百合一跺脚:“我问的不是该不该做,是你自己想不想?”

泽仁:“心口相对,知行合一,应为便是愿为。”

百合:“你的话我总是只能听得半懂!…你既然看我看得这么紧,那就抱着我走好了。来呀!反正你也不是没抱过。”她的声音变得又酥又媚,带着一股勾魂的魔力。

泽仁上前一步沉声道:“请你不要在这种场合使用那媚惑之术!泽仁虽然不惧,但他人发现难免会对姑娘的行止有所非议。这般法术,今后还是收起勿用罢。”

百合语气突然间又变得十分冷淡:“我开个玩笑,你这道士紧张什么?你最好离我远点,省得同门同道议论!我出身不正、来历不明,和我站的太近影响你今后的江湖威望。”

泽仁:“姑娘何出此言?我对你并无偏见。”

百合:“你没有,难道别人就没有吗?不要总叫我姑娘,我知道自己是女的!我有名字,叫百合。”

泽仁:“百合姑娘,你在正一门一直都是好端端的。怎么一夜不见,就变得如此心神不宁?…慢点走,机缘大会不必着急。”

这两人平日里走在一起一定引人侧目,但今日机缘大会会场内外各色人等来往不歇,而且大家的注意力都放在自己或门人找到什么宝贝上去了,因此也无人特别在意。我目送百合与泽仁的背影一前一后走过了青石拱桥。

第十四卷 论法篇

第158回 观受迷业力,燃身见知离

正一三山方正峰上,祖师殿前,峰顶宛如被一把开天巨斧整齐的削去半面,形成了一个极其广阔的平台。正一门的祖师大殿面南背北坐落在正中,后面的山崖如璧光可鉴人,东西两侧的配殿与回廊环抱出一个极大的广场,这是宗门大会的会场所在,也是正一三山会第三天的演法大会所在。

旭日东升,恰恰越过东侧的承枢峰顶,万道霞光照在祖师殿金黄色的琉璃瓦上,映射出瑞彩千条在广场上空交错生辉。坐在方正峰上极目四望,脚下已是白云环绕,云霞灿灿真如人间仙境,置身于此方知三山洞天气度恢弘。然而此时,云霞之中的广场中央,却燃烧着一团黑色的火焰!三千多人围在广场的三面并不觉得拥挤,大家都看着五十丈外广场中央那团熊熊黑火,眼力好的还能看见这诡异的火焰其实发自一面三寸长两指宽的令牌。

这面令牌呈洁白的颜色,正中却有几道黑色的纹路状如竖起的波浪,又像跳动的火焰。这就是海天谷的掌门信物海天令牌,现在正悬于我身前的不远之处,在我伸手可及的地方向上发出几丈长的熊熊火舌。这火是纯黑色的,浓的化不开似乎有实质般,只呈火焰燃烧的形状却无一丝光芒射出。它的名字叫作“苦海业火”。

海天令牌是一面奇怪的法器,如果境界不到却运用不了。假如今日我的丹道境界未能突破胎动,就无法御器发出这苦海业火。至于操控的法术是海天谷秘传,如果不是于苍梧提前告诉了我,我也不会玩这出种花样来。于苍梧事先传给了我海天谷秘传的“苦海业火”法术,据说这也是海天谷道法所需突破和面对的最高修行境界,就谭三玄和于苍梧如今的修为也无法窥知苦海业火之后的世界。当然于苍梧不可能将心法和口诀都告诉我,他只是告诉我如何用海天令牌发出苦海业火,这是海天谷掌门传承仪式上所必须的。我这个代掌门当的也不是一点好处没有,至少知道了一种以前从未接触过的法术。我御器施法之时,闪念间也想过回头用青冥镜试试,看能不能施展出来?

我现在身披银鹤仙授丝缕袍,脚登龙纹金莲踏云靴,在广场中央挺身而立,云霞之中燃起熊熊苦海业火,看上去也有几分仙风道骨,至少在周围的晚辈弟子眼里也是得道高人的派头。这套行头是和曦真人昨天晚上给我送来的。也是让我在演法大会上充充场面。看着虽然神气,但我此时心里的苦只有自己知道——风头不好出啊!便宜也不好占啊!

为什么?因为这苦海业火用神识点燃,燃烧的却不是神通法力,而是世间的“苦业”!在神识中发起愿念,心念中观世间一切之苦——生老病死、悲欢离合、爱恨情仇。凡此种种,如云烟不散,化入烈火熊熊。如果我不是曾经修炼过佛门四念处中的不净观,恐怕很难这么快就掌握了苦海业火的法术。佛门四念处第一身念处是“观身不净”,第二受念处就是“观受是苦”。

然而海天谷却并非佛家门派,弟子也非佛家弟子。这苦海业火的法术,与佛门苦圣谛之说不尽相同,却有类似之处。据我所知丹道中也有苦海天劫之说,与海天谷这苦海业火的境界更加接近,然而海天谷也并非道家门派。也许世间修行万法有相通,境界高超之时,总能觉似曾相识。我站在这里可以说是自讨“苦”吃,却要灵台清宁不能随苦念而感乱。因为我还要按步骤完成这个仪式。仪式的第一步是“传功”,第二步是“护法”,第三步是“受承”。

海天令牌的妙用就是不论弟子修行境界是否达到,只要学会了御器之道再根据秘传的心法口诀,就可以用它来窥见苦海业火。不然的话,假如师父走的早下代弟子还没有来得及将道法学全,苦海业火的境界不就失传了吗?以我如今的修为,不用这面令牌恐怕也施展不了这种法术。传功仪式很简单,就是用令牌施展苦海业火,让跪在我面前的于苍梧看一眼。理论上这样就够了,但从场面的角度还要说几句话。

“于苍梧,海天之间,所见为何?”

于苍梧:“万丈风尘,茫茫人世。”

“人处世间,所见如何?”

于苍梧:“生息不止,苦受轮回。”

问到这里我心里也感觉怪怪的,这海天谷似佛非佛,似道非道,到底算哪一家的法门?心里有疑问嘴上还得接着问:“世间修行,所行为何?”

于苍梧:“受之知之,离之化之。”

我装模做样的点头:“如此,可行薪火之传。吾人石野持海天令牌暂摄海天掌门之位,受十九代掌门谭三玄所托,传位于二十代弟子于苍梧。同门、同道同鉴。”

说着话,咬了咬牙猛一挥手,鸦雀无声的会场突然传来一片惊呼。只见那黑色的火焰突然膨胀开来,飘摇向上直燃起数十丈高度,看颜色底端仍然如浓墨不化,倒天际却已如淡雾飘摇。而海天令牌包裹在火焰之中已经看不见。我为什么要咬牙?这一手功夫施展起来可不轻松,但我更为于苍梧捏一把汗,下一步仪式“护法”也太恶搞了吧?恶搞不恶搞我也没办法,只有又问:“受之否?”

于苍梧:“受之。”

我再一挥手,火焰呼的一下飞出去落在地上,将于苍梧整个身形包裹其中。我能感觉到这苦海业火没有温度,是万种苦念凝聚。却不清楚烧在人身上是什么感觉?虽然我搞出这么大的场面,毕竟只是用海天令牌取巧发出,并没有真正的苦海业火那种威力,但于苍梧被裹在其中恐怕也不好受吧?

我看着黑色火焰包着于苍梧,隐约只有一个跪着的身形,又问道:“知之否?”

我本想快点问答结束,让于苍梧在苦海业火中少跪一段时间,赶紧完成了这个仪式。然而于苍梧此时的答话却一反以前的简短,说了很多:“弟子行游世间,虽刻意为苦,却不知苦之为苦而自以为乐,今日方悟知障未除。…有一身神通,只观人却无燃已之心,怎知人间之苦?受之而不知之则不能离之。…想那恶贼付接,受之知之,却不能善离之。以已身之苦加之于天下,终究万劫不复。…身受苦海业火,窥见知离之境,多谢!”

靠!于苍梧居然跪在火中开始悟道了,这并不一定是修为的突破,而是一种境界的提升,这种感觉我曾经有过。论起来他的修为应该在我之上,我一把火烧过去倒把他烧明白了,我也隐隐约约有所感触。不及多想,又问:“离之否?”

于苍梧:“未离之,窥知离之境耳。”

“化之否?”

于苍梧:“愿化之。”

我终于松了一口气,抬手道:“今日传法座于你,善护承之。”言毕收了神念不再御器,然而那黑色大火却没有熄灭。

于苍梧三拜于地,以双手捧天。只见他的手心也发出似火焰一般的光芒,这光芒与苦海业火不同,是白色的!白色毫光就像一层镀膜一样沿火焰的表面向上一直升到几十丈的高空,将黑火完全的包裹其中。此时如果从远处看去,场面十分浩大壮观!冲天而起的黑色火焰却四散射出明亮的白色光芒。

白光渐起渐凝渐如实质,将黑焰笼罩,黑焰渐渐停止了跳动,似乎被凝聚在空中。然后听于苍梧喝了一声:“海天吞吐,何为不灭!”就见白光裹着黑焰开始急速地缩小,一直缩到于苍梧的手心不见,他的双手在额前捧着的赫然是那块海天令牌!

“护法”仪式至此也完成了,我的鼻尖已经微微出汗了,暗暗松了一口气。一方面是操纵海天令牌十分耗神;另一方面不知为什么,于苍梧跪在火中时,我也像在运用全身的力量对抗那熊熊黑焰。这时场外传来了一阵热烈的掌声,紧接着又嘎然而止。

这掌声大多是各门各派的晚辈弟子发出来的,他们在人世间修行久了,偶尔见到这样的大场面一时这间没反应过来。我和于苍梧在场中的传位仪式,在世俗中所见那就是一场气势庞大的魔术表演!人们止不住鼓掌喝彩,马上又被门中长辈赶紧喝止。不再鼓掌喝彩了,然而还是有很多人在小声议论,有夸于苍梧的,更多是夸我的——石小真人修为高深莫测、名不虚传之类。这还是我第一次在众人面前显露修为,我已经达到了极限,不过看起来显的还是很轻松。

传位仪式未完,还有最后一步“受承”。我运足丹田气,用十分洪亮却不震耳的声盖过全场问道:“传海天谷于你,可知受承否?”

于苍梧用同样的声音答道:“率众弟子受承之!…海天二十八门规,第一规…”接下来于苍梧恭恭敬敬的背出了海天谷二十八大门规。我还是第一次完整的听闻一个门派的详细门规,果然严谨复杂,其中有很多戒律以前也零星听说过,但没有今天这样系统。各门各派的门规大多类似,但于苍梧在这个场合用这种声音这样严肃的态度背诵出来,似乎带着一种敲击心神般的力量,使得戒律本身也增添了一种庄严神圣的色彩。

二十八条门规背完之后,于苍梧声调一高,居然在话音中使上了神通法力,背诵了天下修行界共守的三大戒律,最后道:“海天门规、修行之戒,于苍梧率海天谷守护督行,天下同道共持之。”

我此时侧身让到一边:“于苍梧掌门,请起受拜!”

于苍梧站起身来,手举海天令牌,站到我刚才的位置,转身朝南挺胸而立。海天谷这次来的人不多,除了于苍梧之外只有两名弟子,这两名弟子刚才一直跪在于苍梧身后的不远处。此时起身向前几步,再次拜倒在地:“海天谷弟子恭迎二十代掌门升座!”

这么大场面,只有两个弟子拜贺,似乎显得冷清了一点,但别忘了周围还有三千多人呢。这两人话音刚落,方正峰上就传出雷鸣般的响声:“恭祝于苍梧继任海天谷掌门!”

守正真人带头离坐而起,所有人都包括场中的我都拱手施礼,说了这么一句。三千人就像事先演练过多遍一样,同时开口整齐无比。每个人的声音都很哄亮,三千人齐说一句话,在这峰顶之上当然响若滚雷,连满天的云霞都震的颤了一颤!——这次海天谷的面子是挣足了,这传位仪式也算正式完成了。接下来守正真人为首各派掌门鱼贯而出,走下场中到于苍梧面前祝贺,于苍梧领着两位师弟站在那里一一还礼。热热闹闹很久大家才回归本座。

我看见七叶也走到于苍梧面前祝贺,表情虽然很恭敬但神色却有些说不出的古怪。我知道他在想什么——近年来天下开宗的人只有他一个,大派新任掌门的也只有他和于苍梧。海南立派七叶即位之时,虽然也有一些门派的代表来观礼,但是比起今天的场面可算是小乌见大乌了。如果七叶也能把海南立派仪式放到正一三山会上,那在天下修行界将是多大的影响?可惜呀,他没这个机会了。还好演法大会的第三场是他与风君子的论道斗法,否则他这个“天下第一”的锋芒要彻底被于苍梧这个“天下第二”给盖了过去。

演法大会第一场结束。我也回到了自己的座位上,总算卸下了海天谷“代掌门”的身份。演法大会四周当然不可能放太多的凳子,只有极少数的前辈高人以及各派掌门才有座位。照说我本来也是没座位的,可是因为我要在演法大会上出场,也是十分尊容的象征,所以正一门特意给我安排了一把椅子,坐在了会场的东侧回廊下。柳依依与韩紫英站在我的身后。而我右手边的轩辕派,只有凡夫子一人坐在前面,丹霞生夫妇、五味道长等人也只能站着。

会场只有三面,北面那一侧是上山的入口,也就是那个高大的黄石牌坊所在,空的没有站人。天下修行人大多在东西两侧飞檐回廊下观礼。佛家门派或者与佛门修行有关的门派坐在西侧,道家以及相关门派坐在东侧,不分佛道的一些世间修行门派穿插其中。会场的正面中间,祖师殿门前的汉白玉高台上,放着两排紫檀木太师椅。后面那一排空着没人坐,一共十二张,据说那是一种象征,是给天下未知与未到的高人前辈留的,在场的人都不敢坐。

第一排一共有三张椅子,上面坐了三个人。正中坐的是守正真人。他身后站着两个年纪不大眉目之间颇有仙灵气的两个小道童,一人捧金色的佛尘,另一人端一尺来高的羊脂玉净瓶。在他的右侧也就是西面座位上坐的是广教寺葛举吉赞活佛。他身后站了两位袒露右肩的红袍僧人,皮肤在阳光下隐隐发出金色显的是宝相庄严,一人手持经幢法轮,另一人手持金刚降魔杵。

在守正真人的左侧也就是东边的座位上坐的是一位面戴七星面具的少年,虽然戴着面具也能看出那人绝对不会超出二十岁,当然就是风君子。忘情公子风君身后也站着两位“仙童”,不过明眼人能看出来那是一个小蛇妖和一个小花精,这种场合妖精上台多少有点不论不类,但也没人敢笑。果果手持黑如意,模样十分可爱招人喜欢,而阿游手捧一把碗口大的紫砂壶,还瞪着乌溜溜的眼珠四下张望,就更加显得不论不类了。

众高人已经在场外重新坐好,于苍梧也有座位。守正真人自东侧而出,走到正中高台上,先向三位“尊长”施礼,又向场外众人团团作揖:“海天谷掌门传位,大道修行护承有人,以是多年未见的盛事了。更难得今日出场两人法力通玄、并有大功德于世。…海天谷全心护道,石真人万里诛魔…”

和曦真人又当着天下修行人的面将海天谷和我夸赞了一顿,于苍梧只是几句带过,主要是称赞谭三玄与我,尤其是我石野。这和曦真人长的白白胖胖,眼角眉梢不笑都带三分笑,然而口才却是极好。一顶顶高帽子送上来,只把我捧到了云端,是典型的有骆驼不说马。当然他的主要目的并非全然为了夸赞,而是在这种场合讲修行人应有的言行修养。引申的意义很大,差一点就要发挥到天地之间物化与道转上去了。最后当然不忘说修行三大戒,然后感谢在场所有同道共守护道之责,仿佛我做了这件事,天下同道都很有面子。

和曦真人一番宏篇大论讲完,终于过渡到另一个重要的主题,他再施一礼道:“各位修行同道,各门各派的尊长高人,大家认为应该共推何人来为天下同道再度上场演法?”

各派无人答话,却都把眼睛望向台上。演法大会一共三场,第一场已经结速束,第三场早就定下来是风君子和七叶论道斗法,现在所有人都不约而同的看着守正真人。

正一门千年道统,守正百年威望。如今在这三山大会上,如果不见到守正真人亲自出手演示道法神通,就像一道宴席没有上主菜一样缺少了真正的味道。守正隐约已有天下第一人的声威,发簪上的那把四寸雷神剑据说也是天下第一神器,但天下恐怕没有几个人亲眼见他施展过。坐在台上的守正真人见无人说话都看着自己,也知道是什么意思。

守正真人还未说话,右手边的葛举吉赞活佛已经先开口:“守正师兄,就连老僧也没有亲眼见过传说中的神宵天雷在雷神剑下的变化如何?今天不仅天下同道好奇,就连我这个一百岁的老和尚也是很好奇。”

守正呵呵笑道:“佛爷的修行早如渊海,尿有万丈狂涛而不动其心,今天开口不是为了好奇吧?…演法大会的用意,原是尊长出手以演示修行之妙境,以破弟子疑师、疑法、疑我之心。我一人何能成趣,佛爷既然开口,那么你我二人就相互演化一番如何?”

活佛的表情既不谦虚也不傲然,语气既不客气也不无礼,而是很从容平和的答道:“老僧正有此意。”

守正点点头:“那好,我们两个老家伙就现一把。”

说完这一句守正真人也不多话,向上伸出手指在面前的空气中划了几道。众人不解其意,看半天没看明白。我突然觉得方正峰顶上的光芒不对,似乎有无限法力聚集,猛然抬头发现天空变了!有一朵浮云遮住了已经升高的太阳,不知道是多远的地方,笼罩三山的天幕之上,随着守正真人的手势,出现一条条金色的曲线——守正真人虚指点出,竟然能在天空“写字”。

虚指画圆成镜这样的法术,我曾见风君子施展过,当时他只是对着一面墙而已。而守正居然能把字写到了天上!看天上的金色曲线并不是字迹,断续而出不知是什么形状,就像一些稀奇古怪的符号。有一人抬头紧接着就有人跟着抬头,然后所有人都看见了。大家都发出压抑的惊叹之声,没有人大声喊出来,天空的金色符号无形中有一种压人心魄的神威。

第159回 八臂环千面,茗香雨天花

守正写完了字拍手手,就像没事了一样冲活佛微笑道:“佛爷,请你赏天。”

就见浮云散去,阳光射出,那金色的曲线似乎有了灵性,发出了耀眼的金光,就像在天空中被熔化的金液。金液被阳光照射吸收着光芒也有了灵性,开始流动起来,曲线的痕迹变了,纷纷舒展而开首尾相连,在天幕上成了一条金蛇的模样。紧接着金蛇摆尾隐约可见须角四肢,成了一只飞扬于天的金色神龙!

此时守正真人伸出右手拔下了头顶上的一根发簪,金光闪闪约有四寸长短,是一把小剑的模样。他把手一扬,小剑化作一道光芒拖曳着长长的金色尾焰直射天空——就像从地面倒射上天的流星!流星击中金色神龙,恍然乎整个天幕都随之一颤,有一圈圈无形的波纹荡开。紧接着天空传出一声清越的龙吟,响彻三山洞天。就见神龙仰首甩尾,居然变活了!一声长吟之后,这条活灵活现的金龙从天空直扑而下,去势正是会场前台正中,看那方向好像是冲着活佛去的!当然这只是一种错觉,那金龙足有百丈长短,真要扑下来一个爪子能把前台三张椅子全罩住了。但守正邀活佛演法,这条金龙应该是冲着他去的。

所有人早已屏住呼吸、瞪大眼睛欣赏这叹为观止的神乎奇技。眼看这条金龙已经快飞扑上会场上空。我甚至能看见环绕金身的丝丝电光。就在此时方正峰上传来活佛的声音,他口中喝破了六字真言——“唵、嘛、呢、叭、哞、吽”。

六字真言从他口中发出,传来的方向却是会场正中的天空,似乎在会场正中百丈以上,有浑厚的声音接连嗡响。随着真言破空而出,半空中依次出现了六只巨大的金色手臂!

手臂出现,而神龙正好飞到会场的上空。只见六只金手的手指都有丈八长短,在空中一拢,竟然将金色飞龙抓在手中。活佛口念一声梵语,在半空中如洪钟敲响。只见金龙的身形被巨手扯成了六截,巨大的金手一翻掌心向上,金龙化作宝轮、宝伞、宝瓶、宝盖、宝盘、宝镜等六件金光闪闪的法器。

随着法器出现,手臂下一座巨大的金佛像浮现在半空中。我曾听闻秘宗弟子修行都有自己的本尊,修行到极高境界,能够摄出自己的法身与本尊法身合二为一,类似于丹道中的阳神。这仅仅是传闻,然而今天却亲眼看见了。空中出现的是葛举吉赞活佛的本尊法身金像——三面八臂大日如来。

金身佛像端坐在巨大的十二瓣莲台之上,有两手置于腿上结定印,另外六只手臂如扇面形张开分别抓住六件法器。为什么是三面八臂呢?因为此时广场东、西、北三面所有人仰天去看这座佛像时,看见的都是正面,恰恰与大日如来垂下的目光相对。而这大日如来金身像的五官面目,竟酷似葛举吉赞活佛,只是要年轻庄严了许多,应该是他最青春鼎盛时的面目,由此可知这就是葛举吉赞活佛的本尊法身像。

世人观赏佛教造像,有三面、四面、甚至八面佛,也就是在一个雕塑上转圈刻上多个佛脸。还有六臂、八臂、十二臂、甚至千臂佛像。这是一种艺术表现上的象征,再穿凿成种种经义。真正这种佛的形象在通常人们所能理解的空间结构中是造不出来的。比如今天这大日如来的法身金像,会场上的人可以理解为三面八臂,也可以理解为千面千臂。因为不论从哪个方向看,不论是谁,看见的都是正面的三面八臂大日如来。有多少个角度,就有多少面。这要看各人如何去感知了,有晚辈弟子境界低微,就会以为这座法像正好面对自己,其实它面对了所有人。

天空传来钟乐之声,有天花纷纷扬扬地坠落,五彩缤纷的天花不落地,从空中撒下又消失在人们头顶上的半空中。这时天空传来诵经之声:“遍照最胜主,自然总持念。大萨埵大印,等持佛作业。一切佛为身,萨埵常益觉。大根本大黑,大染欲大乐,大方便大胜,诸胜宫自在。”

这是《金刚顶经》中的一段文字,从金身佛像口中发出,伴随漫天花雨降临。在场几乎所有的佛门弟子纷纷顶礼,甚至有不少非佛家弟子也拜倒在地,被这万丈庄严气氛所感染。我这时转头看了一眼台上,只见活佛嘴唇微动,正在诵经,而庄严的声音却从空中传来。坐在另一侧的风君子,也抬头看天,眉头微微一皱。

风君子为什么要皱眉?我环顾四周突然明白了一点点,场中有一大半人一脸虔诚地行礼膜拜,这些人中又有一大半已经双膝跪地。风君子大概有一点不太满意,毕竟在场的不仅有佛道两家人,还有很多俗家人。守正真人虚指点金光于天,用雷神剑化金光为金龙,本已是神妙无比。现在金龙被大日如来像六臂抓住扯断化成了六件法器,看上去似乎活佛技高一筹。风君子也是丹道中人,对活佛如此做法有点不满意也正常。

我不是佛门弟子,虽然感叹活佛的修为神奇,却没有无端生起跪拜之心。我是来看演法的,一心想看的就是这世间修行到极至之处的高人,在三山大会上演示究竟有何奥妙?看见这三面八臂大日如来法身,我第一次知道了还有一种以前不知的空间结构存在。所以此时我还有心情东张西望,看看众人是什么态度?

九林禅院的法海、法源两位僧人并未拜倒,也未看天,而是低手合什口中默诵,看口形与葛举吉赞活佛所念的是一样经文。最有意思的是法澄,垂着手瞪着眼睛看天,嘴也是半张的,就像小孩子看见了西洋景,一脸好奇的样子忘记了行礼与跪拜。

其实能够见到活佛的金身本尊法相,已是修行人难得一遇的机缘。不论是否为佛门弟子,对今后的修行感悟都是很有助益的。活佛这么做并无偏私显弄之心,反倒是风君子皱眉显的稍有点小家子气了。这一点也难怪,修行道路不同,况且他也是个真正的少年人。

我为什么会这么想?因为活佛所诵经文,不仅仅是背诵一段经文而已,随天花飘落到各人耳中的声音,还带着一种智慧成就。不论你懂不懂他在说什么,每人都能朦胧的感受到这段经文想表达的意思,至于能感受到多少那要看每人自身的慧根了。这是一种“奇妙”的意境,可以称之为“声闻智慧”。

台上那三位都是当世一等一的高人。风君子眉头刚刚皱起来一点点,他旁边的守正真人似乎也感觉到了,嘴角微微一笑。活佛的这一段经文刚刚念完,就听半空中又传来了一句“遍照最胜主,破!”这是守正真人的声音。

守正真人居然也念起了佛经,他说的这前五个字就是活佛刚才所念经文的第一句,最后一字“破”出口,就听天空中传来一声惊雷霹雳!霹雳震耳,很多已经跪拜下去的弟子不知发生了何事,纷纷睁眼抬头看向天空。

我看的清楚,守正最后一字出口,如来金臂抓住的六件法器都化作金光陡然炸开,伴随着神雷霹雳!不仅震得方正峰颤动,那巨大的八臂如来法身金像也在空中晃了几晃,六只手都空了。金光散开却没有四射而去,而化作一个巨大的圆形金晕光轮笼罩在佛像的头顶。

守正真人也算挺给面子,破了活佛的法术,却送了法身金像一顶帽子——金轮佛顶。守正刚才所念那一句经文“遍照最胜主”意思是指大日如来的法界体性智、光明普照一切,也指大日如来的大金轮佛顶,在一切佛顶中最为殊胜、无与伦比。

葛举吉赞活佛抓金龙为法器,守正真人以神宵天雷炸破法器,又化金光为金轮佛顶。这两人不像是在相斗,就像在玩一个很默契的游戏。这时守正真人与葛举吉赞活佛相对一笑,守正还轻轻地扬了扬手。我的眼尖,看见守正指尖夹着金光闪闪的一物——雷神剑不知何时又回到他手中。

活佛也看见了守正已将雷神剑收了回来,眼中微微露出佩服的神色,他再转头看天,喝了一声:“摄!”

就见那八臂如来朝天的六只大手五指一拢,像要在虚空中要抓什么东西。我以为他还想把守正的雷神剑摄回去呢,结果眼睛莫名其妙的一花,那法身金像突然缩小了很大一圈,位置也移到了广场中央的上方不远。至少现在从场外向上看去就和真人大小一般,而此时六只手上又多了六件法器,这回却不完全是金色的。

以我的眼力看的清清楚楚,这法身金像的六只手分别抓住了一柄金佛尘、一座玉净瓶、一轮转法幢、一根降魔杵、一支黑如意,最有意思的还是一把小小的紫砂壶,在空中看上去就像一个紫色的小点,如果有观众眼神不好的话。这正是台上三人身后的六名护法手弟子中所拿的仪仗法器,没有看见这些东西飞上天,突然就被法身金像摄去。

这足以证明天上就是真真正正的金身法相,不是什么幻影,这世上没什么幻影能够凭空摄去黑如意这种东西!守正身后的两名道童与活佛身后的两名僧人都不动声色,却把果果和阿游吓了一跳。果果咦了一声问:“黑如意呢?”阿游指着天空答道:“在那个螃蟹金人手里。”

蛇妖就是蛇妖,而且涉世未久的小蛇妖,就算按上“仙童”的名号毕竟还是没见过大场面。堂堂的八臂大日如来法身,在阿游嘴里成了“螃蟹”。活佛也不生气,与守正相对莞尔一笑。风君子回头瞪了阿游一眼,看来也有点不好意思,早知道“培训”一番再领上台好了。

这葛举吉赞老活佛并不古板,甚至有点幽默。风君子皱眉的时候他大概也感觉到了,立刻就以法身摄物凭空抓走了台上六件不分宗门的法器,也算是和风君子开个玩笑。那另外五件东西我不清楚,单单是黑如意在果果手中消失,被金身法相抓在天上,这就是世间无上的大神通,远远超出了一般意义上的御物或者术法中搬运的概念。

就在这时却出了一点小意外!空中那八臂大日如来像一只手朝外下方略略倾斜伸出,掌心托的是紫砂壶,壶嘴也朝指尖向外,整个壶身也有一个向下倾斜的角度。大概活佛也没想到——这壶里还居然真泡了满满一壶茶!本来仪仗法器只是做个样子,谁能真正泡壶茶端上去?可风君子就这么干了。

这茶壶出现在半空金手中,壶嘴往下一斜,细细的一线壶水就倒了出来,从空中泻下,正是冬天泉水泡的绿雪茶。众人愣住了!本来活佛做法把茶水收回去也行,但那样就显的做作尴尬了。演法讲究的就是自然,这倒是一个很有意思的变化。此时就见守正的袍袖一甩,就像早就准备好一样轻轻的喝了一声:“化!”

就见方正峰顶上有一阵如轻雾般的丝雨飞落,每个人都闻到了清新的茶香气息,这气息不浓烈却悠远,让人感觉神清气爽久久回味其间,正是绿雪神茶的余韵。紫砂壶里只是洒落了少许茶水,守正真人一挥袍袖居然能够化作一片茶雨,让这方正峰上几乎每个人都像品到了这壶茶一样。这手“物化”的功夫已入玄妙之境。俗话说“出神入化”,用在丹道境界中,也只有出神之后才能入化。守正真人虽然没有显露阳神,这一挥袍袖就已经说明他的境界至少在“阳神洞天”之上。

茶香雾雨散去,天空又恢复一片清明空灵,葛举吉赞活佛已经收了金身法相。那六件法器当然又回到了台上六名护法弟子手中,阿游这回把茶壶给抓稳了。方正峰上寂静无声,无人喝彩也无人鼓掌,并不是人们不敬佩两位高人,而是此时的喝彩与掌声已经显的多余。一片寂静中就听台上当啷一声,原来是黑如意突然又出现回到果果手中,果果一把没抓稳掉到地上。她吐了吐舌头又一弯腰拣了起来,紧紧地抱在怀中。

风君子的“护法仙童”居然把法器掉到了地上,这也够丢人的!幸亏阿游没把茶壶给摔了,要不然活佛与风君子都算出洋相。但众人见果果那纯真可爱的样子,倒不觉得她有什么丢人,反而纷纷微笑。也有人笑出声来,一时之间肃静的会场气氛又恢复了几分热闹。

和曦真人此时又来到台上,施礼抱拳之后朗声道:“两位前辈高人演法,境界超绝!自古仙佛飘渺,弟子常存疑道、疑法之心,今日此疑可消也!我等得此机缘窥天机一隅,善结精进、无畏修行之心。”和曦这回说话倒很简短,以守正真人和葛举吉赞活佛的身份也用不着他多做夸赞。

几句话一过渡,立刻就到了正题:“前日善结大会上,忘情公子风君与海南掌门七叶定下了论道斗法之约,为本次演法第三场盛会。”和曦还想再多说几句,却知趣的发现众人的目光都已经盯向了七叶与风君子,立刻直截了当道:“请忘情公子前辈与七叶掌门出场。”

刚刚见识了守正与活佛那接近于仙佛的神功修为,人们对风君子与七叶之间的论道与斗法自然是无比期待。守正与活佛的演法虽然神妙无比,但那仅是一种点化般的演示,彼此之间并无直接的开口交流也不是真正的以法相斗。以他们的身份当然不可能针锋相对,可是风君子与七叶之间就不一样了,两日前就已经说好了既动口又动手,这才是真正吸引人的压轴大戏。

见和曦真人邀请两人出场,风君子作为前辈理应先答话,他坐在那里摆手道:“论道不分高下,也不必起身入场,我与七叶就坐而论之,声闻全场足已。”

风君子的意思就是与七叶坐在原处不动论道,不必要两个人都走到场中面对面的说话,那样搞的像菜市场妇女吵架,反倒落了下乘。和曦也听明白了,点头道:“如此,公子与七叶就坐而论道,声闻全场。”

和曦此时的称呼变了,不叫七叶为掌门也不叫风君子为前辈,这称呼的变化就说明论道已经开始。修行人“论道”的规矩是不分地位高下的,因为它不是“问道”,所以此时风君子与七叶的身份相等,和曦直呼其名并不是没有礼貌,而是一种讲究。

修行人的“论道”,如果没有亲眼见过,很容易被误会为类似于世俗的“辩论”,其实完全不同!不是人人都有资格论道的,当然你自己找个人切磋一番自称是论道也可以,但天下修行人不会承认那是真正的论道。只有修为境界可作当世表率的人,之间关乎“道”的对问才称之为论道。彼此的对问几乎什么都可以问,只有一句话不能问,那就是“何为道?”

论道论的就是道,为什么偏偏就不能问什么是道呢?那等于在逼对方给道下个定义,而实际上这不是言语能够表达的,不答也不好,答了就是狂妄。所以有这么一个限制。论道的规矩还有很多,在七叶与风君子论道前,各门尊长也向弟子详细的做解释,丹霞夫妇讲给丹紫成听的时候我也听见了一些。

不提台下出现了很多义务解说员,台上的和曦一拱手朝远处东侧回廊上的七叶道:“请七叶用典。”这也是论道开头的规矩,首先要将这一番问论的主题定下来,免的成了天南地北的乱扯。“用典”就是引用一段人人熟知的经典,定下此次论道的主题。

七叶起身抱拳,上前一步朗声道:“子独不见狸狌乎?卑身而伏,以候敖者。东西跳梁,不辟高下。中于机辟,死于罔罟。今夫斄牛,其大若垂天之云。此能为大矣,而不能执鼠。今子有大树,患其无用。何不树之于无何有之乡,广莫之野,彷徨乎无为其侧,逍遥乎寝卧其下。不夭斤斧,物无害者。无所可用,安所困苦哉!”

虽然论道不分高下,但七叶毕竟是晚辈,按规矩由他来用典,也由他首先发问。七叶引用的是《庄子·逍遥游》中庄子亲口所言的一段话,是一个寓言故事。原文大概如下——

惠子又对庄子说:“有棵大树叫‘樗’。它的枝干皆不成材,生长在道路旁木匠连看也不看。”…庄子说:“先生你没看见过野猫和黄鼠狼吗?卑身而伏,东窜西跳,一不小心落入猎人设下的机关,死于猎网之中。再有那斄牛,其大若垂天之云,却不能捉住一只老鼠。如今你有这么大一棵树,却忧其无用,何不把它栽种在无边无际的旷野里,优游自在地躺卧或徘徊于树下。大树不会遭到刀斧砍伐,也没有什么东西会去伤害它,因为既然无用,又哪来的困苦加之?”

七叶说了这一段话就算是用典了,和曦转身向风君子道:“请公子破题。”

“破题”的意思就是根据对方引用的经典,确定讨论的范围。首先要解开对方的语意,一言点出,让旁观者都了解双方的用意才算破题立论。

第160回 微言阐广义,大音希有声

(题记:佛陀在时,世上没有佛经。现在流传的佛经,是佛陀示寂后,弟子们为佛法流传招开法会结集的经典。佛弟子阿难尊者号称多闻第一,将佛陀在每一次法会上的说法内容都准确无误的回忆出来,这就是最早的佛经。阿难尊者诵出,众人就原文结集成经。这样方便是方便,可后来弟子读佛经原文,往往难解其义。所以后代有很多法师、贤德开坛讲法,并留下了很多注、疏、论等著作,其篇幅大大超过了经典原文。

说到这里也许有门外人会觉得奇怪,佛讲法的时候为什么就不能讲清楚点呢?佛经中的一段话几十个字,法师开讲往往一整天也讲不完,每位法师开讲的内容还不尽相同。佛陀又何必让后人为难呢?其实这是个误会!

佛陀讲法,其实已经讲的很清楚了,甚至可以说是详尽的不能再详尽了。每个人听见的原话都是一样的,但得到的传承不一样。佛陀口述的原文阿难可以诵出来,但佛陀当时讲的“法”阿难诵不出来。如果你当时在场,就知道是怎么回事,如果佛陀讲法时你不在现场,事后看见的那只能是佛经了。

本书中风君子与七叶“论道”,来回三番交锋,总共才说了六问六答十二句话。这两个人当然远不能与佛陀相比,但所用的方式类似的。其实很难写出来他们在论什么。那十二句话就是经文。我也只能借石野的口,从他的角度做一番论疏,未必是风君子与七叶的原意,读者也可以从自己的角度去理解。)

※※※※

风君子站了起来向和曦回了一礼,然后看着远处的七叶。从我的角度能看见风君子的正面,却只能看见七叶的侧后不清楚他究竟是什么表情?我觉得风君子好像愣了几秒钟。在这种场合反应算是慢了,他在想什么呢?

风君子答话没有用简练的文言,而是回手一指果果问了一句:“七叶,你想论说的就是她吗?”

七叶没有回答。和曦轻轻的咳嗽了一声又一脸严肃的道:“请公子破题。”

风君子答话偏离了论道的规矩,他也意识到了,冲场中答了两个字:“物用。”算是按规矩破了七叶出的题。说完话又坐回到椅子上,一摆手,那边的七叶也坐了下来。

风君子用了“物用”两个字破题,并且先指了果果来问话。我明白了七叶的意思。他和风君子之间的争端是因为果果而起,而果果险遭不测,无非因为她是仙人不留果的花精。有大补之用,而招其害。他们事先已经声明不计较此事的对错,只讲出一番关于“物用”的道理来。所以七叶引用的是《庄子》的那段经典。

风君子为什么会愣了几秒钟?我突然也想到了——因为绿雪!那是他的心事。绿雪是草木之精,果果也是,爱屋及乌,风君子对果果有特别的偏爱。阿游刚才乱说一句话,风君子就回眼瞪他。而果果将黑如意掉在了地上,风君子居然也笑了一点都不生气。七叶引用的经典偏偏提到了一棵树,影射花草之精去谈物用。风君子当然就想到了绿雪。绿雪也是一棵神树。风君子说两个字,我一下就想到了这么多,我觉得自己现在的悟性还可以了,不禁有点暗暗得意。

两人坐下之后,和曦真人也退到了台下,论道对问正式开始了。众人都看着七叶,等他先问。七叶开口发问,没有称呼,没有铺垫,直截了当的问了三个字:“何为生?”

我正在暗自得意,七叶说了三个字却让我大吃一惊!如果仅仅就是“何为生”这一句话也没什么奇怪的,甚至没头没脑不知所指。但是七叶说出来,听到每个人耳中,感觉大不相同!

七叶的声音不大,音调也不高,却以一种穿透的力量送到每人耳边,这声音就像一片浩荡之风扑面而来。真正奇特的还不是声音,而是伴随着话音每个人都接受到滚滚而来的神念,包含着很多种信息。这些信息有一层又一层的设问,表达了七叶悟道时各种各样的思考,却又很难用准确的言语描述出来,只能伴随着话音以神念传达。

这是一种什么样的神通法力?其实刚才活佛诵经时已经稍微展示了一下,是一种“声闻智慧”。耳神通我也有,一开始是“谛听”之术,能听极远与极细。再进一步是“声闻成就”,过耳能详。再往上一步的境界呢?今天我明白了,是“声闻智慧”。当然七叶说话的时候还用了另一种神通,叫作“妙语殊胜”,可以伴随着话音将一种复杂的信息印在听众的神识中。因为毕竟不是在场每一个人都有耳神通的声闻智慧境界的。听七叶说三个字,我对耳神通的境界又领悟了一层,这演法大会真没有白来!

对“声闻智慧”我今天有了那么一点感悟,但以更高明的“妙语殊胜”境界体会还是很朦胧,看来我的修行与当世绝顶高人之间不有不小的差距。七叶传达的神念很难用语言说清楚,其实也不必用语言说清楚。比如说“恐怖喜悦”这几个字,没有必要写出来或说出来,只要将这种感觉信息送到脑海中你就明白了。如果勉强用语言来描述,我所听见的这个问题,感受到七叶表达了很多信息——

何为生?七叶开口第一问就很逼人,将论道的境界直接起到了极高处。丹道修长生,那什么是“生”?这是第一问,七叶本人也传达了一种困惑的情绪。接下来的信息就不好描述了,勉强用听的懂的现代语言来说是这样的:生命是什么东西?你能不能给生命现象下个定义?人、鬼、神、禽兽、草木都是生命吗?怎样才能区别有生命与无生命?层层设问在神念中滚滚而来。

这是思想家尝试回答的哲学命题之一。做为修行人来说,修行到了一定境界,已经成了一种求证,成了一种天道哲理上的感悟。到了七叶这种境界,不可避免的要面对“存在”的思考,所以他今天开口就问了出来。

七叶最后还传达了一个信息,是有关佛家修行的:佛家谈六道众生,不含草木,这是为什么?草木是众生吗?七叶显然仍然没有忘了论道的缘起,最后这一问谈的是果果,果果是草木出身。也许这真是天意吧,同样的问题风君子曾经苦苦思索了很久,因为绿雪与他之间的情爱与世上众人不同。这一问直接问到风君子的心里去了,也是他的破绽之处。可能七叶是无意的,但事情就是这么巧!

我能在三个字中感受到七叶传来如此复杂的神念,场中所有的人或多或少也能感受到,只是各人的理解程度与思考方式不同。所有人的表情都在思考,特别是佛门中人。大家都看着风君子等待他如何回答。

风君子从果果手中拿过了黑如意,双手紧握放在膝上,等众人的神色平静下来之后开口缓缓的答了一句话:“有私,生息轮回者为生。”

风君子的语速缓慢,音调比较低沉,听在耳中隐约有龙吟般的回音。为什么说是龙吟,因为大家刚刚听见雷神剑在天空中化出的金色神龙曾发出的一声长鸣。风君子的话音回声很响,他使用的是与七叶一模一样的神通,答一句话伴随着滚滚神念。看来这演法大会上论道本身也是一种斗法,修为境界不到嘴都开不了。

七叶的问话境界很高,风君子的答话气魄也很大。首先他在神念中传达的第一个信息就是给生命下的定义。这个定义语言看起来只有九个字,解释起来却很复杂——

旁观者能够区分出完整的主体和客体,能够复制自我存在的方式,并且重复不断的繁衍以及进化下去,这种现象就是生命。从语言上来说这是一种勉强接近的表达。当然了,如果换一个非修行人来理解这一句话可能引申出很多东西。比如说生物学家会从脱氧核糖核酸说起,说到基因的自我复制与变异,在这个基础上产生了生命。如果换哲学家来,可能又是另一种结构方法。但修行人论道只指本源,风君子只答了这么九个字。

风君子也隐隐约约表达了一种思考——跳出生息轮回,找到终极的存在意义,达到永恒存在的境界,这就是长生。但他在神念当中没有确定,只是一种疑惑的提示,说明他自己还没有求证。

风君子也针对七叶最后一道神念问题回了一个明确的神念——草木为生,在众生之中。之所以草木不入六道,是因为它们随天地枯荣自我轮回,草木的轮回就是天数的轮回。当着活佛和一干佛门弟子的面,风君子表达的信息还算客气,没有直接说六道是胡说八道。但我感觉他本来就是一个蔑视六道的人,竟然将柳依依这样一个鬼留在世间封成了山神。也不知道他是怎么办到的?

第一轮问答已毕,接下来轮到风君子提问了,他又等了一柱香的时间,还从阿游手中拿过茶壶喝了一口茶。显然这一问一答两句话,场中大部分人需要一段时间接受和消化。又过一段时间他才放下茶壶开口问了三个字:“何为灵?”

这里再解释一下论道的规矩,它有点像明清科举时做的八股文形式。首先用典,然后对方破题,接下来用典者提问。而第一问发出之后,所有的问题都要按照这种格式。七叶问“何为生”,那么风君子再问也就是“何为灵”这种形式。另外从论道特殊的要求,需要真意相接,对于道的思考不能中断,要接着上一问继续深入地展开下去。风君子传来的神念中,有明显的质问信息。他这一问的含义并不仅是在设问,也是在反问——

何为灵?现代汉语中生灵是一个单独的词,但传统的汉语单字成词,生和灵是两个不同的概念。灵是什么东西?生灵、灵魂、心灵,这是一个非常抽象的概念。所以风君子话语中不展开只问一字,用神念传达这个庞大的信息。但风君子也明确了,他所问的灵指的是“智慧”。如果没有灵,那么也不可能真正有主体去修行悟道。修行,就是这个“灵”的概念在修行。

用语言勉强来解释一下,这种智慧的含义不是人们通常所理解的“聪明”,也不是科学家所理解的“智能”,而是接近哲学角度的“意识存在”。这种意识存在不是植物的应激反应,也不是动物的条件反射,具体是什么呢?风君子让七叶回答。他的神念中还包含了一个反问的信号。他明确肯定了果果是“生”,又肯定了果果也是“灵”,有别于未成精的草木。他用一个实例来描述“灵”从无到有过程,然后让七叶去解释。

又过了一柱香的时间,七叶抬头答道:“知我,可行逆天者为灵。”

七叶这句话答的很妙,连我都不得不佩服。看来他这个人不怎么的,但天资和悟性都是一流的,这种问题我以前根本没有思考过,恐怕也不能这么准确地答上来。七叶离开终南独自悟道,境界超过了终南派的九转金丹直指道法。后来和尘传给他正一门三十六洞天的心法与口诀,但他毕竟没有真正的师父去正式指点,能够达到今日境界都是依靠自己的证悟。他的发出神念是这样的——

接着风君子给“生”下的定义,“生”从旁观者角度能区别主体和客体。但做为“灵”,不需要旁观者去区分。它有自我存在的意识,能够自觉地区分自己这个主体以及周围环境的客体。这就是“知我”。

至于“可行逆天者”就非常深奥了,我表达不了,只能借题发挥一下。物理学或者说热力学中有一种“熵增”现象,说的是天地间所有的事物都是从有序走向无序的,比如抓一把火柴扔出去,落地的时候乱七八糟,只有一根根拣起来摆好它才会整齐。但是摆火柴这个过程所消耗的能量会增加更多的“熵”,所以从整体上熵的度量是一直在增加的。

但对于智慧的定义并不追究天地间整体无序度的增加,就寻找局部的有序出现。自然界无意识的规律是从有序走向无序,但“灵”的出现从局部改变了这个过程。比如石灰石不会自动变成水泥再砌成高楼大厦。如果它出现了这种变化,一定是有智慧的活动在改变。当代的科学家特别是天文学家在寻找外星智慧生物的时候,实际上寻找的就是有序的信息排列。它可能是某一种电波、也可能是某些线条图案,总之那是自然界自身不可能自动出现的,只能是智慧生物活动留下的信息。

这就是七叶所说的“可行逆天者”。然而七叶是这个意思吗?准确的理解只能意会。

七叶最后一道神念给出了他对“道”的相关思考:要修行必须逆天,最终的目的就是逆流而上与天合一。破碎一切束缚,达到存在自由的状态。这就是超越,这就是解脱,这就是飞升成仙。他还隐约表达了另一个意思:人在世间,求大道者要挣脱一切束缚,达到本心所在的自由。但是他没有回答风君子关于果果的那个问题。

所有人都在思考,连风君子的眼神也若有所问若有所悟,更有不少人连连点头,露出了佩服的神色。接下来又轮到七叶提问了,七叶第二次开口问道:“何为物?”

他们之间的讨论越来越接近于哲学问题的思考了,但是修行人之间的论道与西方苏格拉底式的辩论不同,只是直指本源的一问一答,其它的含义都用意会交流,紧紧围绕着对“道”的理解。七叶的神念勉强可以这样描述——

从道的角度,刚才两问讨论的是生命与意识,那么还有一个对应的问题就是物质与存在。修道者需要寻找存在的意义与突破存在的方式,那么就要理解什么才是存在?天地间所有,都是一种存在的方式,包括你和我。而“灵”的出现,只是为了让主体更好的存在。能不能达到这个目标,就是修行境界的差别。

“灵”所包含的命题就是要让主体更好的存在下去,那么相对于主体来说一切客体都是“物”。既然“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而逆天修行追求与天合一,万物对“我”也没有差别,就是让“我”更好的存在。七叶表面上是在发问,实际上是在自问自答,神念中给出了自己的理解。

七叶在最后的神念中提到了果果。果果是“生”之也罢,是“灵”也好,她还是仙人不留果,在他的眼中是一样的。如果说有因为她起了矛盾冲突,那也是在他与果果两个主体之间产生了矛盾,也是他与风君子两个强大的主体之间产生的矛盾,或者说是所有主体之间矛盾的综合。俗人吃肉,和尚不吃肉但是吃饭,一样都是物用。果果有这种物用,才会遭到客体的伤害。

修行人论道,论的是自然本源的法则。之所以伤害果果有错,并非是果果本身不能用,而是相互制约的不能用。从另一个角度来理解,不伤害比伤害更有用,就不要去伤害。人世间的法律与修行界的规则一样,都是利益与物用相互权衡的结果。七叶说到这里,终于点到了他最初的打算,就是在三山大会上提议重修戒律。

风君子皱起了眉头,几乎没过多久就开口回答。他只答了四个字,听上去像一句废话:“在者为物。”

风君子语气舒缓深沉,不知又用了什么神通,除龙吟回声之外还压着滚滚惊雷。七叶的神念是自问自答,所以风君子的神念是一系列的反问。当然在这种场合意念不能放肆,但以我对他的了解,完全可以翻译成他平时的言语——

在者为物。这世上一切存在都可以称之为物,哪怕是天地,哪怕是什么都没有的真空。修行所论的物,并不是人们所讨论的物质,而是可用的物。天下无不可用之物,存在都有意义,哪怕是无生无灵的一土一石。但修行逆天,修行就妄以为自己是天,这是不可能成就大道的,因为你还不知道什么是天。未悟天道之前,就妄拟天道指心行之,与魔不远。自古号称替天行道的,都他妈的不是好东西!

七叶妄以已心为天心,看万物为刍狗,却忘了自己是什么东西。七叶也是“在者”,嘲笑猪狗却忘记了自己也是猪狗。有些话,只能等到境界到了之后才有资格开口,但那时得道者也不会这么说了。

果果得天地灵气,机缘巧合以草木化精,聚形而成灵,这对于她来说就是修行。果果脱去草木之胎来到人世之中,已经是逆天成道。说起来,其实人不如妖精!修行人也不如妖精,因为我们还没有跨越这一步,没有超越本源存在的蜕变发生。草木脱离枯荣成精,就像人超越生死成仙。无灵之草木不会了解果果这种存在,你我这种修行人也不会透彻大道的天心。

如果我们在世上只谈物用和权衡,那就是禽兽草木无异,不配谈悟道。果果与他人的关系不是有用,而是无害。无害而伤之,就是伤天、伤道、伤人、伤已。

第161回 埏埴以为器,天心神用之

风君子发出的神念有着明显的攻击性——果果现在已经不是草木,你还是把她当草木用之的话,那么将来就算你成了仙,天也会仍然把你当作人。果果现在与我们一样是对等的主体,都是“人”。人与人之间如果只是取物用相伤,对于无害已之人也要强索其用而伤之,连畜生都不如!是广义的自取灭亡。

果果因其物用而可能受伤,这是人世间会发生的情况,但修行人不能这么做。有人身处地狱中是事实,但你不能认为他人即是地狱。否则还谈什么修行?还不如到市俗丛林中去自生自灭永世轮回!最后风君子又表达了他对有关物与道的理解——今天的果果的出现,就是明天你我要寻找的超越。

风君子的答话信息伴随神念而来,当然没有我所转述的那么无礼,但从他所表达的信息中每一个人都感受到了怒气。幸亏论道交流的手段特殊,否则真成了两人对掐了。大家都看出来了,这两人确是超越当世的高人。因为他们不是哲学家,修行人所面对的问题都是在切实修行中所亲身经历的境界,而不是无端的空想。而且大家也能听出来,这两人修行的感悟有非常接近的地方,但在具体的应用上却有着很大的分歧。更有意思的是,他们分别都达到了很高的境界,每人都有了大神通法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