即便有了心理准备,听到这里时,薛嘉禾的呼吸仍旧一滞。

“殿下别急,这其中或许是有什么误会也说不定。”蓝夫人说着她自己也觉得并不可信的劝词,“毕竟这一家人才刚刚迁入汴京,也许……”

“先帝册封我时,不是公告全大庆了吗?”薛嘉禾轻声道,“整个陈家难道都没人听说过先帝找回来颗沧海遗珠?”

蓝夫人长长叹了口气,“殿下……这并不是殿下的错。”

“我知道。”薛嘉禾硬邦邦地说完,方才觉得自己口气有些不留情,缓了缓才又继续道,“多谢夫人替我操劳,我实在是自己不方便去……亲眼确认。”

“殿下尽管吩咐,只是举手之劳的小事罢了。”蓝夫人摇头,“只是此事还有谁知道?”

薛嘉禾轻轻拨弄着茶盏的盖儿,心中冷笑,“容决自然知道得一清二楚。”

这些日子以来容决的过分殷勤和照顾,总算叫薛嘉禾找着了根源——他知道陈夫人金蝉脱壳死而复生,只是牢牢瞒着她呢。

只是不知道陈家入京,是不是究竟真的只为了明面上那个“独子上学”的理由了。

薛嘉禾沉吟了片刻,“夫人看来,陈家入京是个巧合么?”

蓝夫人想了许久,方才缓缓摇头,“殿下莫怪,若当年那些事情是发生在我身上……我恐怕是绝不会第二次踏入这等伤心地定居的。”

这同薛嘉禾想的一样。

别的不说,先帝做那档子上不得台面的事情才过去十几年的时间,说长不长说短又不短,还在京城里的高官贵族们里,能认出陈夫人面容的人少说也有几十个。

陈夫人难道是打算避开所有能认出她的人会出现的场合?

“那夫人觉得……”薛嘉禾又慢慢道,“此事应该告知陛下吗?”

蓝夫人笑了笑,有些无奈,“我可是连蓝家的人都没告诉,除了我自己,再有那个去陈家的嬷嬷,再没别的人知道我为什么给陈家也送了份请帖去听戏了。”

薛嘉禾怔了怔,没想到就连送信的蓝东亭也不知道其中缘由,有些歉疚,“是我对不住夫人。”她转念一想,“若是夫人那边不麻烦,可否再替我瞒上三五日?”

“殿下言重了。”蓝夫人立刻低头躬身道,“若是殿下不想消息传出去,我便永远不会说的。”

“总是要捅破窗户纸的。”薛嘉禾轻轻叹道,“我只是想在告诉陛下之前,再……”

蓝夫人凝视着座上面带愁容的少女,心疼得眉都皱了起来——一个才十几岁的小姑娘,凭什么总是遭受这种破事儿?

“殿下可是……想去一次陈家?”她低叹着问。

薛嘉禾咬着嘴唇点了头。

先前不确定时也就罢了,等蓝夫人传来确凿的答案之后,她就有些坐不住了。

薛嘉禾一直想着不去刻意寻找母亲的下落,就是因为害怕如今这档子事的发生——母亲没死,母亲只是扔下了她。

可这一探究竟的背后,又是难以言说的怯懦。

薛嘉禾甚至不知道自己能不能顺利走到陈家的门口,又坚强地站到能见陈夫人一面。

她怕自己还没到陈家的巷口就夺路而逃,害怕得光是想想再见母亲一面就手指都微微颤抖个不停。

“殿下去见也好,不见也好,各有各的好处。”蓝夫人放柔了声音,“不见便当是我身边嬷嬷眼拙认错了人,可若是见的话……殿下还请不要独自一人去。”

“不能让更多人知道了。”薛嘉禾摇头拒绝,“等我同她见过以后,再告诉陛下与老师……”

“我担心的不是这个消息传不传出去,而是殿下您啊。”蓝夫人担忧道。

薛嘉禾嘴角动了动,抬脸露出个浅浅的笑,“多谢夫人关心了,不是什么大事,不必这么担心的。”

蓝夫人欲言又止,思忖片刻换了个说法,“殿下贸然去陈家只怕会惊动摄政王,不如走我的路子,也有办法见到那陈夫人的。”

蓝夫人的方法很简单:她稍稍让人查了查陈夫人的行踪和爱去的几个铺子,只要找准时间和铺子的掌柜提前说好,便能在相应的铺子里直接等到前来的陈夫人,让她连回绝的机会也没有。

这确实是个更为稳妥的方法,毕竟薛嘉禾寻个出门的机会也不容易,若是有蓝夫人的邀约便更说得通些。

薛嘉禾衡量一番便同意了,蓝夫人这才稍稍放下心来,说确定了时间后会送信给薛嘉禾,便带人告辞离去。

这一晚上薛嘉禾都没睡好,梦里又是童年回忆又是宫中的幼帝,翻来覆去醒了数次,最后天没亮就起身了。

绿盈还有些朦朦胧胧的,强打精神替薛嘉禾更衣洗漱,“殿下睡不好么?”

“嗯,”薛嘉禾接过她手中物什,“你且睡着,我只看会儿书,不出屋子的。”

绿盈却坚持道,“我陪着殿下。”

她虽没有同薛嘉禾一样的经历,但只凭想象也知道这时候的薛嘉禾定然不好受,执意陪着薛嘉禾看书,脑袋一点一点的惊醒了好几次,好容易熬到了天亮。

“绿盈,你觉得……”执着书卷一页也没翻动过的薛嘉禾突然道,“我应不应该告诉容决,我已经知道他瞒着我的事情了?”

绿盈猛地清醒了一大半,她睁大了眼睛,“殿下想这么做?”

“嗯。”薛嘉禾点点头,又摇头,“我还有些犹豫……或许容决瞒着我,并不全是出于坏心?”

“那他也是瞒了呀!”绿盈不假思索道。

薛嘉禾眨了眨眼,轻声道,“他多少是拿了玉牌来给我,有那么几分让我将过去放下的意思,这对他来说也很足够了,我毕竟不是怎么和他平起平坐的立场。想来想去,他想瞒我还是告诉我,其实都是个情分,不是本分,我没理由生他的气。”

那确实是薛嘉禾的母亲,可容决又不是替薛嘉禾在搜寻她的母亲,即便找到了,不告诉她,也是正常的。

容决毕竟因为薛嘉禾的母亲而恨透了先帝。

“殿下,”绿盈揉了揉眼睛,“可即便是摄政王,也该知道殿下心中会难过的。”

“嗯……”薛嘉禾闭了闭眼,失笑道,“我竟不知道是从前自己骗自己更难过,还是如今即将直面真相更难过了。”

她放下书卷揉了揉自己冰凉的五指,慢悠悠道,“你看,我光是想想她可能会对我说什么,就吓得连觉也睡不好了。”

……

“……睡不着觉怎么能行!”萧御医怒喝,“这么大的事也不早些告诉我,殿下这是想活活气死我这把老骨头?”

绿盈在旁赔笑打圆场,“这不也是这两日才刚刚……”

“一晚上过去就该告诉我了!”萧御医的喉咙更响了,“你是殿下身边最亲近的照顾之人,殿下觉得是小事,你难道心里也觉得是件小事?你看看殿下都憔悴成什么样了!”

薛嘉禾倒不觉得自己怎么憔悴,她摆摆手制止了萧御医的指桑骂槐,“这不是看萧大人不日就要来了,我才想省些功夫直接等着。比起第一日来,第二日已经好多了,萧大人别危言耸听吓唬绿盈。”

“殿下这是在敷衍臣了吧?”萧御医沉着脸,“上上次是吃了醉鸡,上次是甜汤喝得太多,这次又是什么事情?”

“这次的不能说。”薛嘉禾拒绝得十分直白,“萧大人看着开方子便是。”

萧御医:“……”他气哼哼地写了个药方递给绿盈,还就一张,“参茶换成这个试试,有助眠安神之效。”

“我四日后会同蓝夫人一道出府四处转转看看,”薛嘉禾支颐慢吞吞地道,“等那之后回来,便告诉萧大人我这次是发生了什么事。”

老御医从鼻子里出了口冷气,“殿下以为四五日的功夫随随便便就可拖得?”

薛嘉禾坦诚道,“是。”

萧御医闭了闭眼睛,看起来气得快要升天,又不能对薛嘉禾发火,只得转脸对绿盈火大地叮嘱了好几句,要她好生看着薛嘉禾别乱来,才提着自己的药箱走了,都没要绿盈送。

绿盈无奈地目送萧御医离去,看着手中安神茶的方子有些无奈,“殿下,还有四日的功夫呢,您确实不能和这两日一样整晚闭不了眼了。”

薛嘉禾嗯了一声,声音极轻,也看不出听进去了没有。

过了好半晌,她才开口道,“容决在不在府里?”

正领了药材蜜枣等回来要煎茶的绿盈讶然抬头,应声道,“应当回来了,方才路过马厩时,见到摄政王的坐骑就在里头。算算时辰,这会儿大约不是在演武场便是书房里,殿下有事寻摄政王?”

薛嘉禾又应了个嗯,半垂着眼睛纠结了许久该不该去找容决,最后到底还是起身道,“去书房看一看。”

容决的书房,她只进去过一次,就是见到母亲画像等着容决回来质问的那一次。此后便是数次给容决送草编小玩意儿,也都是让绿盈跑腿,自己再没进去过。

而今日过去,薛嘉禾就是冲着那幅画去的。

第45章

正是因为薛嘉禾几乎不来书房寻人——确切说,薛嘉禾几乎不主动寻他——听见管家进门通传说长公主来了的时候,容决在书房里还愣了愣。

面前几位高官要员也有些尴尬,有人的视线甚至不由自主地就飘到了容决背后那一格形象各异的草编玩具上去了。

“主子?”管家唤道。

容决的视线扫过面前沙盘,又抬头挨个盯了面前几人,道,“还有什么事没禀?”

这赶客的架势是摆得够足了,大家都是官场里的人精,自然反应得很快,一个个表示今日便不再叨扰王爷地麻溜出了书房。

薛嘉禾见到这一串大臣出来时,也并不觉得讶异:毕竟,书房的门是关着的,管家还在院子里守着,想也是里头有人在说话。

她淡定地受了这群臣子们的礼,强迫自己无视他们带着些微好奇探究的目光,举步走向书房的大门,和正从里面出来的容决撞了个碰面。

“进来说。”容决朝她招了招手,冷峻面孔上虽没什么笑容,但薛嘉禾早已看惯了——这人平时就是这么个表情,倒真不是他心情不好兴致不高。

不如说,容决自觉得这会儿的心情还不错。他将薛嘉禾带进书房里,顺口道,“这两日睡不好?”

“方才萧大人开过方子了。”薛嘉禾淡淡道,“母亲忌日刚过,我大抵是受了影响,夜里总是梦见从前和她相处的时光,便常常夜不能寐。”

容决不置可否地唔了一声,“逝者已矣,你总不能再过十年还是这样。”

还真不打算漏口风。

薛嘉禾笑了笑,“所以,我想厚着脸皮问摄政王殿下要件东西。”

容决问了薛嘉禾不知道多少遍“想要什么”,还真没得到过什么像样的答案,这第一次薛嘉禾主动提出要什么东西,反倒叫他心中有些……

受宠若惊?

容决差点在自己天灵盖上拍一巴掌,“……什么东西?”

“我母亲的画像。”薛嘉禾直视着容决的眼睛,“摄政王殿下放心,不是借了便不还,我想照着临摹一幅,以后思念她时也能聊以慰藉。”

容决心里当啷一声,打翻了不周山。

即便曾经的“容夫人”在他心目中留的回忆印象十分美好,可现今的“陈夫人”在容决看来,实在不值得薛嘉禾这般怀念着又放不下。

因此他并不想将画像交出去。

“我的丹青功夫虽不如何,但绿盈还算不错,叫她临摹一幅,三五天的功夫也就够了,还请摄政王殿下行个方便。”薛嘉禾又道。

容决皱眉想了想,“玉牌你也摔了,显然对她爱恨交加,又何必留一幅可能叫你糟心的画像?”

薛嘉禾被容决说得抿起了嘴角,“没有画像,我已经有些忘记母亲长得什么模样了。我最后一次见她是十年多前,可梦里的她仿佛却又苍老了些,还和我说话,讲说想来看看我……这或许是她给我托梦也说不定呢?”

容决浑身肌肉一紧,“托梦?”

薛嘉禾抬起脸来,朝容决一笑,“万一她真想看望我,却找不到我怎么办?我想……便留幅画在我自己屋里吧,免得她迷了路。”

“若是她……”根本不想见你呢?

容决及时地将这句话掐断在了喉咙里。

他已明确告知陈夫人需要搬离汴京,恐怕以后再怎么巧合,薛嘉禾也不会再见到陈夫人,也不至于伤心自己被母亲抛下不管不顾的事实。

好容易看着薛嘉禾的身体调养得好起来,容决便觉得瞒她这么一辈子也不错。

真相对薛嘉禾有些残酷了。

陈家搬迁的事情已经提上日程,再过小半个月就该从汴京离开,薛嘉禾却偏偏在这个时候做了和陈夫人相关的梦,叫容决觉得有些棘手。

可骗都骗了,只好骗到底。

“画像可以给你,不还也行。”容决道,“但你要知道,她已经死了,你还活着,所以……还是不要纠缠往事。”

“如此便多谢摄政王殿下了,”薛嘉禾道谢,“临摹完定会物归原主的。”

她面上礼数周到,心中到底忍不住冷笑:容决看来是打算把她往死里瞒了,还一个劲强调“此人已死”,生怕她多想一点似的。

就在容决起身去拿画卷的功夫,薛嘉禾跟着起身,看见了书案背后那一格上由她亲手编了又上色的小玩意儿,不由得一愣。

草叶到底寿命不长,几日的功夫就会发黄变枯,那原先绿油油的蚱蜢早已经成了斑斑点点的黄绿色,一点也不精神了。

不仅是草蜢,旁边放着的其他几只动物也一样显得有些蔫不拉几无精打采,却仍旧被好好地放在一起,一个也没少。

“拿着。”拿着画卷回来的容决打断了她的思绪,见到薛嘉禾凝视的位置,他有些不自在地轻咳了一声。

“我还当摄政王殿下已经都扔了,看来是我小人之心。”薛嘉禾回过神来接了画卷,往外走了两步,又忍不住停了下来,回头低声道,“四日后我……”

“嗯?”

“……罢了,没什么。”薛嘉禾将险些全盘告知的字眼都咽回了肚子里,拿着画卷便离开了容决的书房。

容决若有所思地招手叫过管家,“四日后她要做什么?”

管家想了想,很快从脑子里找到一条事项,“蓝夫人约了长公主出门喝茶,殿下应了。”

这虽然有些稀奇,但如今的薛嘉禾一来不是什么囚犯,二来容决也不介意她外出和见客人,反倒是“蓝夫人”这个名字叫容决不悦地皱了眉。

自从围场一闹后,薛嘉禾确实如同她许诺的那样,再没有和蓝东亭任意往来和联络,可蓝夫人跟蓝家姐妹可是已经来过摄政王府两趟了。

加上四日后这场,这都三次了。

容决伸手将草蜢举起来把玩两下,“那天得给蓝东亭找点事情做……”

薛嘉禾这头是流水无情,态度也摆得正,可蓝东亭那头却不知道是不是肯死心呢。

薛嘉禾虽然将画从容决手里带回了西棠院,但临摹是不会真临摹的,只是寻个借口从容决那里试探试探他的反应罢了,因而往桌上一扔便没再管,连打开也不想打开。

见到画里那张面孔,薛嘉禾觉得自己或许会失态也说不定。

绿盈倒是在薛嘉禾的命令下打开画卷看过,确实就是那天她跟了一路的陈夫人年轻时的样貌。

陈夫人的画像就这么在薛嘉禾的桌上放了四日,直到薛嘉禾出门去赴蓝夫人的约位置,连移都没移一下过。

有蓝夫人出手,万事当然都是安排得妥妥帖帖的,二人相约的铺子早已清空了无关人等,只留下铺子的掌柜一人,掌柜只识得蓝夫人,但只看蓝夫人对薛嘉禾毕恭毕敬便知道这少女是个更金贵的角色,不敢冒犯,恭恭敬敬地行礼请安,而后才道,“那陈家夫人在我们这儿订做了一套头面,今日便约好要来验货的,看眼下这时辰,估摸着再一两刻钟就到了。二位先随我到后边坐着?”

蓝夫人颔首,先让了薛嘉禾在前面,才跟在她身侧解释道,“我们便在后面等着,等陈夫人来了,掌柜便说头面在后头,直接将她带到我们面前来,有人把住门,她想跑也是插翅难飞。”

薛嘉禾兴致并不太高,只点了点头没作声。

蓝夫人侧脸看看薛嘉禾,想也知道她有多紧张,柔声安抚道,“殿下见了,想问话便问话,不想问便直接叫人送她走,都随您意来的。”

走在前头的掌柜听见“殿下”二字,险些左脚踩右脚绊自己个狗吃屎。

“来都来了,总要说话的。”薛嘉禾终于开了口,声音极轻,“我若真要问,又有问不完的问题……不过,静下心来仔细想想,其实又只有一个需要问的。”

蓝夫人叹息一声,若不是顾忌着二人身份之差,她甚至想就这么伸手摸摸薛嘉禾的头发安慰她,“有我陪着殿下呢。”

掌柜战战兢兢将二人带到后堂里,赔着笑说自己后室窄小,又忙不迭地沏了最好的茶呈上,手忙脚乱得险些烫到自己。

最后还是蓝夫人发话让这可怜的掌柜去外头等着陈夫人到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