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镇长吓得愣住了,他痴呆地抬头看了薛嘉禾一眼,只觉得脑中嗡了一声。

——他居然色胆包天调戏了当朝长公主、摄政王妃。

想到这里,周镇长顿时眼前一黑,喉咙里挤出一声颤巍巍的哀嚎,“长公主饶命——!”

赵青眼疾手快地把眼看着要开始胡言乱语的周镇长给打晕了过去。

稍后审问自然有审问的时候,这等伤耳朵的废话便不需要让薛嘉禾听到了。

王参将认了罪,毫无反抗地带着他的亲兵束手就擒,周镇长和十几个家丁更是蔫头蔫脑地被绑在了一起,薛嘉禾看了眼最后赶到的季大人——这位她倒是有一面之缘的。

季大人赶紧上前行礼,“下官秦陵知府,见过王爷,见过长公主。”

“一别有一年余了,季大人别来无恙。”薛嘉禾对此人的印象不错,别无他尔,这是她长史季修远的本家小叔,汴京时,季修远引见这人来见过她一次。

因着是季修远介绍来的,薛嘉禾也好好将对方的面容职务记住了。

只不过她也不知道秦陵是个什么地方,也没想到会在四井镇见到对方。

“下官家中一切都好,劳长公主担忧。”

季大人头也不敢抬——四井镇虽然偏僻,但划分在秦陵之下,本就是他该管的区域,发生了能叫容决一封信令他速速赶来的大事不说,还有这么个姓周的胆子大到调戏薛嘉禾,无论哪一件,都是能叫他乌纱帽摇摇欲坠的。

他思来想去,小心翼翼地同薛嘉禾套了个近乎,“修远有劳长公主费心了。”

提到季修远,薛嘉禾的表情柔和了些,她颔首道,“修远在汴京很好。”

季大人轻轻松了口气,心道有薛嘉禾这句话,总归一半的问题是能高高抬起轻轻放下了。

他想着,偷眼瞧了瞧一旁容决的神情,语气立刻就变了,“下官接到王爷的信便日夜兼程赶来,若是秦陵发生官员私下发卖平民百姓的事,定将严查到底,绝不姑息!”

容决手中还扣着掌管天下军势的虎符,他冷声道,“好听话不必在我面前说。”

听不出喜怒的一句话顿时叫季大人背上冒出了冷汗。

可这时候他也不敢贸然再度向薛嘉禾求助——毕竟周镇长口无遮拦是一回事,薛嘉禾能做主;但他自己治下出了漏子又是另一回事,薛嘉禾轻易做不了主。

再者,容决因为与先帝幼帝不合等等,也同薛嘉禾的关系向来不太融洽,这点季大人当然也早有耳闻。

季修远为了薛嘉禾奔波来奔波去,可是相当防着容决的。

季大人脑中飞快转过几个念头,张嘴正要说话,突然就被一阵婴儿的哭闹声给抢了白。

薛嘉禾转脸看了看,便起身道,“我去看看——季大人请便。”

季大人知道后半句是对他说的,那前半句熟稔的口气却不像是对着他。

他刚这么想完,就听见容决嗯了一声,顿时好似被雷照着天灵盖劈了一下。

——谁说摄政王和长公主水火不容的?这两人孩子都有了,还彼此之间这般随意,岂不是跟别人家十几年的老夫老妻一样?

“恭……恭送长公主。”季大人迟钝地慢了半拍才弯腰,脑中颇有些不明就里。

容决将虎符一放,森然道,“四井镇三年丢了十三个人,秦陵其他地方没上报过?”

季大人一凛回了神,他仔细思索着道,“秦陵同其他地方一般,每年总有些人会失踪,有的能寻回,有的寻不回,但就近五年来看,各地上报的失踪人数并未明显增多。”

既然被召到四井镇,季大人当然在出发之前紧急将四井镇的卷宗翻出来看了一遍。

——实在乏善可陈,普通到有些可怜的一个小镇,一年缴的税还不止别的地方一个月的份,被忽视也是难免的事情。

“……但王爷所说,四井镇三年间十三人下落不明,此事并未上报。”季大人绷紧了声音,“就卷宗来看,四井镇从未有人失踪过。”

容决冷笑,“手段耍得倒是不错。”

根据赵白赵青探访,四井镇中“下落不明”的人其实都是有个模糊去处的。

比如客栈掌柜的儿子便称自己是外出闯荡挣钱,林家的则是说要去参军,个个都能说出来个理由,只是自此之后便销声匿迹人间蒸发。

季大人回头看了眼晕死在地上的周镇长,背后窜起一股凉气,“有人在暗中贩卖良民不成?”

“没那么简单。”容决断然道。

抓个平民卖,虽然看着是无本生意,但想要瞒天过海这几年不被发现,背后要耗费的功夫可多了。

——首先,伪造卖身契;其次,将平民驯服成听话的奴籍;最后再将人想办法卖出去……说实在的,普通平民的价格也未必就比奴籍的高。

费这么大的功夫,又不能多赚到钱,谁会去做这吃力不讨好的事情?

大庆对牙行管制相当严格,每个奴籍在牙行的买入卖出都有记载,稍微花些功夫就能查到每个人的生平来历。

可私底下的贩卖却不必经过这道手续。

周镇长暗中联系的人,或许正是看中这一点,将偷偷拐走的良民送去了见不得人的地方。

季大人脑筋飞快地转动着,虽一时没想得容决那么多,但也知道自己这次是摊上了大事,搞不好一查便要牵扯整个大庆,顿时紧张地咽了口唾沫。

他回头又看了看这次阴差阳错将事情暴露在容决眼皮子底下的周镇长,道,“这个镇长确实是周家的人,不过是个扶不上墙的,因而就被扔到这四井镇来领了个闲差。”

“淳安周家?”容决慢慢道。

季大人连连点头,“正是祖籍在淳安的那个周家,如今在汴京……咳,也算是高门之一了。”

他想到这客栈中两人的身份,这话不由得说得有些没底气。

容决却若有所思地顿了顿,问道,“周家在淳安……同陈家的关系如何?”

第118章

“陈家?”季大人稍微费了些功夫思索这个陈家是何方神圣,倒也记了起来。

毕竟陈富商白手起家到现在和周家在淳安分庭抗礼,更是险些发展到汴京去,在淳安当地也算是有头有脸的大户人家,若是再过个几代扩展势力,或许就真能和现在周家一般在汴京拥有姓名了。

“两家多少有点互相比较的意思,普通的往来自然也有。”季大人回忆着道,“倒不曾听说特别亲密、抑或特别交恶。周家是在汴京混得有头有脸的,和陈家这样刚崛起的富商之间总有些不合,不过陈家在民间的名声向来是赞不绝口,是有名的仁商,周家也不能贸然发难。”

容决原本也只是因为听到淳安二字多想了些——从四井镇的拐卖人口一路牵扯到周家,偏偏周家的根又在淳安,这连番的凑巧由不得他不多注意。

若是他一人,便也就这么直接去淳安接着查周家了,可这会儿他身边带着薛嘉禾。

淳安说大不大说小不小,他一旦出现很有可能引动周陈两家,那薛嘉禾……或许就会知道陈夫人就在淳安了。

但要对付周家,光是派手下人过去多少有些镇不住场。

容决一时有些迟疑,但他这次比从前机灵得多,摆手让季大人去审问方才在客栈大闹的两批人,便去楼上寻了薛嘉禾。

“……周家的祖宅和本家都在淳安,”容决大致解释道,“但陈家也在淳安,若是你去了,或许会见到不想见到的人。”

薛嘉禾正忙着将手舞足蹈的女儿重新包进襁褓里,对抗得颇有些艰难,听见容决的话时一时没反应过来,“哪个陈家?”

陈可是个大姓,在汴京时提到陈家,前面都必须先放个出身地名才叫人能分辨出来是哪个陈家的。

容决怔了怔,他边上去帮忙边道,“刚从汴京离开几个月的那个陈家。”

薛嘉禾顺势将大宝裹了个严实,松了口气,“你说陈夫人?”

容决低低嗯了一声,单手便将女儿抱了起来,另一手扶着蹲在床边的薛嘉禾站好,“不然你我先回汴京,我再返回淳安。”

“那时间太久,即便有什么蛛丝马迹他们也藏好了。”薛嘉禾想得很明白,她摇着头给自己倒了杯茶,“陈夫人如今待我如何,我已经不如从前那么在意。”

“……此番若是牵扯到陈家,”容决顿了顿,“她……”

他自己也没把握判若两人的陈夫人会做什么。

“没关系,”薛嘉禾笑了起来,她歪头看了容决半晌,伸手轻轻抚过他的额角,“你在小水潭边对我说的话,别忘了就好。”

容决下意识闭了闭眼,被薛嘉禾的手腕蹭过了眼睫。

这么近在咫尺,这么触手可及,容决早就不会再因为被她触碰要害而激起防御的条件反射。

——薛嘉禾若真要取他性命,比这世上任何一个人都来得容易。

容决再睁开眼时,薛嘉禾正笑盈盈看着他。

他垂眸同她的双眼对视,轻声许诺,“你只要握着我的手不松开就好了。”

陈夫人离开了十一年,早就不该再是薛嘉禾的困扰。

……

一行人第二日便离开了四井镇前往淳安。

毕竟前一日的闹剧多少有些动静过大,薛嘉禾和容决的身份也引起了四井镇镇民的议论纷纷。

倒不是有什么不喜欢被人议论纷纷的,只是身份暴露了便多少有了隔阂,加之淳安是越早去越好,清晨时分薛嘉禾和容决便启程了。

别说两个小家伙,薛嘉禾自己都还困得东倒西歪,进了马车后靠在软垫上要睡不睡。

马车走的官道,赵白带几人先行一步去了淳安,多少起到威慑镇压的作用。

抵达淳安又花了四天的时间,马车临入淳安的时候,薛嘉禾不由得想起“月中天”,颇有些可惜。

要是没有淳安的事,或许能抽空去看个瀑布。但这四天的功夫,瀑布估计早就路过了。

赵白在淳安租好了一处别院,薛嘉禾下马车见着不是客栈便扬眉:看来预计在淳安要花费不少功夫了,否则也不必安排这么个适合久住的院子。

“淳安周家势力很大么?”她好奇地问了容决,“似乎不曾听说过。”

她在汴京时见过大大小小许多高门中人,震耳欲聋的姓氏也记了几个,不记得有周姓出现过。

“入汴京不过三代人,族中最高的曾官拜三品。”容决道,“只一点比较麻烦——薛式的生母姓周。”

薛嘉禾一怔,“太后是这个周家出来的?”

容决点头。

比起一直在风口浪尖上、如今又手段强硬风头正盛的幼帝来说,隐没在他背后的太后实在并不是个能叫人投以太多注意的角色。

这个女人能当上太后,也实在是运气作祟。

先帝本就才那几个儿子,又死了个七七八八,最后能继位的只有一个薛式,太后便一举鲤鱼跃了龙门。

——饶是如此,太后也仍是个花瓶似的摆设,许多时候甚至叫人忘了宫里还有她这么个人物。

太后本是周家的庶女,送进宫中时连周家也将她当成了是充数的,谁能想到最后登上太后之位的竟就是这个凑数的人。

周家在薛式出生后便想同太后修复关系、扶薛式上位,但先帝病逝时一直严厉防备他们。

这防备多少有些知道自己大限将至、不愿让自己的儿子将来被母族把持的意思。

而好不容易等到幼帝继位,朝堂又几乎是容决的天下,周家想要暗中同太后取得联系、借着皇帝年纪小左右朝政,是不可能的事情。

连番下来,幼帝同太后及周家的关系不冷不热,周家家主的国舅当了跟没当一样,没人将他当回事。

而横空出世的薛嘉禾虽是先帝录了玉碟的皇家血脉,又实打实地和周家没有一丁点关系,更是直接被先帝塞去了容决的府里。

——周家青黄不接,如今族中最高是个从三品,在汴京也颇有些时日艰难。

容决大致讲了些周家的现况,薛嘉禾便反应了过来。

她去见太后时,倒确实在她身边见过周家的姑娘,只是一时没想着那和周家的关系。

“可在淳安和在汴京的周家不同吧?”她笑道。

淳安是周家的出身地,盘踞了上百年当然不都是做无用功。在汴京时他们若是个二流的家族,在淳安便是实打实的龙头了。

容决瞥她一眼,“你看看我是谁?”

薛嘉禾一愣,笑出了声,“是是是,无论在淳安还是汴京,当然摄政王殿下最威风不过,怎么可能怕区区一个周家?”

容决说不上满不满意地从鼻子里嗯了一声,“赵白先到此处,周家肯定知道我已入城。若是不出意料,他们很快便会来人了。”

“或许不止是周家。”薛嘉禾意有所指地道。

知道她说的是周家,容决皱眉,“你不想见也无妨,我将你的身份按下了。”

薛嘉禾和容决不同,她当初是秘密离京,不知道的人还以为她仍在汴京,只是仍旧低调不见人而已。

若是突然叫人发现薛嘉禾在离汴京老远的淳安,多少有些麻烦。

薛嘉禾想了想,见也麻烦,不见又多少有些好奇,“我在厅后坐着,只听,不露面。”

正如容决所预料的那样,薛嘉禾前脚才进别院半个时辰,周家人就已经带着礼上门求见了。

“陈家也来人了,”绿盈道,“不过只来了陈富商一人。”

薛嘉禾坐在正厅后头喝茶,她从这儿依稀能听见前面的动静,绿盈比她更耳聪目明些,还能仗着身手敏捷去悄悄看上两眼。

“周家呢?”薛嘉禾小声问。

“来人应当是周家家主的胞弟,”绿盈看了个囫囵,“还带了正妻和子女。”

“倒是极为正式。”薛嘉禾将茶盏放到桌上,侧耳仔细听起外头的说话声来。

虽然周家和容决都心知肚明容决来淳安这一趟是为了什么,但容决不说,周家便没主动提,只笑呵呵地寒暄送上了礼。

“礼倒是中规中矩的,算是恭敬。”绿盈听了礼单大致,嘀咕着说,“但这又不是摄政王府,送这许多东西有些怪异,难道还要一路运回汴京不成?”

薛嘉禾支着下巴没说话,心中也多少有些好奇周家这番做法的用意。

谁都知道容决是从不给人情面的,难道周家送的这些礼还有什么别的含义用处不成?

绿盈隐身在门口悄悄望着正厅,正打量周家人的神情,就见到周大人含笑唤出自己女儿的名字,“来见过王爷。”

第119章

绿盈注意力顿时稍稍转移,她盯着那个姿色出众周家姑娘轻移莲步上前,怯生请安,腰肢好似二月杨柳,面颊红若春里桃花,含羞带怯欲迎还拒,顿时心中一紧。

——周家这是想用美色敲开摄政王府后门?

绿盈怀疑地盯着周家姑娘看了两眼,又回头看看薛嘉禾。

这周家姑娘长得好看是好看,又怎么比得过殿下?

再者,周家知道自己犯了多大事儿吗就觉得送一个小姑娘上来能解决问题?

绿盈轻手轻脚回到薛嘉禾身旁,将周家姑娘表现原原本本讲给了她听。

“也不奇怪。”薛嘉禾想了想便给她解答道,“容决将我身份按下了,那么周家探听到或许就是‘不近女色摄政王身边带着一个样貌不错女子’,若是有心钻空子,这听起来难道不像是有机可乘?”

绿盈不由得又道,“可若周家一直在暗中贩卖良民,这可不是枕边风能吹得平。”

薛嘉禾笑了笑,她摩挲着茶盏,视线仿佛穿透墙面落在了前厅,“若是容决受了美人计,他便不是从前那个无懈可击、一尘不染摄政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