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心面色微微一红,伸手轻轻推了风君子一下:“石真人在此,公子莫要笑谈。…既然公子看见葫芦会想起我,那这个葫芦公子就不要送我了,留在身边可以时常看见不是更好吗?”

七心的语气神色一直很淡,有这种反应说出这样的话很难得,对于她已经算是打情骂俏了。她似乎并不介意风君子与她调笑,只是不好意思当着我的面。我干脆当作没看见也没听见,指着远处说道:“风君子你看,那边有个摊位前面没人,过去看看。”

那边确实有个凉棚很是冷清,一名长者领着三名弟子,面前的竹案上放着一溜板砖?身后的空地上还堆着一堆同样的东西,摊位前少有人光顾。我正要往那边走,却被风君子拉住了:“石野,你等会儿再过去,先去帮我叫人。”

“叫谁?”

风君子:“管他是谁,只要和你交情好愿意帮忙买东西的就行。那种五色神泥,我至少需要十块才够!我们这里只有三个人,你少说也要再帮我找七个人来,快去。”

我见风君子说的郑重,转身离去帮他找人。说来也巧,没走多远就碰到两位大名鼎鼎的老熟人在路边闲谈。我上前施礼说明来意,那两位把手一招,立刻来了一群帮忙的。我领着一大票人走向那个小小摊位。风君子也笑着过来见礼称谢:“我只是想找人帮忙买点东西,不想却惊动了两位师兄的大驾,实在不好意思!…”

一群人走了过去,摊位中的几个人惊得目瞪口呆,赶忙出来躬身施礼。领头的长者道:“太行派掌门孙建业,领门下弟子长歌、长权、长杰,拜见守正真人、葛举吉赞活佛、忘情公子等诸位前辈。”

没想到在此我又碰到个熟人,太行派弟子谢长权,就是在西安火车站先阻我去路后来又送我上车的那位。谢长权应该和我一样也是政府机构的秘勤,今天这么多长辈在此,我也没有单独和他打招呼只是暗中点头微笑。只听守正真人笑道:“孙掌门不必多礼,善结大会的规矩是买卖公平、长幼平等。我等都是来帮忘情公子买东西的。”

风君子也笑:“孙掌门,这里有十八个人,买你十八块泥巴。钱收好了,十八块大洋。”

我找来的这群人,一伙是高簪青衣道士,另一伙是红袍黄帽喇嘛。俗家打扮的只有四个,除了风君子、我、七心之外还有一个尚云飞。尚云飞是广教寺活佛弟子,这次随活佛一起也来到正一三山。

太行派弟子忙不迭的往外搬“砖”,都放在风君子脚下,我也上前帮忙。这种“五色神泥”乍看上去就象山中常见的一种白色观音土,然而在阳光下仔细观看却能发现其中有五色光泽反射,重量比同样大小的石头还要沉几分。我小声问一起搬砖的谢长权:“谢道友,这是什么东西,为什么拿到善结大会来卖?”

谢长权:“这就是太行山中本门道场附近特产的一种五色土,火烧而不结,水冲而不散,只有用炼器之法才能让它化为器物之形。成形后不畏水火,而它本身的‘属气’不变也不受周围的环境变化干扰,却又不是法器。本门用它来建造修行静室以及打坐的台座觉得效果不错,至于其他的妙用也不是十分清楚。”

“你们真没少带,这么一大堆,怎么卖出去的不多?”

谢长权叹气道:“我太行是小门小派,往年恐怕是收不到正一三山会请帖的。本次三山会开门纳客,我们实在没什么拿的出手的东西,只好用这五色土充数了。你想这大块五色土需要用炼器之法加工,耗费法力、时间,却又成不了法器,些许用处可有可无,当然没人感兴趣了。…怎么会有这么多前辈高人来买太行五色土?难道这五色土还有别的神奇之处吗?”

“我也不知道,大家都是来帮忘情公子前辈的。等会儿我帮你问问。”

砖头搬完了,七心问风君子:“公子,这些够了吗?”

风君子眉开眼笑:“够了,够了!其实我只要十块泥土就够了。”

我也问;“公子前辈,你为什么要买这些?方才听你称它为五色神泥。”

风君子:“看过《红楼梦》没有?一开篇就有女娲补天的传说。…这五色神泥,就是传说中女娲补天所用的材料。今天遇到了,当然要多买两块回去研究研究,就算补不了天找个机会补补地气也是好的。”

这番话我听起来是半开玩笑半真半假,但以“忘情公子”的身份说出来听在别人耳中就不一样了。太行派几人听得嘴张老大,而守正真人微微一笑道:“如此神奇吗?我倒想试试此物能不能补本门的正一三山。既然风师弟有十块就够了,那我就取走一块了。这是一块钱,还给你。”

风君子:“谢你还来不及,怎么还我钱?”

守正真人:“虽然只是一块钱却不能免,这是善结大会的规矩,也是天下器物不可只取不与之意。我拿走的,当然是我付钱。”

守正一番话说的众人连连点头。活佛也说道:“既然你够用了,我广教寺也取走一块五色神泥。…云飞,你还给风施主一元钱,拿一块泥土。”

来帮忙的两伙人分别都买了一块五色神泥,风君子面前还剩下十六块堆成一堆。这玩艺挺沉的,他一弯腰没抱起来,掏出黑如意自言自语道:“居然拿不动,叫大老黑出来搬砖。”

守正赶紧阻止:“风师弟切不可在善结会上放出龙魂,你要送于何处,我命人帮忙就是了。”然后招呼几名道士按风君子的吩咐把五色神泥都送到韩紫英的茶肆中暂存。

此间事毕。大家打了声招呼又各自散去。我们还没有走出多远,太行派的摊位已经被闻讯赶来的各派弟子围得水泄不通,那一大堆“五色神泥”不久之后就被抢购一空!几乎各门各派都至少买了一块太行五色土,也不管有用没用。名不见经传的小小太行派,在本次正一三山会上一时名声大噪。

众人已各自离去,尚云飞手捧五色泥块跟着我们却没有随活佛走。走着走着见周围没有旁人,他直呼其名道:“风君子,女娲补天的时候你在什么地方?难不成你还能躲在窟窿下面偷看…刚才那番话别人不知真假。我还不知道你的脾气?说老实话,这五色土究竟是干什么用的?”

风君子挠头轻声笑道:“刚才人多没好意思说。我在忘情宫中时年纪还小,那时候很调皮…忘情宫土门传法殿正中有一座五色祭坛,被我不小心崩坏了一角。我闯了祸就到天月仙子面前自首承认错误,并且问仙子如何修复祭坛?仙子告诉我土门祭坛是五色神泥炼筑,这种材料是传说中女娲补天的遗物,要修复祭坛首先要找到同样的材料才行。…今天我看见太行派所售五色土,正是与忘情宫土门传法殿祭坛一样材料,至少要十块泥土才够修复祭坛所用,所以我就买了。…真想不明白那些人也抢购五色土干什么用,难道他们的弟子也和我当年一样淘气?”

我也笑道:“不说当年,你现在也够淘气的!”

说笑间又逛了几处摊点,每人又买了几样新奇物品,不必一一细说。走着走着尚云飞突然一皱眉:“我们不要找没人的地方了,哪儿热闹往哪去吧。”

我不解的问:“又怎么呢?”

七心:“石真人没有注意吗?我们身后跟了一大群尾巴,不论我们买了什么东西,一离开就有一大群人跟着去买。那些人买东西也就算了,买完东西还围在那里互相问长问短,我猜想是在打听我们为什么要买、都说了什么话等等。”

风君子也道:“一块钱一件,都是难得之物,和白送差不多。这里的人大多并不希望自己的东西被莫名其妙不知用途、不求与本门结缘的闲人买走,善结大会讲究的是善结缘法。”

“原来是这样?我还真没注意,就把这里当市场逛了。…那我们去正一门买黄金枣吧,紫英特意嘱咐要我给她捎一篮。”

风君子咂嘴道:“黄金枣泥糕、黄金枣干丝都太好吃了!我们去给韩紫英多买点。”

“有你吃的,紫英想要的其实是枣核。”

正一门的摊位前一直有人来往不停,几乎各门各派都会来此打个招呼,顺手买一小篮黄金枣。一来正一门准备的黄金枣比较多,二来各门派也不会多买基本上只是买一篮意思意思,所以到现在一车枣还剩下一半。黄金枣在此次善结大会上算不上珍贵之物,人们都要来是因为东道主正一门的关系。要是有人跟在我们后面跑到正一门来抢购黄金枣,那也和故意捣乱差不多了。

风君子可不管捣乱不捣乱,来到正一门的摊位前就掏出四枚钢蹦大大方方道:“我们四个人,来四份黄金枣。”

守正真人不在,估计还在外面闲逛,和曦看见我们,过来打招呼并亲手递过四篮黄金枣。风君子问了一句没头没脑的话:“和曦真人,洗澡了吗?”

和曦愣了一下才反应过来,笑着答道:“洗过了都用山泉洗过了,这些黄金枣都是干净的。”

“七心你尝一口,这枣我吃过,又香又脆!”风君子拿起一枚黄金枣喂到七心嘴边。七心面色微红,有点不好意思的轻启贝齿咬了一口,然后伸手将那剩下的大半个枣接了过去。这一幕看得和曦身后两个小道士眼都直了。

我们几人买完枣正要走开,和曦真人却在后面叫住了我:“石小师弟请留步!”

我转身问道:“师兄有何吩咐?”

和曦:“今天晚上你有空吗?我有事找你商量。”

“有空,我在茶棚等你,你随时来都可以。”

离开正一门的地方,走了不远,风君子看着前面一处竹棚道:“那是谁家的地方,怎么围了那么多人?”

尚云飞:“那是七叶新立的海南派,他们在卖崖州特产九孔响天螺。”

风君子眯起眼睛对我沉声道:“石野,你的任务来了!现在你不论想什么办法,一定要踢了海南派的场子!”

第153回 镜中那一个,此生可曾识

(题记:一个人,在人世中,是怎样的一个人?这句话听上去有点拗口。那就换一种说法,石野是怎样一个人?如果你一路阅读下来只看石野的自述文字,自会有一种确定结论。但换一个角度,站在书中完全旁观者的立场,站在“天下世人”而不是“石野自我”的角度,结论是完全不同的。其实每个人在现实中几乎都是如此,世上有两个某某。那么,哪一个是真的呢?)

※※※※

风君子竟然要我在善结大会这样的场合去踢海南派的场子!我还没说话,尚云飞吓了一跳:“风君子你怎能如此胡闹?海南派掌门七叶声望正隆,这里又是天下修行人结善的祥和盛会,你不该找海南派的麻烦。”

风君子冷笑道:“我只知‘天道无亲,常与善人’。那七叶与他的某些门下并非善类,我当然不能容人结恶。…再说了,冤有头债有主,今天又不是我去砸七叶的场子,是石野去。”

尚云飞:“那你更不该以前辈的身份教唆他人。”

七心插话道:“云飞小师叔有所不知,十日前海南派弟子在芜城闹市中行止不端,到现在也不见海南派有人登门道歉并通报如何处置此事。石真人是应该找七叶理论理论,将此事问个明白。”然后她将十天前发生的事情简单说了一遍。

尚云飞闻言默然片刻才说道:“把话问明白也好,但也不必在这种场合把事情闹大。”

风君子:“你就算不清楚七叶与石野的关系也应该听说过一些,私下里七叶与石野之间根本没有讲理的可能,只有当着众人之面。…你还是不要和石野站在一起,免得他人又误会广教寺老活佛给石野撑腰。快到一边找个好位置等着看戏吧!”

他们争论时我一直没说话,我在想一个问题——风君子为什么要我在善结大会这种场合去做看上去很不合适的事情?看了周围一眼我突然想明白了一点。私下的场合我找不了七叶的麻烦。在别处遇见他不会给我讲理的机会,甚至会直接翻脸动手,而我不是他的对手。但是今天在正一三山中,他无论如何也不敢出手伤人,只有站出来和我讲道理与戒律。

尚云飞见我不说话也不好再劝,一跺脚真地走了。七心又问风君子:“公子,你为什么不等到两天后演法大会,天下修行人都肃容端坐的时候再亲自过问此事呢?”

风君子:“那种庄严场合不该扫兴,因小事破坏大气氛,口角之斗就应在闹市中。再说我知道七叶想在演法大会上干什么。提前给他一巴掌,让他到时候不好再神气活现装天下表率谈戒律如何?…不要以为只有败类才有心机,我等向善之人也不应迂腐。”

此时我终于开口:“踢七叶的场子,我一点意见没有,你想要我怎么踢?…这种事我没经验,要知道我从小就是个老实孩子。”

七心也说:“石野真人性情温和恭谨,恐不擅长过激的放纵行止。”

“温和恭谨?”风君子突然很古怪的笑了,“我们认识石野,了解他是什么人。可天下人眼中的石野并非你我面前的这个石野。芜城石小真人风流无忌、狂放不羁、从容善断、杀伐果决。这些你没有听说吗?这样一个石野,遇到十天前那样的事。今日不砸了海南派的场子那才叫怪事!如果和和气气上门,别人反倒认为石野理亏。”

风流无忌、狂放不羁、从容善断、杀伐果决——风君子用这十六个字来形容我。如果是熟悉亲近的人不会这么说我,但这的的确确是天下修行人对我的评语。我第一次“出名”是大闹齐云观,后来又因为与七叶“争夺”一名妖女名扬四方。和七叶这种敢叛师门的绝顶高手抢女人,听上去就是好色不要命的意思,何况还是曾挑起终南派事端的妖女。说我“风流无忌”还算好听的。

我在忘情宫之会上公然与韩紫英携手同行,更坐实了“狂放不羁”之名。后来天下高人公推我为那次大会的仲裁,我的言行举止也称得上“从容善断”。更主要的是我在十天十夜之内万里追杀付接,终于手刃此恶,三道江湖令已将我的“事迹”传遍天下。在“从容善断”之后再加“杀伐果决”四个字评语也是顺理成章。

靠!我真是这样的人吗?我可以认为我不是,但我却不能说我不是。天下人对我的如此评语不是毫无根据,甚至是相当公平中肯。也许,以前的我并不是真正了解自己,有时候旁观者的眼睛看得更清楚。此时我的脑海中有一丝光亮闪过,想抓却没有抓住,觉得有一个很重要的问题需要解答,却又想不清是什么问题。我非常不应该的在这个时候愣住了。

然而风君子却没有管我,接着对七心说:“托你办件事,你把这些东西送回去,再把七情钟取来,我有用处。”

七心虽然还有疑问,但风君子让她办的事是不会推辞的,转身走了。打发走七心,风君子歪头看我:“你还在发愣?恩,心境快到了。”

“什么心境快到了?”

风君子:“四门十二重楼丹道中‘婴儿’的心境快到了。”

“明明在说砸场子,怎么又谈起了丹道修行?”

风君子:“你我这样的人,怎会随便做无意义的事情?这些以后再说。你想好怎么办了吗?”

“我只有一个问题,你出不出面?”

风君子的眼神意味深长:“你杀了付接之后,我发现了一个问题。你在我面前束手束脚不敢擅断,可一个人的时候事情往往办的很漂亮。也许我在场给你无形的牵制太多,今天我就放手让你做为,你自己想怎么干就怎么干,不必问我——就当我不在!”

“你也要找个好座位去看戏?…就不怕我搞不定七叶?”

风君子:“我放心的很,这里是守正的地盘,你不会吃亏的。…知道宇文树为什么会找你商量正一三山会上的事吗?一方面是你杀了付接,另一方面也是因为你与守正的关系。”

“哼!你们都是高人。说吧,想要什么效果?”

风君子:“让他下不了台就行,有冲突更好!你做的事只要符合天下对你的评价就不会损伤分毫,而七叶已经名声鼎盛不能有失。总之要让他不好意思在两天后的演法大会上代表修行人谈什么戒律。…知道我这几天在看什么书吗?《鬼谷子》中的飞箝之术!”

“哦?有空我也看看。…现在可以动手了吗?”

风君子:“你等等,我敲锣之后你再唱戏。…一会儿七情钟响,满山安静的时候你就开唱吧…”

七心拿来了七情钟,又被风君子拉到远处地势较高的一处草坡上并肩坐下。看他俩就象在聊天谈心,把玩着七情钟。突然的,山谷中所有人都听见了一声金钟鸣响,这是七情合击中的“惊”音。

钟声并不伤人,却震动神识,刹那间人声熙攘的山谷一下子安静下来。只听七心解释道:“诸位不好意思,我不小心…”

她的话音未落,我趁着满山安静的机会大喝一声:“海南派的败类,给我滚出来!”

这片山谷被三座高峰包围,我中气十足的一嗓子,四面传来阵阵回音。所有人都知道了有人在找海南派的麻烦了,纷纷向此处围拢过来。海南派的人当然也听清了,居然有人敢在善结大会上门挑衅!立刻就有五六个弟子走了出来,有人喝道:“谁喊海南派的败类?”

“我喊海南派的败类!你就是败类吗?怎么出来了?”

这一问一答传开,旁观者居然发出笑声。那个问话的脸上挂不住了,冲到近前骂道:“你小子是谁,敢在善结大会上撒野?”

“我姓石,就叫野!海南派有败类在芜城作恶,我就敢在善结大会上算账!这里是善结大会,又不是恶结大会,这种人混进来,我岂能容忍?”

海南弟子中有稳重的想把话问清楚,但没拉住两个冲动的同门。有两个不太清醒的弟子大概是没听清我是谁,一左一右上来就要封我的衣领。紧接着呼呼两道风声,两团人影就飞了出去。一团人影砸翻了海南派的摊位,九孔响天螺洒落一地,另一团人影撞倒了竹棚的一根支柱,凉棚立刻塌了半边。人群呼啦闪开一片空地,海南派众弟子一下子都冲了出来。

我本没想出手伤人,但不成想一言不合还真有先上来动手的。这两个海南弟子连法器都不掏就用手抓我,当是街头斗殴吗?我把他们扔出去了,力道掌握的却很巧妙,没有伤人却用他们的身体砸翻了海南派的摊位。不就是砸场子吗?我一上来还真砸了。

某门派在善结大会上的摊位竟然被修行同道给砸了!这是千年以来闻所未闻之事,也是这一门派的奇耻大辱!海南派众弟子不约而同亮出法器,眼看争斗就要升级。此时周围此起彼伏传来“住手!”的声音,有不少人出声阻止。这里毕竟是善结大会,各门各派的高人不能眼见发生群殴事件,很多围观者都要上前劝阻。

然而想劝架的人还没动,眼前一花场中突然出现了两个人拦在我和海南弟子中间。一银袍青年男子对海南弟子喝道:“休得无礼,收起法器退后!”一白发道人对我喝道:“石野,不要乱来!”

海南派掌门七叶与大会主人守正真人第一时间赶到了。我刚才那一声大喝就把他们惊动了,他们来得虽快但我已经把海南派的场子给砸了。旁观者见这两位出现,又都不说话了,纷纷等着究竟。

守正真人面色微怒道:“石野,你这孩子怎么回事?”

我先施一礼,然后指着七叶道:“禀守正前辈,此事您应该问问海南派的七叶大掌门,他纵容门下弟子都干了什么?”

守正真人转身问七叶:“海南掌门,你也说说是怎么回事?”

七叶也向守正施了一礼,然后对我道:“刚才听闻石小真人呼喊海南败类,我立刻赶来。没想到石道友毁我善结法场,又出手伤我海南弟子。不知海南派有和得罪之处,就算七叶门下招呼不周,道友也不该在正一三山会上如此妄为。难道石小真人不把天下同道与正一门长者放在眼里?”

难得七叶在这种场合把话说的还如此得体,彬彬有礼中还有咄咄逼人的气势。只是看他的脸色,已经阴沉无比,显然是心中怒极又不好当众发作。

他发不发火我才不管,冷冷一笑道:“七叶掌门好反应,我呼喊海南败类你立刻就到!”

他和刚才那位弟子犯了同一个语病,就是答话时自认败类。周围又有好事者笑,七叶眉头一竖,守正真人又喝道:“石野,你好好说话!到底发生了什么事?今天一定要当众解释清楚,给海南派与天下同道一个交代。”

我身后有个女子的声音传来:“七叶掌门好口才,众目睽睽之下还能倒打一耙。刚才分明是海南弟子目无尊长出手在先,石野已报出身份且并未动手,你门下两人上前欲伤人被挡回。…七叶掌门你仔细看看,他们并未受伤,以石野的修为要取那两位性命也是易如反掌,如此已算手下留情。至于凉棚竹案翻倒,也是你门下弟子自己撞的!…在场这么多人看得清清楚楚,又何来毁法场,伤弟子之说?”

随着话音,紫英已经走来与我并肩而立。同时柳依依也从人群中钻了出来跑到我身边抓住我一只袖子,也不管旁人只问我道:“哥哥,有人欺负你吗?我来帮你!”这两位听见我在这里闹事也丢下茶棚赶了过来。

紫英伶牙俐齿,而七叶看见她连瞳孔都收缩了,咬牙说了半句:“妖女,你——”

紫英面色微寒:“七叶,你终于亲口叫我妖女了!”

守正真人皱着眉头没理会这两人的言外之音,而是对一名旁观者问道:“泽净,你刚才就在这里,这位韩道友所言可是实情?”

我也小声对柳依依说:“这里不用你帮忙,你在一边看着就行,我找欺负果果的海南败类算账。”

那边名叫泽净的小道童答道:“启禀祖师爷,她说的差不多是实话。方才石真人呼喊海南派败类,海南弟子上前喝问他是谁?石真人报出名号,并说斥责海南派败类在芜城作恶。那边两位师兄就冲上去对石真人动手,结果,结果就被扔出去了。…当时有不少人围观,大家都看见了,只是不知道石真人为何…”

守正打断他的话道:“行了,我知道了。…和锋!”

守正真人突然喊他的徒弟和锋,和锋从人群中走了出来,朝我和七叶都扫了一眼,目光很是凌厉。他向守正拱手道:“师父,您老人家有何吩咐?”

守正:“本次三山大会的事务由你主持,我也命你四处遣弟子维持众人秩序勿起纷争,结果还是出了这样的事!是不是无事日久,你也惫怠了?”

守正真人先不责问我与海南派,而是将自家看场子的大弟子和锋训斥了一顿。那和锋真人如今在修行界也是响当当的前辈高人,可是在守正面前也只能低头听训,想想他也冤枉——谁能想到我会在善结大会上公然闹事呢?此地秩序其实是不用维持的。

旁观者有人小声问同伴:“我听说石野不是守正真人的门外传人吗?怎么专找正一门的麻烦?去年大闹齐云观,今年又闹到三山会上来了。”

有同伴答道:“这次不是找正一门的麻烦,分明是和海南派与七叶过不去,海南派这回脸可丢大了!肯定是有什么事撞到石野手里了,否则好好的谁也不会在善结大会上发这么大的火。…这位小爷可不好惹,你没听说过他的事情吗?”

又有人接话:“他的事我都听说过,他身边站着的不就是妖女韩紫英吗?好个水嫩嫩的大美人,我看着都眼热,真佩服石小真人!该不会又是因为妖女争风吧?那七叶就太没意思了。…你看和锋真人平时神仙一样的人物,现在居然低头挨骂,唉!”

众人小声议论纷纷,听在和锋耳中不知作何感想?他仍然躬身回话:“师尊指教的极是,此地纷争失控是弟子之责,请师尊处罚和锋。”闹事的还没问罪,无辜的和锋先自请受罚。我与七叶不得不说话了。

七叶道:“我约束门下不严,前辈岂能责怪和锋真人?若真要罚,那就罚七叶好了,我只是想问石真人为何大动肝火?”

我也说道:“事情因我而起,与和锋师兄毫无关系。今天破坏了善结大会的气氛,过后自会请前辈与天下同道降罪。只是海南派的败类确实可恨,我一定要把他们当众揪出来。”

七叶听我这么说,终于怒道:“石野!你一口一个海南派败类。今天如果不把话说清楚,就算守正前辈不追究,我七叶也不会轻易罢手。”

“你们先住口!”守正终于沉下脸来,“不必口舌相斗,自会给你们说话的机会。…和锋,既然此间秩序由你负责护持,他们的事就由你来问吧,了结之后你再领罚。——记住,不可偏私!”

守正先呵斥和锋,本想让我与七叶能够找个台阶下将事态缓和,不料我言语相激之下七叶也没压住火。他干脆不直接过问了,将事情交给和锋,也是让和锋找回刚才的面子。和锋真人一向以冷面无私著称,让他来处置,有错的一方肯定讨不了好,何况今天他也被连累挨骂了。有好事者兴奋起来,瞪大眼睛等着看和锋如何处置?

守正真人退到一旁,留下和锋一人站在我与七叶之间。和锋抬首面无表情的看了我一眼,然后转身对七叶道:“海南掌门,你门中之事本来我不该过问。但今日在正一三山会上的事端又牵扯他人,和锋不得不追究!你不会有什么意见吧?”

七叶:“是非自有和锋师伯公断,七叶相信师伯公正无私。”

和锋:“那好,先处置已明之事。你门下两位弟子目无尊长,出手欲攻击石真人,此事众人所见已无异议。请问欺辱尊长按你海南门规如何处置?我知道你门派新立,先问一声有没有来得及制定这样的门规?”

七叶:“我门派新立,尚未制定新规细则,约束门人暂时沿用玄冥派旧规。我正想待到正一三山会上,向天下高人讨教立新规之事。”

我在后面冷笑一声:“立新派依旧规,纵弟子行故恶。你与抱椿又有何区别?”

和锋头也不回说了一句:“石师弟,还没有轮到问你话,请你暂且安静。”

我闭嘴了。场边又有一人开口:“七叶,你出自终南,又在宗门大会上自认终南辈分,今日之事可参照终南派门规处置。”说话的是一位布衣长者。正是七叶在终南派时的传法恩师登闻。

七叶向登闻施了一礼道:“登闻师父指点的是,参照终南门规处置也无不可,全凭和锋师伯做主。”

和锋:“既然如此,我就做主决断了!按玄冥派旧规‘禁受’一年,参终南派门规‘磨心’一年。在善结大会上无礼当重罚,双规并用,既禁受一年,也磨心一年。”和锋真人在正一门执掌戒律,对天下各大派的门规也是了如指掌,一开口毫不留情,两派门规都用上了同时处罚!

所谓“禁受”就是指师父暂不传授弟子更高一步的道法,比如风君子如果一年之内不教我“婴儿”的心法与口诀就是禁受一年。

所谓“磨心”指的是罚弟子去做一件日常的事情,或耕园或洒扫,总之日日不断并有考核标准,以磨去戾气修养心性。此规多见于佛家门派,然而终南派中也有。

刚才被我扔出去的两个人没有受伤,已经抱着胳膊站起来了,也知道自己一时冲动惹错了人躲在后面没敢吱声。现在听和锋开口处罚,竟然同时用两派门规,上前一步单膝跪地道:“我等应当领罚,可是和锋真人为什么一错要罚我们两次?”

七叶呵斥一声:“你们还好意思说话!那石小真人是随便就能招惹的吗?”

和锋摆手道:“七叶掌门勿怒,他们也有申诉之权。…我确实同时罚了你们两派门规,但你们不冤!这样的行止在别处已是不该,更何况是在正一三山善结大会上?我辈修行悟道之人,神通在身岂能随意行那殴斗之事?禁受、磨心都是恰如其分。…幸亏念在后果不重,否则你们在善结大会上伤人我可依正一门规处置。那要严厉多了。你们还有什么话要说吗?”

有一人没说话,另一人道:“晚辈海南弟子祁祝连,和锋前辈公断当然不敢有异。但我当时是见石野前辈无端恶言挑衅,一时冲动才举止失措。罚晚辈是应当的,但石野作为前辈行止不尊也请和锋真人还海南派一个公道。”

和锋点头道:“你的错是你的错,如果石野有错我也不会徇私,这你放心好了。处理完你们,我自会去问石野。…七叶掌门,我的处断已决,却不能越俎代庖。他们是海南派门下,具体如何处置还请七叶掌门决定,请你当众下令罢!”

和锋真人冷面刚直果然名不虚传,一点情面不留就要七叶当众下令。七叶咬牙瞪了我与紫英一眼,目光中几乎要喷出火来。他回身对海南众弟子高声道:“玉杖、祁祝连欺辱尊长,搅乱善结大会。罚玉杖在琼崖后山石坪上开凿深三尺、方十丈莲池,罚祁祝连每日取琼崖绝壁下冷泉水注满莲池。一年之内或莲池未成,二人不得受闻更深道法。”

玉杖、祁祝连顿首领命。和锋真人又说:“七叶掌门处置十分得宜。你们二位也要知道,修行之罚并非全然是祸责,也是机缘。希望你们能善用此机。”

和锋说完转身面向我,面无表情的问道:“芜城石小真人,现在轮到你了!你是未立宗门的江湖散人,今日若在正一三山中犯过,我就以天下共戒与正一门的门规来断。不知你可有异议?”

终于轮到我了,我早就等着呢!浅笑道:“我听和锋师兄的,一点意见没有!我不象某些人物,立门不立规,搞的左也不是右也不是,门下弟子都跟着误入歧途。”

七叶手指我对和锋说:“师伯你听听,石野分明一直在以言语挑衅!我门下弟子就是中了他的圈套才会犯错受罚!此人心机实在太损。”

和锋也皱眉:“若海南门下平时善劝弟子,也不会在善结大会上被人挑起事来。…石野,今日你多次在言语之中斥责海南弟子行为不端,究竟为何?”

“海南弟子的确行为不端缺乏约束,师兄刚才不是也看见了吗?”

和锋:“刚才处置之事是在你呼喝海南败类之后才引起的事端。你今日若是无理取闹,其错恐怕要比玉杖、祁祝连两人重的多了。”

“我怎会无事上门生非!请问七叶掌门,你海南派可有一名护法名叫宝杖?把他叫出来一问大家自然明白。”闲扯了半天终于说到正题了,和锋真人真有耐心。

七叶微一犹豫,语气很硬道:“我海南门下岂是你呼来喝去,他与你有什么私怨尽管说就是!”

和锋却没管我们斗口,一指人群冷冰冰的说了一句:“宝杖,你出来!”

宝杖原是玄冥派抱椿老人门下,如今改投七叶的海南派,和锋真人认识他。他正挤在人群中看热闹,突然听见我说他的名字,然后就被眼神锐利的和锋真人指了出来,不得不硬着头皮走到场中给七叶与和锋施礼。他看上去有三十来岁,个头中等五官还算端正,但此时此的我看见此人总感觉他有几分猥琐,目光也闪烁游移不定。

七叶语气平淡的说道:“宝杖,你与石真人何时结怨,尽管从实说来?天下高人在此,相信不会曲解事实。”

宝杖倒也乖巧:“回禀掌门与和锋前辈,我与石小真人素不相识,刚刚才是第一次见面。石小真人该不会是认错人了吧?”

此言一出,周围立刻传来一片议论之声。和锋也用疑惑不解的语气问我:“石师弟,你认识此人吗?”

我坦然答道:“我不认识,今天也是第一次见到这个败类。…你就是海南派护法宝杖?海南派可是只有你一个宝杖?”

宝杖脸色一沉:“石小真人何出恶言?不错,我就是海南派护法弟子宝杖!海南派也没有第二个…”

“你欺负人,不要脸!”场中突然传出少女清脆的娇斥声,是一直站在我身边没有说话的柳依依。她不仅开口,而且动手了!这出乎所有人也包括我的意料!

只见柳依依俏脸如霜,一挥衣袖,半空中非常诡异的出现一片银色光芒。这银光点点如一群在花丛中旋转飞舞的明媚蝴蝶,向宝杖席卷而去!

第154回 在野称妖异,临朝呼仙尊

柳依依为什么会出手?她动手之后我才反应过来——是因为我。太久以来我只是把她当作心思纯净的少女,已经不太在意她有“他心通”的神通。她有窥知人心的能力,虽然不能知道别人具体的思维过程,却能准确的感应到他人内心活动的情绪变化。我与她之间,有时候不需要言语交流。

我看见宝杖答话时的嘴脸,心中陡然升起一股怒气,就有想揍他脸的冲动。柳依依也听说过他的名字,知道他就是欺负果果的坏蛋,“见”我有出手教训人的意思,她毫不犹豫的就替我出手了。如此单纯直接的人,在场的也只有她一个,她和其他人是不一样的!我会考虑场合地点,会顾虑七叶、和锋以及围观的众人,想都不用想也不会真动手。而柳依依根本不会想这些,我的一念刚起,她想都不想就攻向宝杖。

我从未亲眼见过柳依依与人动手斗法,甚至想像不出那会是什么样子?今天看见了,不禁大吃一惊,因为她的法术太厉害了!七叶、和锋两大高人同时出手都没有完全挡下来。

她的法器“思月蝶”为万载沉银魄与阴神之身一体炼化,在有形与无形之间,共十八枚,发出之后九虚九实。她不必象常人那样祭出法器,站在那里动也不动只是一挥手,满空银光凭空出现了。妙曼无比不带一丝人间烟火气,让人防不胜防。

和锋真人反应极快,抢在七叶之前原地急旋,道袍飞舞中发出一片青光将宝杖、七叶与他自己都笼罩其中。一群银蝶似被这盘旋的青光“吹”开,在空中围绕不能飞近,而另一群银蝶倏然间就无声无息地钻入地下不见。

与此同时七叶叫了一声“不好”,抬脚重重的一跺地面,周围的人感觉到整个山谷都轻轻一颤。场中有一片银芒飞出,几乎都是从宝杖的脚下不远的地面钻出来的。银芒仿佛被一种力量相逼,急速的飞射到青色光幕之外。七叶虽然也及时出手,但还是没有为宝杖逼开所有的银芒——太快,距离也近了!有两道银芒在空中飞去时折了一个弯,一左一右打在宝杖的脸上,穿颊而过却没有留下伤痕。

宝杖只觉得脸颊一凉然后全身一片阴寒,掩面发出一声惨叫双膝发软跪倒在地。紧接着一切风平浪静,因为我大叫了一声“柳依依住手!”

其实不用我喊出来柳依依也知道我让她收手。她一招素手,漫天银芒又在一瞬间消失不见,就象什么都没发生过一样。这个少女仍然一副柔弱可怜的样子站在我的身边,我赶紧一把将她拉到身后挡住,紫英也上前一步护在身侧。

所有人突然间很奇异的安静下来,似乎还不敢相信眼前所发生的这一幕。和锋收了法术一脸震惊的看着我们三人,七叶愕然的看着面朝我跪下的宝杖。过了片刻,似乎旁观者才反应过来,发出一片嘈杂的议论之声——

“看见没,那不是绿雪茗间卖茶的柳姑娘吗?好凌厉的法术,连破和锋、七叶两大高人的防护伤人!她是什么来历?”、“不清楚。我只知道绿雪茗间是石野开的,柳姑娘应该是石野身边的人。这石小真人可真是了不得!”、“你看石野身边的两个女子,一个秀美一个妖媚,石野大小通吃真是艳福无边!我若是他我也不会出家当道士。”

也有往歪处猜测的——

“刚才那小姑娘说宝杖欺负人不要脸,难道宝杖真地欺负过她?”、“你猜宝杖把这女子怎么样了?她怎么一见面就出手伤人,我猜肯定是…”、“石野抢了七叶的妖女,难道海南门下为了出气也去动石野身边的女人,这也太…”

七叶与和锋两人吃惊当然也是因为柳依依的手段。那宝杖本是抱椿老人门下的看家弟子,七叶既然让他做了海南派护法可见修为也是同辈中很出色的。可柳依依出手时宝杖别说还手,连个反应的余地都没有,旁边有两大高手都没护住,虽说事发突然不及防备,但也足够惊心。柳依依那无形的思月蝶只伤元气不伤身体,但一旦将宝杖打中失了心神,后面九枚有形的思月蝶可是真能要命的!如果今天是一对一,就算有准备,柳依依也完全能够一瞬间取了宝杖的性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