去了。

当众人领命散去,只剩下我与宇文树两人,才有私下谈话的机会。我问道:“宇文庄主,你门下弟子就在这处山庄中修行吗?”

宇文树:“石真人是不是觉得有点奇怪?修行界大名鼎鼎的听涛山庄怎么会是这样一副场景?实话告诉你,如今的听涛山庄就是旅游渡假村,也是我宇文家的营生。”

“你说开放山庄是家族的生意?”

宇文树:“说起来话可就长了。我们宇文家是此地世代的耕读人家,这座山庄以及周围的农庄田地都是我家的祖产。用现代那句话来说…我家就是庄园大地主。几十年前田地被土改分配给附近的乡民,后来又从乡民手中收归国有,到如今又分产承包,总之不再是宇文家的祖产。这处山庄也曾一度充公,多有毁损之处,到十年前几乎成了废弃之地。后来我和我儿子又把它买下来了,建成了现在的听涛山庄,所以你见到的山庄景物,除了这栋小楼,大多与千年修行之地的传统是不一样的。”

我笑了:“您老人家把自己祖上世代相传的山庄买了回来,为什么不依原样重建,还要对外开放呢?”

宇文树:“时代不同了,儿孙也要因时而变。再说了,我说我要建私人庄园政府会把地卖回给我吗?我是以听涛山庄旅游渡假公司名义买地开发的。山庄对外开放,我也有钱挣啊。修行人也得有世间的营生,弟子们平时也好有事做。至于修行福地,其实听涛山庄中自有安排。”

“宇文庄主,听你这番话我想起了一个人,就是芜城的张荣道先生。”

宇文树:“张先生啊?其实我们老相识了,当年买回这片地方除了依靠祖上留下的一些东西,张先生还给了我们宇文家不少资助呢。”

“既然您老与芜城张氏相熟,那么和芜城另一大世家梅氏打没打过交道?我在鹰窠顶上听你说的话,你提到了付引舆与梅存菁。”

宇文树喝了一口茶,微微叹息一声道:“有些往事真不想再提,但今天请石真人到这里来,就是想商量一些事情。”

“庄主找我有什么事就说。”

宇文树:“不要总叫我庄主,叫我师兄就可以了。”

“那好,师兄您老人家有何吩咐?”

宇文树:“小真人,你可知道这一路追杀付引舆最终成功,在修行界中你的声望将会高于当世。不久之后的正一三山会,天下修行人云集,石真人说的话应该很有份量。”

“按年资,其实我只是晚辈,我的威望怎能和宇文庄主相比,更不能与守正真人那些前辈相提并论。”

宇文树:“你说的有道理,但事情不能这么看。多少年来,修行三大戒虽然各门自守,可护道之责大家都淡忘的差不多了。你万里诛杀付引舆,以身作则在警醒众人这世间并不太平,门规还要严守,戒律的尊严仍要维护。红尘内外不能乱了次序,否则易生祸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