祁泽意味不明地笑了笑,淡声道,“从相识到现在,我对你说过的每一句话都是真的。因为不能让你知道的事我从不会吐露,所以没必要骗人。我可以肯定地告诉你,我的基因和你们不一样,我也不是所谓的间谍。”

欧阳晔还没想清楚这句话的含义,严君禹就冷硬接口,“你想表达什么?说你能让欧阳晔拥有异能,自然也能让死人复活?你偷窃我的尸体没有任何不轨之心,只是为了救我?”

说到这里他垂下头直视少年,语气饱含嘲讽,“那么等我活过来再说吧。”

哪怕刚见证一场奇迹,他也绝不会相信眼前这具残破不堪的尸体能恢复如初,自由呼吸。他比任何人都更为渴望活着,却又不敢陷入这不切实际的妄念里,以至于失去灵魂的清醒。

接受自己已经死亡的事实并直面遗体,这本来就是世界上最残忍也最艰难的事,而他做到了。但祁泽一次又一次说要复活自己,这不是救赎,却是折磨。现在,他唯有一个心愿,那就是回归族里,入土为安,最终了无遗憾地消散。

“请你放手,好吗?”每一秒过去,他的精神体就黯淡一分,这预示着他的时间所剩无几。这是他头一次用哀求的口吻与人说话,或许也是最后一次。

然而在场两人谁也听不见来自于一个灵魂的呼唤。欧阳晔缩着肩膀退开两步,免得被寒气冻伤,祁泽却走上前,从空间钮里取出一颗黑色的珠子,塞进尸体口中。

“祁少,这是什么?”欧阳晔伸长脖子看了看。

“魂珠。只要严君禹的灵魂还在,它就能一直给他提供能量。这颗魂珠有些受损,坚持不了多久。一个月之内,你必须把我要的东西备齐。”看见魂珠闪烁着微光,表明严君禹的灵魂安然无恙,祁泽才悄悄松了一口气。

“你要那些东西是为了救活严君禹?”欧阳晔总算回过味来。

“没错。虽然他拒绝了我,但他救过我的命,所以我也会救他,无论付出任何代价。”这是他欠下的因果,不能不还。

欧阳晔惊骇道,“祁少,你说真的啊?你真能救活一个死人?”话落举起指头数了数,又不满地嚷起来,“不对!我花了一亿六千万买命,严君禹却花了十几亿,凭什么他比我贵那么多?”

正准备摆手让欧阳大少爷把冰棺收起来的祁泽嘴角微微一抽,没好气地说道,“凭什么?就凭他救过我!你说我的命值多少钱?”

欧阳晔立马怂了,觍着脸说道,“祁少的命哪里能用金钱来衡量?太掉价了……”两人边说边收起冰棺朝外走。

头顶的射灯感应不到活人的气息,一盏又一盏陆续熄灭。过了许久,一抹泛着微光的乳白色虚影从黑暗里显现,那是严君禹,比之前更为凝实,更为强健。当魂珠进入尸体口腔的一瞬间,他真切地感受到一股澎湃而又柔和的力量汇入全身,将他从即将消逝的边缘拉了回来。

“灵魂竟然修复了!世界上怎么可能有这种事?”他恍惚而又不敢置信地低语。

第8章

严君禹心底隐约浮现一丝希望,却又很快用理智强压下去。正所谓希望越大失望越大,他不敢让自己太过沉迷于祁泽的说法,免得灵魂消散时再遭受一次绝望的打击。但无论如何,他的精神体凝实了,这无疑是祁泽的功劳。

“真不知该说什么才好。”他语气十分复杂,“总之谢谢,谢谢你让我在世上多留一会儿。”话落穿过安全门,上了一楼。精神体增强后,他可以去到更远的地方,不必时时刻刻跟在携带尸体的人身边。

一楼客厅没人,看来欧阳晔和祁泽都累了,已经各自回房休息。他们的卧室分别设在过道两边,门上贴着名牌。严君禹仔细看了看名牌上的私人信息,惊讶的发现祁泽竟然是艺术系的,而欧阳晔则是后勤补给系。

“海皇星军事学院有艺术系?”严君禹对此一无所知,边暗自沉吟边穿墙而过,进了祁泽的房间。虽然遗体在欧阳晔那里,但他对祁泽更为好奇,也更想探究他的一切。在外人面前需要伪装,自己一个人待着的时候总不会滴水不漏吧?

房间里只点着一盏落地式台灯,祁泽就坐在昏黄的光晕中,手里摇晃着一杯红酒,脱了鞋袜的白皙双脚弯曲起来,随意搭放在单人沙发椅背上,一件宽松的黑色毛衣斜挂肩头,将他本就单薄的身体衬托得更加瘦弱。阴影笼罩了他半边脸庞,只露出一截精致的下巴和沾了酒液显得更为润泽殷红的嘴唇。

这样的他无端端多了几分寥落而又慵懒的气息,一点也不像之前那个性情古怪,胆大妄为的少年。

严君禹眸光闪了闪,不自觉就放轻脚步,慢慢走过去,却又迟钝地想起:自己早就死了,动作再大也不会惊扰到对方。

寂静无声的空间里,一人一魂沉默对坐。大约过了几分钟,祁泽放下酒杯,从空间钮里取出一面镜子,懒懒散散地用手支着。镜面像风吹过的湖水一般,划过一圈圈涟漪,当涟漪平息后,一张熟悉的面孔出现在上面,赫然就是欧阳晔。他正低头拨弄智脑,似乎准备与什么人通话。

严君禹立即走到隔壁看了看,发现那面镜子果然是个监控器。但是怎么可能呢?为了保护军事机密和学员隐私,每一所军事学院的宿舍里都安装有反监控设备,一旦发现可疑信号源,设备就会发出警示,然后自动联系教务处和军部。被抓住的后果十分严重,刑期少则五十年,多则上百年,且终身都不能再进入军队。

位高权重如严家,在寻找失踪的少族长时也只是派了几十个秘密探员,并不敢触碰这个雷区。但祁泽就敢,而且态度随意极了。

严君禹快速走回来,在祁泽对面坐下,盯着他漆黑而又明亮的眼眸,叹息道,“说你胆大妄为真是一点也没错。你怎么什么都敢做?”

祁泽似乎觉得不太舒服,将搭在椅背上的双腿平放在脚踏上。他看不见精神体,自然也不知道自己的双足正处于怎样一个尴尬的位置。

严君禹低头看看胯间的白皙小脚,耳根不免热了热,连忙站起来走到台灯旁,再也不敢随意靠近少年。就在这时,欧阳晔的电话拨通了,一名长相俊美,气质阴郁的中年人出现在全息屏上,那是他的舅舅李煜,掌控着海皇星最大的黑市交易所。

“为什么找我借那么一大笔钱?还动用了姐姐留给你的基金?”李煜一张口就问。

私底下的欧阳晔竟也不是刚才那副没心没肺的模样。他条理清晰地把今天发生的一切告诉舅舅,并拜托他调查祁泽的背景。原来他不是没有戒心,也不是个轻易可以哄骗的笨蛋,他只是用自己玩世不恭的一面去麻痹敌人而已。

严君禹一再让他稳住祁泽,他似乎总是无法领会,但事实上他做得很好,且成功套取了祁泽的一部分隐秘。

这些孩子一个比一个厉害,自己真是白操心了。严君禹摇头苦笑,然后看向祁泽,发现他也弯了弯唇角,似乎对这一幕很感兴趣。

褪去伪装的欧阳晔显得既沉稳又干练,他说出了自己的种种顾虑,也让舅舅帮忙盯着祁泽,以免被黑吃黑。两人商量了很久,最终决定以静制动。如果祁泽信守承诺,他们就继续与对方保持良好的合作关系,甚至于供着他也可以。但祁泽如果想耍花样,那就直接把他除掉。

“严家大少爷的尸体先放在你那儿,免得祁泽动不动就要看一眼,你没法向他解释。交易还没达成,最好不要撕破脸。等许起走了,我会想办法把尸体扔到野外去。放心,绝不会与你扯上关系。”李煜一边翻看资料一边冷笑,“我刚才派人查了查,黑眼星系根本没有研制出所谓的超导武器。但是我相信你的判断,既然你觉得值得,那就放手一搏吧。我们李家人向来不畏惧豪赌,只要不赔上性命就还有翻盘的机会。”

“我知道了舅舅。”欧阳晔沉稳点头。

“如果最终证明事情是真的,你必须暂停所有针对祁泽的调查。”李煜停顿片刻后慎重叮嘱道,“好好跟他相处,如非必要,不要得罪他。”

“我会的。”欧阳晔掐断了通话信号。

与此同时,祁泽也伸出手朝镜面抹去,所有的影像瞬间消失,仿佛那只是一面再普通不过的镜子。“果然还不算太蠢,可以用一用。”他自言自语地站起来,伸了个懒腰,白皙圆润的肩头从宽大领口里钻出,在昏黄灯光下泛着莹莹光泽。

严君禹尴尬地移开视线,忽然明白了祁泽为何要选择艺术系。就像严博曾经说过的那样,凭他这幅容貌,去娱乐圈闯荡应该很有前途。

祁泽收起镜子后又拿出四样东西,整齐有序地摆放在桌上。如果换一个普通人站在这里,绝对认不出它们,但严家世代掌管军政大权,算得上帝国顶级门阀之一,深厚的底蕴使严家的子孙具有极为开阔的眼界。几乎在一瞬间,严君禹就意识到,祁泽拿出来的东西叫“文房四宝”,是一种古老的书写工具。

几千年前,末世危机爆发,作为当时的第一人口大国,华夏国的幸存者要远远多于其他国家。地球毁灭之后,人类迁移到黑眼星系定居,由于政体和意识形态的不同,人类分裂为两大阵营,一是联邦,二是帝国。联邦由欧美人掌控,而帝国百分之八十的人种都是华夏人。

也因此,华夏的很多文化和习俗都保留了下来,却因为时光太过久远,只存在于博物馆或档案资料里。现在的华夏人早已习惯使用改良过后的星际通用文,唯有真正的老牌世家和皇族还会让子弟学习这种方块字。

严君禹愕然地看着正在磨墨的少年,心底的所有怀疑都因为这一幕而受到巨大冲击。如果祁泽精于汉字,那么至少可以说明两点:第一,他绝对是血统纯正的华夏人;第二,他家世不凡!

帝国各大顶级门阀里没有一家姓祁,但在帝国建立之初,曾经有很多家族因为不同意与外星种族联姻并改变自己的基因而选择离开黑眼星系。祁泽极有可能是这些隐世家族的后裔。

这样就能解释他为何拥有那么多神秘莫测的手段。要知道当年那些家族离开时几乎带走了华夏民族的全部传承,从此以后古武、道修、佛修等各门各派的强者都消失了,再也没回来过。

一环打通,环环相扣,严君禹有种豁然开朗的感觉,却也只是多了一分猜测,并没有切实的证据。祁泽是敌是友还得观察一段时间才能判断。想到这里,他走近去看,却见祁泽拿起毛笔,写下一行龙飞凤舞的大字:施造化,左右火双抽。浩气腾腾充宇宙,苦烟袅袅上环楼,神器终不守①。

严君禹只是认得汉字,写得不算好,更别提领会其中的含义。但这并不妨碍他欣赏祁泽的作品。

“写得很好,一看就是下过苦功的。”他一字一句念完,不知怎的,心里涌上一股苍凉的感觉。

祁泽久久凝视字幅,悲声低语,“超导武器,那是什么玩意儿,竟也配与我堂堂太玄神造的灵武相提并论!神器终不守,果然是神器终不守!”

他的语调和发音虽然近似于帝国通用语,却更有一缕轻灵古韵萦绕其中,令严君禹侧目。这是正宗京都腔,唯有千年底蕴的世家子才能运用自如。平民的语言早就与黑眼星系本土种族的语言同化,变得面目全非。与其说是汉语,倒不如说是一种皮钦语。

想冒充上流人士,首先就得学好京都腔,这是帝国人所共知的秘密。严君禹不喜欢标榜自己贵族的身份,却也不得不承认口音是鉴别一个人来自于哪个层次的最直接的证据。

祁泽的口音古韵浓厚,字正腔圆,越发佐证了他绝不普通的来历。然而他平时却藏得严严实实,以至于任何人都能轻贱他,这是为什么?

越是接近少年,严君禹心中的谜团就越多。他从未对任何人如此好奇过,恨不能钻进对方心里,一一查看他的所思所想。

作者有话要说:备注:①处诗词来自于胡孚琛先生的《丹道——实修真传三家四派丹法解读》。

我找了几本修真的辅导书,准备追寻我的天道!哪天我断更了,可能我已经飞升了,你们不用担心。

第9章

得知祁泽很有可能是当年离开黑眼星系的华夏族后裔,严君禹对他的恶感消减很多。但这毕竟只是猜测,还需要更多事实来证明。万一对方是联邦精心培养的间谍,且故意给他设置一个特殊的背景以取得帝国上流社会的好感与信任,这也完全说得通。

严君禹站在落地窗前,看着天空中无数闪耀的星辰,漫无目的地想着心事。如果祁泽真是流落在外的同胞,那么当年他的先祖去了哪儿?经历了什么?有没有建立属于自己的国度?会不会受到外来种族的欺辱?

帝国由一个孱弱的小政权发展成如今的超级霸主,不知经历过多少次灭族的危机和战火的洗礼。去到一个完全陌生的地方落脚,总免不了遇见各种各样的困境,要想从困境中挣脱,受伤、流血、牺牲,这些都是不可避免的。

而海皇星,乃至于华夏帝国,对祁泽来说就是一个完全陌生的环境。在胆大妄为,一意孤行的表象下,他会不会感到彷徨与无助?又是否彻夜难眠,惊惧不安?

胡思乱想中,身后的浴室门开了,祁泽一边擦头发一边走了出来,腰间仅围着一条浴巾,身上的皮肤哪怕在橘黄灯光下看也白的过分。出于礼貌,严君禹自觉地转移视线,却又在下一秒猛然回头,露出惊讶的表情。

只见祁泽从空间钮里取出几件衣服一一穿戴,其中两件是纯白色的上衣与裤子,材质柔软轻薄,贴身穿着;另一件是纯黑色长袍,对襟,盘扣,腰间系白玉带,飘逸宽大的袖口和下摆用银色丝线绣满云朵和火焰的花纹。

身为华夏人,又是家世显赫的老牌贵族,严君禹不至于连先祖的服饰都认不出来。但他平生见过的任何一套汉服都无法与眼前这套相比。内敛、华丽、庄重、威仪,穿上它之后,祁泽整个人都变得不同了。

总是浸润在他眼角眉梢的散漫神情消失得一干二净,取而代之的是沉稳肃穆。他抚平衣襟与下摆的褶皱,又弹了弹广袖,这才拉开书房的门走进去。

严君禹连忙跟上,发现书房里只摆放着一张桌子和一张椅子,并没有多余的陈设。他正走来走去四下查看,却见祁泽广袖一拂,原本狭小的空间竟扭曲起来,经过几秒钟的震荡,一个更为幽深开阔的空间忽然出现。

“空间折叠?”严君禹满心愕然。空间折叠技术早已在帝国普及,但像祁泽这样不借助能量晶和空间物质的辅助就能把次元空间叠加在现实空间的手段简直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如果人人都拥有这种技术,那么帝都星的房价也不会因为人口的暴增而逐年上涨。

目前,在市面上流通的空间钮最大的能有几千平米,但里面没有空气,时间流速为零,根本不能储存活物。也就是说,祁泽现在开辟的这个能连接现实空间的次元空间,仅从技术层面来讲就高出帝国科技几百年。而帝国科技在整个黑眼星系都是最先进的。

“你究竟来自哪里?”虽然这样问着,但严君禹几乎能够肯定少年是外星系来客。如果他背后的势力拥有如此高端的科技与军事力量,早就已经称霸黑眼星系,又哪里会让帝国和联邦独占鳌头?

原本最不可能的猜测,现在反而最接近真相。严君禹揉了揉眉心,感到事态比自己预想得更复杂,更棘手。域外强敌可比本土宿敌难对付多了,只但愿祁泽对流着相同血液的族人不曾抱有恶意。

他兀自思量了一会儿,回过神才发现祁泽已经走入那莫名出现的空间,于是立刻跟过去。

这是一个由巨大岩石堆砌而成的宫殿,殿内穹顶由九根立柱支撑,柱身雕刻着许多朴拙大气的图腾。严君禹走近细看,只认出龙、凤两种神兽,其他都没见过。

龙、凤自古以来就是华夏族的象征,而殿内处处可见这些雕刻,无不证明祁泽与华夏族的渊源。当年那些华夏先祖是因为反对基因改造和异种通婚才离开,难怪他口口声声说自己是碳基人。

严君禹恍然大悟,不知不觉间,对祁泽的恶感又消减很多,反而隐隐生出一些认同感。华夏族是一个很注重血脉的民族,无论在多远的他乡遇见,他们总会给予同族最大的包容与帮助。也正因为这种不可磨灭的天性,他们才能在灭世灾难中留下最多火种。

祁泽是同族,如果他不心存恶意,完全可以留在帝国好好生活。这样想着,严君禹冷硬的面部线条不禁柔和下来。他在殿内四处走动,查看,心里满怀激荡与敬畏。

仅从建筑风格推断,这里似乎是一处古老的遗迹,而且是属于华夏族的遗迹。祁泽千里迢迢把它带到黑眼星系是为了什么?他又因何离开故土?

一个谜团解开,又有更多谜团显现,严君禹的心情也发生了微妙的变化。一开始,他只感到忌惮与忧虑,现在却平添许多探查真相和追根溯源的渴望。帝国耗费巨大成本去保护古文化,却始终不见成效,但流落在外的同胞却似乎做得很好。

他饶有兴致地看着祁泽从空间钮里取出一块黑色膏状物投入大殿中央的铜炉,一缕青烟袅袅上升,带出一股馥郁香气。与此同时,镶嵌在立柱上的壁灯无火自燃,一盏接一盏,照亮了整个空间。

黑暗静谧的大殿深处,一块剑痕累累的石碑终于显出全貌,一股雄浑无比而又浩如瀚海的力量由碑体透出,仅辐射到微小的一丝,也令严君禹的精神体动荡起来。他骇然倒退,满目惊愕。

而祁泽却慢慢走近,最终在石碑前跪下,手里不知何时多了三炷香。他握香叩拜,三拜之后把香插入铜炉,又再三叩拜。咚咚咚,沉闷的磕头声在穹顶与立柱间回荡,无端令人心酸。

石碑上雕刻着五个方块字,字体是最古老的篆书,别说严君禹不认识,就算把帝国最具权威的考古学家请来,他们也未必能读懂。但即便如此,严君禹也明白祁泽在干什么。

这种字碑是华夏族人用来记述逝者生平的,唯有死人的名字才会被雕刻在上面,以供后人焚香礼拜,诚心祭奠。这种只存在于历史文献中的习俗与礼节,现在却真切地上演着,难怪祁泽的一举一动那样庄严肃穆,沉默悲哀。仔细看,他眼角似乎凝结着一点水迹,在烛火地照耀下闪烁微光。

严君禹不受控制地走近,在少年身边跪下,正想开口安慰,却听对方低声呢喃,“天道甚浩旷,太玄无形容。虚寂不可睹,宗门已消亡……”念到这一句,他清朗的声线变得既沙哑又哽咽,眼里盈满水光,似乎只要轻轻一眨就能掉下泪来。

当严君禹以为少年下一刻就会失声痛哭时,他却仰起头,面无表情地凝视穹顶,脸上露出深刻的恨意和浓重的思念。然而只是一瞬间,他就调整过来,再垂头时眼里的泪光已挥发殆尽,种种剧烈的情绪也都埋入心底。

这是一个失去亲人的孩子,也是一个背负着仇恨的孩子。严君禹终于窥见一丝真实,也对少年的来历有了几分模糊的猜测。

他言谈举止十分优雅端华,可见家世定然不凡。他写的那些字,说的那些话,无不充满古韵,必然从小就接受国学熏陶,且功底深厚。既然如此,他为什么不好好待在家里,却流落到几亿光年,甚至几十亿光年的外星球,被这里的人当成碳基人肆意践踏欺辱?

最合理的猜测有两个:一是离家出走;二是受到迫害。

严君禹看看石碑,又看看跪伏在碑前神情痛切的少年,几乎可以肯定答案是第二种。恍然间,他想起第一次见到对方的场景:他躺在血泊中,用无比灼亮的目光看过来,那强烈的求生的意念令自己印象深刻,久久难忘。

后来少年在医院里躺了三个月,期间一言不发,正巧当时有一架民用飞舰在海皇星坠落,其中一位乘客是碳基人,正准备来海皇星军事学院读书,尸体始终没能找到。医院的护士查了少年的基因,发现是碳基,年龄也对上了,自然就把他认作了空难幸存者。

他从始至终没表明过身份,一切都是顺水推舟而已。难怪他对欧阳晔说自己从未说谎,也并没有什么不可告人的目的。他之所以来到黑眼星系,最大的可能是躲避仇人追杀。

想明白前因后果,严君禹目光更柔软几分,用半透明的手掌拍了拍少年发顶,低声安慰,“你没有亲人了是吗?那就更应该好好活着。”

少年似乎听见了,又似乎没听见,冲石碑重重磕了一个头,挺直腰时脸上再没有悲痛仇恨的表情,而是满满的坚毅。

第10章

祁泽祭拜完石碑走到书房门口,伸手一抹,散发着古朴气息的大殿就消失了。

严君禹没再露出惊讶的表情,似乎已经习惯了种种异像,自言自语道,“原来历史书上的记载都是真的。我们华夏人在祭拜先祖前必须沐浴、焚香、换上隆重的祭服。你的礼仪很好,是家里长辈教的吗?只可惜我们这里早就忘了华夏族的传统,与异族同化了。”

如果可以,他很想摸一摸放置在床上的长袍,但这种未经过允许的行为很不礼貌,哪怕谁也看不见,他也做不出来。用遗憾的目光看着少年把长袍折叠整齐,收进空间钮,他继续问道,“你来自哪儿?是谁把你送来的?”

少年当然不会回答,沉默地收拾完房间,然后半躺在床上拨弄智脑。由于他是碳基人,没有精神力作为支撑,自然也无法使用营养舱接驳器进入星网闲逛,于是只能打开书页网站浏览新闻。

严君禹站在他身边,弯下腰去看屏幕,发现他最常翻阅的网页是军部创建的探索版面。每隔一月,军部就会把派去外太空进行开拓活动的舰队发来的消息刊登在上面,或是发现了不知名的星球,或是发现了不知名的动植物或矿物,总之都是些对年轻人来说很枯燥无味的消息。

但祁泽却看得很认真,逐字逐句阅读,一张图片一张图片审核,脸上不时露出失望的表情。

“你在寻找什么?来自家乡的消息?”严君禹低声询问。

很快,他的猜测就得到了证实。只见少年心绪烦乱地关掉网页,在搜索引擎上输入“乾元”二字,引擎下方出现许多条目,都是少年近期以来搜索的相关内容,有“乾元大陆、乾元星系、乾元星球、乾元帝国”等等,均与乾元脱不开关系。

严君禹虽然不是谍报人员,却具备足够的军事素质,立刻意识到这就是少年的来处。

“你的家乡叫做乾元?”他半是猜测,半是肯定,“我可以非常确切地告诉你,黑眼星系没有任何一颗星球名叫乾元,甚至连相似的地名都没有。”随着他话音落下,搜索引擎也给出答案,除了注音注解和几本小说中的相同用词,再没有任何线索。

没有乾元大陆,没有乾元星系,什么都没有。

祁泽深深地叹了一口气,却又在下一秒振作起来,开始搜索时空旅行、次元世界、虫洞穿越等相关内容。

这下,严君禹什么都明白了,直起腰,笃定道,“你来自一个名叫乾元的星球是吗?但看你现在一筹莫展的样子,似乎连你自己都不知道该怎么回去。你迷失在星际了。”

他完全否定了少年是联邦间谍的猜测。当一个人独处时,表现出来的情绪和行为才是最真实的。他刚才展现的一切都是他的底牌,干扰监控设备的技术,无信号源监控技术,次元空间叠加技术,激发异能技术,每一样都足够撼动现存的科技体系。

如果少年是间谍,严君禹实在想不出黑眼星系有哪一方势力能控制他。更甚者,单凭他掌握的这些技术,应该是帝国和联邦往他身边派遣间谍才对。

沉思中,祁泽看完了相关内容,似乎还是一无所获,于是有些意兴阑珊。他找出黑眼星系的全息图片,投射在天花板上,一双又黑又亮的眼睛默默注视它,仿佛想透过旋转的星云,看到另一片大陆。

他眼里慢慢浮上一层水光,似乎又要落泪,却被飞快眨去。这时候的他既脆弱又坚强,唯有离开故土,流落到异乡的孩子才会露出这样的表情。

严君禹一面叹息一面拍打他毛茸茸的发顶,什么安慰的话也说不出。

黑眼星系又名睡美人星系,星系中间呈现大片的红色,这代表氢元素充足,是新星诞生不可缺少的物质。但在星系外围,两团淡红色的星云各自向着另一边旋转,形成两个漩涡,这是两个古老星系合并的结果。每一天,黑眼星系都会诞生大量新星;每一天,又会有无数星辰在碰撞中泯灭。

这是一个死亡与新生并存在星系,也是一个处处暗藏危险的星系。正因为它的特殊性,导致其他星系的异族很难入侵,因为两个古老星系在合并中会产生许多虫洞,谁也不知道虫洞的那一头连接着什么。或许是另一个世界,又或许是无尽黑暗。

祁泽能顺利避开筛子一般密集的虫洞来到黑眼星系,不得不说是一个奇迹。他想离开也可以,除非他能知道自己究竟是穿过哪个虫洞来到的海皇星。然而宇宙中的虫洞每时每刻都在运动,上一秒在这里,下一秒又出现在几亿光年之外,更甚者还会转瞬消失,永不出现。

理论上来说,送祁泽回到家乡是可行的,但实际上却希望渺茫。尤其是对黑眼星系这种每时每刻都在生长变化的新星系而言。

严君禹知道他回不去了,所以也不会编造一些谎言来开导。日子久了,他总要接受现实。

正如严君禹猜测的那样,祁泽来自于外星系,更确切的说,来自于一个迥异于星际纪元的异时空。

那里有三千大世界,亿万小世界,大陆是平的,按照灵气的浓郁程度划分等级。要想离开小世界前往大世界,必须具备一定的修为。祁泽生活的大世界名叫乾元大陆,宗门名唤太玄神造宗,专为修士锻造灵武。他们有一个共同的称号——炼器师。

锻造灵武离不开火,所以炼器师大多是单火灵根,其次是带有火灵根的杂灵根。唯独祁泽不同,他既不是单火灵根,也不是火属性杂灵根,而是万年难遇的融合灵根。

何谓融合灵根?道家有言:道生一,一生二,二生三,三生万物。融合灵根能融万物,阴阳之气、五行之灵,只要吸收得当,都能化为己用。所以但凡周围有灵气,灵脉,甚至于某人突破进阶,引天道金光灌顶,都能被融合灵根化去一部分。与其说它是灵根,倒不如说是一种特殊体质。

于是祁泽凭借十六岁稚龄,轻易就达到了金丹期修为。这是何等逆天的资质?但这还没完,融合灵根几乎是为炼器而生,当别的炼器师还在遵循五行相克原理,不敢把相克的材料锻造在同一件灵武中,以免炉爆器毁时,他却能完美地把这些属性融合,将灵武最大的威力催发出来。

但凡事有得必有失,有利必有弊。祁泽特殊的体质也让他成为了高阶修士和炼药师捕杀的对象。他的血肉能增进修为,或炼制逆天丹药。所幸他的父亲是太玄神造宗的宗主,一直死死压下这个消息,让他平安活到十六岁。

为了掩盖自己的特殊性,他装作没有灵根的废物,平日只需吃喝玩乐就行。但天下没有不透风的墙,不知谁把这个隐秘透露出去,引得乾元大陆所有宗派一起围剿太玄神造宗。祁泽原本打算赴死为宗门解危,却被父亲扔进了传送阵。最终宗门被灭,门人俱亡,唯余他一人独活。

好在父亲把宗门积累了千万年的宝物都塞进祁泽的乾坤戒中,保住了最后一丝传承。但祁泽不甘心,取出宗门至宝,一具修为达到渡劫期的傀儡,跑去截杀仇人,并最终同归于尽。

他原本以为自己死了,没想到睁开眼却在海皇星,身边躺着那具支零破碎的傀儡。要不是严君禹正好路过,将他从狂兽脚下救出,他早已经变成一堆肉泥。

祁泽被严君禹扛在肩头,鼻腔满是这人浓烈的汗味,血液渗入眼眶,模糊了视线,唯有对方遍布伤痕的脊背历历在目,清晰无比。

他在医院待了三个月,也慢慢了解了自己的处境,因缘巧合下得以入住海皇星军事学院,总算暂时安顿下来。因为伤势过重,他境界连连下跌,养了两年多也才恢复到炼气期,按照帝国划分的等级,大概只是体质为E的废物。

众所周知,炼器师别的本事没有,保命的手段却极多。为了报仇,祁泽虽然用掉了大部分身家,却留下了几样至宝,好歹能安安稳稳在异世生存。他习惯性地戴上面具以掩盖自己的不同,唯独向严君禹表白却是出自本心。

或许缘于故土难回的迷茫无助,或许缘于雏鸟情结,他无法克制自己靠近严君禹的渴望。但他最终被拒绝了,这没什么。太玄神造宗的少宗主什么时候缺过美人?他要的是心甘情愿,又不是强取豪夺。

情人可以不做,救命之恩却不能不还,听说严君禹失踪,他立刻催促欧阳晔前来救援。他愿意暴露自己一部分隐秘用来换回严君禹的性命。没了修为和神识,他无法探查周围的一切,所以并不知道严君禹的灵魂在不在身边。但无所谓,只要将一个忘字诀打入他脑海,他就不会记得死后的这段经历。

两年过去,始终没有乾元大陆的消息,仿佛它从未存在过。祁泽在海皇星待的时间越长,就越明白,自己似乎永远都回不去了。

第11章

黑眼星系对祁泽来说是一个神秘莫测的地方。这里没有三千大世界,三千小世界,只有一颗又一颗星球。抬头望向天空,那里闪烁的每一个光点都是一颗星球在昭示着自己的存在,密密麻麻,数不胜数。

祁泽甚至感觉不到天道的存在。

但这里处处都充斥着浓郁的灵气,不用吸收就一个劲儿往身体里钻。初来乍到的祁泽因为伤势太重,急需灵气疗伤,差点就因此暴亡。原来这里的灵气中还夹杂着一股暴烈的力量,能摧毁经脉和丹田,致人走火入魔。

祁泽只吸收了一丝驳杂灵气就内腑受损,经脉俱裂,本就下跌的修为几近于无,耗光乾坤戒里所有上品灵石才有所缓和。如今两年过去,他的内伤已经养好,修为却因为缺乏精纯灵气的补给而停滞不前。

如果能恢复到筑基期,他就可以利用神识把灵气中的暴烈能量分离出来,继续进行修炼。

这里的人也与乾元大陆的人完全不一样,他们甚至不能称之为一个族类。祁泽不明白什么叫硅基,什么叫碳基,他只知道所谓的硅基人连最基本的上中下三个丹田都没长全。

经过两年多的观察,他发现有的人只长了下丹田和中丹田,有的人只长了上丹田和中丹田,当然也有三个丹田都具备的,数量却十分稀少。渐渐的,他也摸出了门道:拥有下中两个丹田的人大多体质好,可以修炼体术;拥有上中两个丹田的人大多精神力强,可以进行科研类的工作;三个丹田都具备的人则是天之骄子,他们既拥有强悍的体质和精神力,也能觉醒异能。他们注定是这个世界的主宰。

他们把个体力量开发到极致,能在温度奇高或奇低的恶劣环境中生存,甚至可以隔绝氧气存活。比起原本的碳基人,他们似乎变得更强悍,但在祁泽眼里,却恰恰是他们最悲哀的地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