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白从屋外探了半个身子进来,见到信后几步入内将信领了便快速告退——容决显然心情不好,他可不上赶着当靶子。

谨记着不能隐藏身形,赵白昂首阔步走正门,临到门边时耳朵一动,放慢了脚步。

等他慢悠悠步出门时,正好和迎面而来少女打了个照面。

赵白停下脚步,面无表情地看向刚住到村中少女。

少女也赶紧停下,带着几分惴惴不安地朝赵白弯腰,“我叫阿月,想来谢谢夫人替我买药。”

赵白将信纸扣在手心里,冷静道,“稍等片刻,我去通报。”

“……这么快就来了?”薛嘉禾听闻阿月是独自一人来时,扬眉笑了起来,她将刚换了水花瓶随手一放,便往外走去,“我去见她,你快去寄信吧。”

赵白出门时,顺便给了阿月进入院子许可。

阿月怯生生跨入院子时候,薛嘉禾便注意观察着她姿态。

微微蜷缩着身体像是随时防范着攻击模样,使她看起来比实际模样更小一点,那纤细得几近伶仃脚踝上还缠着白布,看起来伤势尚未痊愈。

在容决逼视下,阿月没敢靠得太近,她停步于离薛嘉禾三五步远地方,忐忑地躬身行了个礼,“贾夫人,我是阿月,不知您还记不记得我……”

“当然记得。”薛嘉禾笑道,“药,孙大嫂已经送给你了?”

“已经拿到了,”阿月声音更小,她站着没有动,“为了我这样死不足惜低贱之人,让贾夫人破费,我心里过意不去。等我以后赚到了钱,一定会将钱还给您!”

薛嘉禾想了想,倒没拒绝,她点头温和道,“好啊,等你衣食无忧了再还给我吧。”

“谢谢夫人!”阿月松了口气似再深深弯腰,咣当一声,什么东西从她怀里掉了出来,咕噜噜滚到了薛嘉禾脚边。

容决眯起眼从门口打量那亮晶晶金属片,倏地开口打断薛嘉禾弯腰举动,“等等。”

薛嘉禾手指微微一顿,仍旧搭在桌上不动。她回头看向容决,“怎么了?”

阿月不好意思地上前去捡,边道,“这是我随身之物,贾夫人见笑了。”

在阿月之间碰到那金属片之前,容决抢先将其拾起。他将其扣在之指间扫了一眼,又翻到了反面,低低笑了,“这是你东西?”

“从我记事起便在我身边了,听说是我被南蛮人抓去南蛮之前就带着。”阿月认真地点头应道,“我想或许是能让我家人认出来东西,便一直小心随身携带着。”

“是吗?”容决用指尖划过上面凹凸不平刻印,心中冷笑起来。

这不就是他差点把半个林子都翻了过来也没找到甲片吗?

明明是留给薛嘉禾,倒是落到了南蛮人手里——这也就罢了。多大胆子才会想到现在继续用到他身上来?真以为他会因为这张跟薛嘉禾完全不相似面孔和这块甲片,就将阿月认成当年小男孩?

其实这计划虽说不是天衣无缝,但也也巧妙得当。

可偏偏这其中有两个致命漏洞。

一来,薛嘉禾没死,现在除了极少数人,也没人知道现在“贾禾”就是小时候女扮男装“薛嘉禾”。

二来更重要是,张猎户通晓一切,容决也成功从他那里获知了往事来龙去脉。

有了这两条先机,阿月是打死也不可能冒名顶替薛嘉禾。

容决摩挲了两下这块他十一年前亲手拆下甲片,心中一瞬间闪过了许多念头。

若是这时候顺势将计就计、耐心等待话,倒是有很大可能将阿月背后南蛮势力一网打尽。

但是……

“怎么,你觉得眼熟吗?”薛嘉禾见容决迟迟不松手,便开口问道。

“……嗯。”容决看了薛嘉禾一眼。

但是他若是选择了将计就计,阿月估计就会按照这个计划顺理成章地挤入他和薛嘉禾之间。

别说将薛嘉禾握入掌中,哪怕连一根手指都没收紧容决并不想冒这个风险。

只要有那么一点机会,薛嘉禾肯定就会用阿月当借口将他一脚从身边踢开了。不外乎是“看来摄政王殿下钟情不过也就能支撑这几个月”理由。

容决电光火石之间就下了决定,他拿着甲片道,“这似乎是赵白东西。”

“赵白?”

“真吗?!”

问句是由薛嘉禾和阿月同时问出口。

薛嘉禾没想到阿月随身之物还能扯到赵白头上,觉得有些不对劲;阿月脱口而出呼声比起惊喜却更像是难以置信,惹得薛嘉禾收起疑问偏头看了看她神情——阿月看起来又似乎没有什么异常了。

“赵白是何人?”阿月惊喜地问道,“是容大人所认识人吗?能否通融通融,让我和这个叫赵白人见一面?他或许是我家人也说不定!”

“这是军中战士盔甲上拆下来甲片。”容决将甲片上有些模糊刻字展现到了薛嘉禾面前,“上面按照将士所属,会在上面刻上军营名字,是为了战役中……方便清点战场时用。”

薛嘉禾扫过容决手指点地方,那上面字迹已经有些模糊不清了,“那也只是一整个军营,怎么知道这是赵白?”

容决将自己做事一股脑推到了赵白头上,“他从前说将这块重要甲片当做信物送人了,只是拿了甲片人此后一直杳无音信,一失散便是多年,或许现在便是故人重逢机会了。”

“容大人,贾夫人,请让我见上赵白一面!”阿月含泪跪了下去,“他一定是从前认识我人!”

趁阿月低头跪在地上功夫,薛嘉禾扫了容决一眼,扬眉给了他个询问眼神。

容决握拳压住嘴角轻咳一声,“至于赵白,你刚才进来时候已经见过了。”

阿月猛地抬起了头,“就是方才那位公子?那我在此处等他回来说话可以吗?”

容决讳莫如深地点头,“正是——他今日有事要办,甲片我稍后交给他。”

阿月有些失望,低了头道,“是。那我……贾夫人,我明日再来行吗?”

薛嘉禾想了想,倒并不愿意和阿月有太多往来,道,“不用这么麻烦,让赵白事情办完了去见你吧,你们好好说话。”

刚刚放飞了信鸽回程赵白耳尖地听见了自己名字,不由得一个激灵闪身躲到了门后:又有人想诬陷我?

“多谢贾夫人!”

阿月道完谢便很有眼色地告辞离开,赵白又少不得一阵走位才避开了她,从院墙头上悄无声息地翻了进去落在院中,见薛嘉禾和容决视线都落在他脸上,不由得呼吸一滞,“王爷,夫人,我怎么了?”

“你有桃花来了。”薛嘉禾道。

容决则是扬手将甲片扔向了赵白,后者伸手接住仔细看了两眼,脸色顿时变得十分难看,“王爷,这不是……”

“这是你当年从自己盔甲上拆下甲片吧?”容决先声夺人。

赵白:“……”他艰难地咽了口口水,干巴巴道,“是。”

容决转脸对薛嘉禾道,“你看。”

薛嘉禾好笑地抱着手臂,“容决,你真当我看不出她原是冲着你来,被你硬是将帽子扣到了赵白头上?”

赵白长出一口气,发自心底地赞叹,“夫人英明神武。”

“那甲片是你东西?”薛嘉禾又道,“既然能代表身份,想来对将士们来说应当是十分重要东西,你随意取下便罢了,怎么落到了南蛮人手中?”

容决有口难辩,“……我原本,是要给另外一个人。”

“可你弄丢了?”薛嘉禾随口问道。

第96章

“那也是赵白弄丢的。”容决祸水东引。

薛嘉禾摆摆手,懒得跟容决多拉扯不知道他猴年马月的旧事,“看来阿月是要将计就计,赵白怕是要辛苦上一段时间。”

赵白一脸冷漠地抱着剑道,“任凭王爷吩咐。”容决眼看是不敢在这个时候和薛嘉禾相认,他这个做下属的还能怎么办?

容决毫不留情地将自己的身份扔给了赵白,阿月又硬着头皮按照他的剧本演了下去,因而赵白也不得不顶着容决的身份上,第二日便去寻了阿月。

容决带了另一个侍卫,对薛嘉禾介绍,“这是赵青,赵白的弟弟。”

薛嘉禾瞧了眼,笑,“兄弟二人长得还挺像。”若是赵白赵青站在一起,一眼便能认出二人是亲生兄弟了。

“见过夫人。”赵青面无表情地行礼,那神态和赵白也是九成九的相似。

绿盈正巧带着虎儿从院外进来,见到赵青时有些诧异,“这是赵白的兄弟?”

赵青回头扫了眼绿盈,沉吟一瞬便点头道,“家兄平日里给你惹了不少麻烦,有劳照顾了。”

绿盈扬眉,走回薛嘉禾身边,边道,“倒是比赵白会讲话得多。”

“等赵白回来了你当他面再诋毁去。”薛嘉禾含笑摸了摸虎儿的脑袋,嘴里揶揄赵白。

虎儿献宝似的将手掌里捧着的一朵野花送到薛嘉禾面前,道,“送给贾姐姐!”

那是再寻常不过、林间四处可见的小花,紫罗兰的颜色,花瓣圆圆的,薛嘉禾一看便想到了自己的小时候。她拈起花朵笑道,“虎儿可真会讨我欢心。”

虎儿叉腰得意道,“漂亮的花,当然要送给漂亮的人!”

“我送花时怎么不得句夸奖?”容决冷不丁地道。

薛嘉禾瞥了他一眼,将小花戴到自己发鬓间,道,“大人也真是越活越回去了。”

虎儿躲在薛嘉禾身后朝容决比鬼脸,“羞羞!”

容决冷笑,“放心,你这种小不点我还没放在眼里过。”

看容决和虎儿互相较劲,薛嘉禾忍不住往安安静静的屋里望了一眼,心道等小宝长大后,容决和他不会也是这么个顶着脑门比谁力气大的架势吧?

几人说着话等绿盈做饭的功夫,赵白回来了,他仍旧是那幅面无表情的模样,见到赵青出现也没什么反应,只行礼道,“正如同大人和夫人猜测,阿月想将自己伪装成当年的那个人。”

他顾及薛嘉禾还不知道当年的旧事,话说得十分模棱两可。

“按照大人的吩咐,我打消她的怀疑,令她开始相信甲片确实是我的,但等她真正行动,或许还要等上一阵子。”

因为甲片确实是赵白去放的,他只需言语上稍微用些功夫,将自己描绘成是个中间人便能模模糊糊地对应上事实的真相,并不是当事人的阿月被蒙过去也不奇怪。

不过多少是个奸细,赵白猜想她还是应该会谨慎地等待些再行动的。

只不过赵白自己和阿月都是顶替了别人的身份,还要鸡同鸭讲暗号似的互通当年的旧事,有鼻子有眼的各自不露馅,场景实在有些滑稽。

赵白面无表情道,“我倒是希望她能尽早失去耐心。”那他也就能解脱了。

赵青默不作声地拍了拍赵白的肩膀,“你去灶房帮忙吧。”

赵白看了看自家亲兄弟,沉默着去了灶房。

“即便阿月相信赵白是甲片的主人,也还是会利用赵白的关系接近你的。”薛嘉禾支着下巴将赵白方才颇有些语焉不详的汇报理了理,道,“你若是太频繁出现在我这儿,少不得将阿月也一起带过来。”

容决心知肚明这就是薛嘉禾的逐客令了,但他装作没听懂,“那我只需在时机恰当的时候卖个破绽,便能骗得她出手了。”

薛嘉禾无奈地叹了口气,“我是让你别——”

“——贾夫人,我来接虎儿了。”

从院门口进来的孙大嫂好巧不巧地打断了薛嘉禾的话。

见到容决微微挑起的眉梢,薛嘉禾无奈之情又重了两分,她起身相迎,“孙大嫂。”

孙威和孙大嫂这几日有事要忙,白日里便同往常一样托薛嘉禾照顾虎儿,眼看着已经是黄昏时分了才来领人。

临走时,孙大嫂瞧见薛嘉禾鬓间的野花,突而想起了什么似的道,“我家的昙花看着今夜要开了,怪难得的,等会儿我让孙威给夫人送一盆过来!”

薛嘉禾都没来得及拒绝,孙大嫂便抱起虎儿走了。

不消片刻,孙威便拄着拐杖将一盆含苞待放的昙花送了过来。

薛嘉禾将昙花放在了院里的桌上,瞅着它有些犯愁。

“昙花?”容决看了眼,“你喜欢这个?不应当吧。”

他随口的话却准确戳中了薛嘉禾心底的想法,她有些诧异地道,“你猜的?”

容决嗤了一声,“这还用猜?你要是能喜欢昙花一现,我早就将你带回汴京去了。”

薛嘉禾思考起来动辄便是几十年的长久之事,为此都能耐心等待几个月消磨他的热情。她那般憧憬着永恒不变之物,对昙花这种辉煌只在一瞬间的东西能感兴趣到什么地方去?

这话虽然不好听但颇为在理,薛嘉禾不和容决计较言辞,她轻轻拨弄了一下昙花的叶片,道,“我确实不怎么中意,毕竟是一眨眼就错过的花开,明明那么好看却太过短暂,太可惜了。”

可孙威将谈话送来时,却大咧咧地说了一句“这么漂亮的花开,不好好观赏就太可惜了”。

人与人的想法到底是差了许多。

就像容决说的那样,若她真能不介怀事物是否能长久,或许这一两个月间就已经被容决打动了也说不定。

容决啧了一声,伸手将昙花从薛嘉禾面前搬开了。他的手指稳稳扣在土坯的花盆上,“薛嘉禾,你记好,我可不会跟昙花一样开完就跑。”

薛嘉禾将视线从昙花的花苞上移开,望向了容决的眼底。

“——所以,你尽管害怕也没关系,”容决斩钉截铁道,“你再怎么拒绝,我也还是在这里。”

“我没在害怕。”薛嘉禾皱了皱眉。

容决哼笑,终于找到薛嘉禾弱点的他颇有些得意,“随你怎么说。”他将花盆摆到了桌子的另一边,道,“我既然在长明村住下,就有陪你耗一辈子的觉悟。”

“我记得上一次摄政王殿下这么发誓的时候,”薛嘉禾定了定神,反击道,“脸已经被打了一回呢。”

容决:“……”薛嘉禾说的肯定是他信誓旦旦说她绝不会成为他锁链那句了。

但嘴硬的事情,怎么能叫打脸呢。

昙花一放到底是没能好好观看,因为天还没全黑时,花苞便迫不及待地慢慢绽开,而这时候众人还在屋里吃饭。

等绿盈收拾碗筷出屋子的时候才猛然看见已经开始将花瓣收回去的昙花,竟是正好前后脚错过了。

薛嘉禾用手指弹了弹花盆,朝容决回眸一笑,颇有些挑衅的意味,“我说什么来着?”

容决低头看着要闭不闭的昙花,怒其不争。

“花开花落是天注定的事情,世上没有不凋零的花。”薛嘉禾道。

“夫人。”赵青突然插话道,“我有话想说。”

薛嘉禾停了手上的动作,“你是容决的属下,有话开口便是。”

“瓜果要在成熟的时候吃,早了酸涩,晚了便腐坏;人的一生短短几十年,也注定会走到终点;花草树木皆有其命数,虽然万物终将凋零,但花开自然有花开的道理,只要在绽放的时候认真观赏便够了,我是这么想的。”赵青有条有理地道,“哪怕蜉蝣只活一日,这一日也有存在的意义。”

薛嘉禾诧异地睁大了眼睛。

——赵青不显山不露水的,一开口居然比赵白文绉绉这么多。

“即便夫人觉得王爷迟早移情别恋,但若因此而将现在的王爷拒之门外,那和因噎废食又有什么区别?”赵青接着道,“属下以为,给王爷一个机会也不算过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