药味几乎有些刺鼻,御医和宫女们来回穿梭在宫殿中,见到容决时也只是屈膝小声行礼,谁也不敢将声音抬高了说话。

容决无视人来人往,直接往后殿走去。

坐在床边的皇帝看了他一眼,并不惊讶,“你还是来了。”

容决冷脸道了句“陛下”,便走到床边,居高临下地盯着床上少女看了起来。

她的头发看起来颇有些零碎枯乱,面色更是带着不健康的黑黄,脸孔小得容决张开五指就能轻松盖住,看起来就是一幅命不长的样子。

——她怎么在外面活到现在的?

“朕还以为你会一直避着她走。”皇帝平静地道,“看来你多少也为她觉得担心。”

“她的命不光是她自己的。”容决冷笑,他扫过一旁围在一起低声说话的御医们,“在宫外能活十几年,回宫一个月也活不了?”

“这孩子比你想象得坚强多了,”皇帝望着床上的薛嘉禾,道,“她从七岁开始就一个人生活了。”

容决的眉皱得更紧,“……她母亲呢?”

皇帝抬头看了看他,神情颇有些高深莫测,“不知所踪。”

容决却没注意到这一眼,他大半的注意力都停留在薛嘉禾的身上,说不出是嫌弃还是什么,啧了一声,“好好一个人,你找回来才几天就让她病成这样?”

“她每年这时候都要病上一场,早同朕说过。”皇帝说着,如同平常父亲一般伸手探了探薛嘉禾滚烫的额头,“倒下时,她自身倒是一点也不慌张的。”

“烧傻了就知道厉害了。”容决毫不留情地道。

他刚说完这句,有个老御医快步走来,低头道,“陛下,臣有一方,或许能退殿下的高热。”

容决扫了一眼,认出是皇帝多年心腹的萧姓御医。

“好。”皇帝果然什么都不问便点头,“照你的意思去办吧。”

“等等,”容决叫住萧御医,“你打算怎么治?”

萧御医一愣,对容决拱手道,“殿下如今还需一剂猛药,先将殿下唤醒,能说话能听之后,下官想和殿下说几句话再定夺下一步。”

“猛药?”容决偏头示意床上瘦小的薛嘉禾,“她能受得住?”

萧御医坚持道,“行军打仗王爷在行,可医术想来应当是下官更高一筹。殿下品性坚韧,定能渡过此劫。”

他说完,匆匆行了一礼便快步往外走去。

容决眯着眼看他消失,也跟着转身离开,“看来是有办法了,臣告退。”

皇帝道,“不等她醒来?”

容决无情道,“于我而言,她不死就行。”薛嘉禾不过带着容夫人的一半血脉,那另一半,却是薛钊的。

是日入了夜时,赵白匆匆返回来报,说薛嘉禾的高热果然有退却的趋势,太医院的人都松了口气。

萧御医看来还是有点本事。

容决想着,将手中战报一合,道,“我去看看。”

赵白一愣,转头看看窗外黑漆漆的天色,道,“王爷连夜入宫?”

起身的容决看他一眼,“你怎么进出,我就怎么进出。”

赵白眼睁睁看着容决没走宫门,穿着一身暗色衣服避开宫中侍卫,最后落在了新晋公主窗外的树上,想说话又不敢说话,“……”

容决扶着树枝立于树上,借着夜色望进殿中。

薛嘉禾的宫殿里仍是灯火通明,宫女们悄无声息地候在一旁,还有几个御医在外间待命,生怕夜间出了什么岔子。

而容决落脚的地方,正巧能看见后殿的半张床榻,薛嘉禾正半倚在床头和身边女官说话。

这次离得比上一次要近,近得容决能隐约看见薛嘉禾的一双眼睛。

和又黑又瘦不引人注目的外表相比,薛嘉禾的双眸像是嵌错了地方的宝石似的,看着几乎都能听见林间溪流潺潺拍打石块的水声。

一点也不像是吃过苦的人会有的眼睛。

“公主看起来已无大碍,应当会逐渐好转。”赵白在旁没话找话。

“薛钊在她身边没放人?”容决突然问。

赵白耿直道,“陛下安排了三名暗卫。”

“人呢?”容决森然发问,“这十几天你没打过照面?”

赵白想了想,“功夫不济,没发现我。”

容决脸色更冷,“都拔了换掉。”

“是。”赵白精神一振,“也换上三人?算上我吗?”

容决又看了一眼和容夫人形神都不相似的薛嘉禾,扔下一个字便无视宫中森严守卫悄然离开,“算。”

赵白蹲在树上思量了会儿怎么神不知鬼不觉地将薛嘉禾身边暗卫换走,这时候却不知道未来他的差事大半都是给容决给抢去干了的。

……这其中种种,容决却从来没有告诉过薛嘉禾。

一来没必要,二来他不知为何有些说不出口。

可的的确确是在那半年算不上相处的相处之后,听见先帝问他如何才愿意辅佐新帝时,几乎不假思索地说出了薛嘉禾的名字。

见容决因为自己几句话而陷入怔愣之中,萧御医心里念叨着“姜还是老的辣”边捋了捋胡须,高深莫测道,“王爷,下官这就先告退了?”

深思中的容决抬起眼来,视线在萧御医身上停留了一瞬,“你和陈礼见过面?”

萧御医连连摇头,“陈将军和太医院打交道的次数都少得一只手能数完,回京述职又怎么会和我碰得上?”

容决低低嗯了一声,看起来兴致不高,“那他想来是从太医院其他人口中得知的。”

“得知什么?”

“薛嘉禾的事情。”容决按住佩剑,声音里听不出喜怒,“瞒住了我,但没瞒住有心打探的陈礼。”

萧御医眉头一皱,“殿下想要保密,我自然也多有注意,太医院里这许多人我从没透露过口风——”他说到一半,神情一僵,“唯独我身边有两个从药童时便跟着我的学生帮着处理过药材……”

容决看了萧御医一会儿,“牵涉到的人,我会一一查过去。”

谁知道是不是萧御医的学生,又或者想对薛嘉禾不利的人只剩一个?

容决正要回内屋,脚步又停了下来,低声道,“怎么选才对薛嘉禾最好?”

萧御医脑子里正想着是自己的哪一个学生自作聪明干出这等蠢事,乍一听容决这话愣了愣,拒绝了一会儿才道,“殿下身子还没重起来,但到底月份不小,落胎于殿下的身体弊大于利。”他说到这里,在容决的盯视中话锋一转,“但说到底,还是要顾虑殿下的决定,若是逆着她的意思做,那就是伤身又伤心……王爷若还记得,殿下的心病还不知解了没有呢。”

容决立在原地,“你想说,我不能逼她?”

萧御医捻了捻胡子,眼神奇异道,“这就要王爷自己判断了。”

容决又站了一会儿,到底是转身回了内屋。

赵白仍旧尽忠职守地横在薛嘉禾面前和绿盈大眼瞪小眼,薛嘉禾则是眉眼平静地坐在原来的位置上,看起来似乎一直没有动弹过。

听见脚步声时,她也只是抬眼看向了容决,等待着他开口。

尽管薛嘉禾的神情淡得像是没带一丝情绪,容决却从中窥见一丝讥讽与愤懑,他下意识地撇开了视线,道,“先回府再说。”

“我想先听听摄政王殿下的想法,”薛嘉禾没起身,她声音清脆道,“否则去不去摄政王府都是一样的。”

容决皱了会儿眉,他向薛嘉禾走去的同时道,“赵白,你退下。”

赵白麻利收剑,应了个是的同时身形就一闪消失了。

薛嘉禾轻轻冷笑,“绿盈。”

绿盈咬咬嘴唇,将窗户掩上大半后也悄然退了出去,停步于外屋时和抱剑守在门外的赵白撞了个碰面,狠狠剜了对方一眼。

留于室内的薛嘉禾并不担心容决会对自己动手。

容决想要这个孩子,他已经表现得很明显了。孩子到底还在她肚子里,容决动她就等于动了孩子。

“为什么不告诉我?”容决驻足于薛嘉禾两步之外的位置,那里似乎被薛嘉禾画了一道线,让他一时无法跨越。

“一开始是因为没必要,后来是因为我不想。”薛嘉禾答得干脆利落,“摄政王殿下是何想法,于我而言并不重要,自然不必衡量。”

因着容决先前已经明言用幼帝威胁了她,薛嘉禾觉得自己也实在没必要这个时候再和容决虚与委蛇,话里话外自然一点不客气。

薛嘉禾抬眼不避不让地看进容决的眼睛里,“虽然原先我预想摄政王殿下对子嗣——尤其是混着我血脉的子嗣应当是深恶痛绝,如今看来不是,但倒也没什么差别。”

容决沉默了许久,无数言辞到了嘴边却又在当下显得十分苍白。

他不能逼薛嘉禾,也逼不了薛嘉禾。

“哪怕我许诺——”

“看来是我说得不够明白,”薛嘉禾笑了笑,她打断容决的话,双眸亮得惊人,“我换个法儿再说一遍——我不会为你生孩子,因为我不愿意。这样,摄政王殿下能听明白了吗?”

第61章

“因为陈夫人?”容决脱口而出。

薛嘉禾扬脸看着他,“也因为你。”

她只是不想生下不是被父母双方同时所爱、所期待的孩子,哪怕一丁点儿的险也不肯冒。

萧御医偶尔会念叨说薛嘉禾每年的例常大病是心病,她自己倒是觉得自己此刻的思想才是一桩牢固的心病。

容决定定看着她,幽深的视线令人看不透他在思考什么。

半晌,他突地弯下腰来,双手将薛嘉禾一提从椅子上抱了起来。

薛嘉禾猝不及防地被抬到半空,下意识地伸手想揪容决衣领,及时反应过来将手指收紧到掌心,“放我下来。”

“不行。”容决沉声道,“你的意思我听明白了,我的意思你也听好——你和孩子都要回摄政王府。”

“凭什么?”薛嘉禾皱眉道。

“……”容决没回答,他甚至没低头去看薛嘉禾,双臂桎梏住她的行动就出了内屋。

从珠帘穿过时,薛嘉禾下意识地闭了闭眼,却没被打到脸上,而是容决用手臂挡下了。

“殿下!”绿盈担忧的唤声从旁传来。

薛嘉禾连忙对绿盈投了个制止的眼神,不想让她在这时候掺和起来。

容决不说话,薛嘉禾的脑中一时也有些混乱,从萧御医和幼帝赶到长公主府开始,一个时辰不到的时间里发生了太多事情。

更令薛嘉禾疑惑的是,容决如果真这么想要自己的血脉子嗣,愿意替他生孩子的女人不说人山人海,总也有不少,何必非纠结她肚子里这一个?

若是要同容决真的斗起来,薛嘉禾也知道自己手中的筹码实在太少,很难斗得过他。

薛嘉禾不自觉地咬住嘴唇,思考着如何摆脱说服容决的方法,等容决大步流星出了长公主府时,才回过神来道,“放我下来。”

容决充耳不闻,他几步迈出门外,将薛嘉禾往马上一放,而后在她还没反应过来时翻身上马坐在了她背后,“别动。”

薛嘉禾愕然得双手都不知道放在什么地方好。

她不是没骑过容决的马,却从未和他同骑过,上次还是容决在前面牵着缰绳一路走回去的。

容决的身躯就紧紧贴靠于她的背后,这过度的亲密让薛嘉禾下意识挺直了腰想要离他远一些。

一只手从后方揽过来环住了她的腰。

“我让马慢慢走回去。”容决的声音没什么变化,他好似没见到路人投来的好奇视线似的,“太过颠簸不好。”

他边用言语分散薛嘉禾的注意力,边轻轻地将手掌落在了薛嘉禾的腹上。

——那里仍旧相当平坦,容决的手覆上去时,只觉得这腰肢还是同他上一次碰触时那样纤细,指尖按在这边腰侧,掌根就能落在另一侧,根本不像是怀孕的人。

可手掌底下……却确确实实是他和薛嘉禾的孩子。

哪怕薛嘉禾再不愿意,这都是容决想要留下的。

“是陈礼告诉我的,”行至半路时,容决开口道,“他想误导我以为这是别人的孩子。”

话进了耳朵里,薛嘉禾便不自觉地跟着思考了一下,很快明白个中缘由。

若薛嘉禾自己是容决,恐怕也是可能会动摇的。

——记忆中从来没碰过的女人,亲也只亲过一次,突然就腹中有孕,还偷偷瞒着想要落胎,怎么算怎么像是被戴了绿帽子。

陈礼要反,这是肯定的,他十有八九是想拉容决入伙,那胜率便大大上升了。

或许只差那么一点,她就要成为陈礼煽动容决造反的道具……前提是,容决所说一切都是真的话。

薛嘉禾可没忘记刚才容决冲入她屋中,想要阻止她时第一反应就是拿幼帝的性命当做威胁。

这一招容决有些时日没用,薛嘉禾都快忘了。

“我确实险些信了。”容决停了片刻,又道,“我脑中……确实想到了蓝东亭的名字。”

薛嘉禾皱紧了眉。

——看看,秋狩时一点破事,容决能记仇疑心到现在。

“蓝东亭让他妹妹给你送信的事情,我也知道,”容决说,“是时机太巧。”

更甚者,“蓝东亭比我先知道这个孩子的存在”这一点,在从陈礼口中知道真相后,更让容决恼火。

“但知道孩子是我的、又知道了你的决定时,我竟有些害怕了。”容决稍稍低下头去,看向薛嘉禾倔强挺直的背脊,“西北回返的路程,我五天不到便走完了。”

薛嘉禾心中呸道:慢点才好。

容决低声道,“我知道你担心顾虑的是什么,那些都不会发生。”

“是吗?”薛嘉禾终于开口道,“摄政王殿下倒是说说我担心顾虑什么?愿闻其详。”

“我可以让薛式早日亲政,抹去他和蓝东亭多余的疑心,也会和你一起照顾这个孩子,”容决觉得自己的掌心几乎在发烫,“你不会成为第二个陈夫人,你我的孩子也不会经历你和你弟弟所经历的事。”

薛嘉禾默不作声。

容决垂眸只能望见她头顶小小的发旋,却看不清她的神情,深吸了口气,对自己念叨三遍“不能逼她”,好不容易才平心静气下来。

等马儿慢悠悠走到摄政王府前时,容决一刻不敢松懈地亲手将薛嘉禾带下马、又牵回了西棠院后,才听见她开了口。

“从摄政王殿下口中听见好听话不容易。”她说着,站定脚跟,以今日最为平静的面貌注视容决,说出口的话语却比之前的都要捅容决的心窝子,“也容我修正一句先前的话——我不想留下孩子,因为我并不心悦你,容决。”

——她幼时是多么想成为能被父母期待着所降生的孩子啊,可以尽情撒娇欢笑,被双亲捧在掌心里宠爱着长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