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得马车外的争吵实在是过于热闹,薛嘉禾实在是想装听不见都不行, 她叹了口气, “可真闹腾。”

绿盈笑了,她将煎好的茶送到薛嘉禾面前,“两位小殿下还是第一次离开汴京, 兴奋些也是常理之中。”

“北望山的风景,我也有许久没见了。”薛嘉禾端详窗外若隐若现的红叶烧山盛景,轻轻叹道,“上次来这里,可是十二年前的事情。”

“那时也是我陪着殿下呢。”绿盈避重就轻地回答,“殿下那时闷闷不乐,这次可不必了。”

“这倒是。”薛嘉禾点头,她笑了起来,“容决和我不是那时的关系了。”

三年一次的秋狩足足过了三轮,薛嘉禾才又来参加了。

这次,她还带上了嚷嚷着也要去围场打猎的容天依和容天而——当然,想打猎的只有前面那个。

容天依出门时就迫不及待地背上了自己的弓箭,好在她习武多年,又有容天而在旁跟着,薛嘉禾也不担心他们会碰到什么麻烦。

——不如说,还不如担心这对活宝会不会制造麻烦出来。

一别十二年,皇家围场却似乎并没有怎么变样。

薛嘉禾这回和容决是住在同一个帐篷里,且容决翻脸无情地将女儿和儿子一起踢到了另一个帐篷。

容天依晚上困得眼睛都睁不开了还抱着薛嘉禾的手臂想赖在她帐篷里,被容天而硬是给拖走了。

薛嘉禾也被女儿染了困意,洗漱了就想往床上躺,却被容决拽住了手。

她好奇地回了头,打起精神问容决,“怎么?”

容决一言不发地将薛嘉禾的手掌摊开,往里面放了一片红色的枫叶。

薛嘉禾拈起柔软又轻薄的叶片打量了两眼,又举到眼前透过树叶观察容决的表情,“送我这个做什么?”

“想送就送了。”容决答得十分模棱两可,“你不是觉得好看么?”

“是好看。”薛嘉禾转向烛光,赞叹道,“不如和陛下说声,挖一些去种到府里去吧?”

“挖就是了,还用请示?”容决轻哼,“既然叫皇家围场,你自然也是主人。”

薛嘉禾想了想倒也是,不过区区十几棵枫树,北望山漫山遍野都是呢。

她心情愉快地将枫叶往刚才看到一半的话本里一夹,“差不多该睡下了,明日天依那丫头肯定跳着脚催你带她去打猎。”

“有人带她,我不去。”容决扣了薛嘉禾到怀里,他低头极其缓慢温柔地吮吻她柔软的嘴唇,“我陪你四处走走。”

薛嘉禾将下巴抵在容决胸口,抬头狐疑地看他,“你弓箭都带来了,不打算一展身手?”

她说着想到早上的趣事,笑意一下子没憋住,“天依可都说你‘老当益壮’了。”

小丫头不爱念书乱用成语,这四个字大庭广众之下蹦出来的时候,就连站在她身旁的容天而都羞愧地捂住了脸。

容决沉沉地盯了薛嘉禾一会儿,仍旧是俊美无俦的脸上露出了一丝挑衅的笑意,“我是不是老了,长公主殿下不知道?”

“知道,知道。”薛嘉禾笑得更厉害了,她抱住容决的腰往他怀里挤,“摄政王殿下这么多年,仍然是镇守大庆的战神,叫邻国都不敢来犯。这些年大庆能太太平平的,还是摄政王殿下的功劳。”

容决勉强满意了两分,“再多说说好听的。”

薛嘉禾挑挑眉毛,狡黠地笑了,“摄政王殿下征战的沙场不止在边关和关外,也……”

话刚说到要紧处,容天依的惊呼声传了进来,“娘亲,看我在帐篷里找到了什么!”

薛嘉禾失笑,将后面的私房话咽了回去,从容决怀里退开了一步。

正是气氛好的时候被打断,容决立时皱了眉,对亲生女儿也没给好脸,“什么?”

容天依皮实得很,哪里会怕容决区区一张冷脸,她跑到两人面前举起了双手,献宝似的道,“这小东西跑到我和天而帐篷里来啦!”

她掌心里捧着的是白乎乎的一团毛茸茸,薛嘉禾俯身仔细看了,竟是只皮毛雪白的兔子,腿脚还受伤了。

“大约是什么人在狩猎时的战利品。”她道,“倒叫你给找着了——想养着还是怎么?”

“它受伤了,我想将它治好再放回围场里。”容天依仰着头道,“也不知道随行的御医在哪里,来找娘亲要伤药。”

话音刚落,容决从桌上拿了个小瓶直接扔给了容天依,毫不留情地道,“拿去,赶紧睡。”

容天依身手敏捷地接住药瓶,嘻嘻一笑,朝就容决比了个鬼脸往外跑,兔子揣在胸前护得稳稳的。

薛嘉禾见她火急火燎地来又一阵风似的卷走,不由得有点头疼,“难不成真听她的打算让她去参军?”

容天依长相随薛嘉禾,小小年纪就是美人胚子,可挡不住骨子里那不知道打哪儿来五大三粗的性子。

汴京城的同龄人里,她已经是公子哥们的头头了。

——对,不是娇小姐们的,是公子哥们的,还是用拳头打下的江山。

听闻自己女儿成了个孩子王时,薛嘉禾自己也是哭笑不得——她小时候可没这样过!

“你不用担心。”容决闻言哼了声,“她以为自己当了老大,还不知道她的‘小弟’们都是个什么心思。”

薛嘉禾倒不曾见过容天依混在一起的朋友,只确认过都没有害人之心便放任容天依在外疯玩。听容决这么说,她才有点好奇起来,“怎么说?”

容决埋头在她颈间咬了一口,才闷声道,“明天带你见见就知道了,现在不说这些扫兴的。”

“‘扫兴’也太……”薛嘉禾失笑,下意识偏开头给予了容决更好的角度,她踮起脚捧住容决的脸,轻声道,“明日天依肯定大早出发,摄政王殿下可不要累到我。”

容决拦腰将薛嘉禾抱起来,他信心十足道,“不要紧。”

……

——确实是不要紧,这人出去狩猎了,肯定还是要回来的不是。

薛嘉禾果然没赶上容天依出发,只好在账里等着她回来。

“姐姐是和她相熟的同伴们一起出发的,”容天而尽心尽职地给薛嘉禾汇报,“还有禁卫和摄政王府的侍卫随行,娘亲不用担心,姐姐肯定能平安回来,说不定还能打到一二猎物。”

这围场眼下可谓全大庆最安全的地方了,只要不落马或碰见不长眼睛的流矢,薛嘉禾倒确实不担心有侍卫随行的女儿,她懒懒地倚在椅子里和早熟的儿子话家常,“你姐姐平时和谁玩得最好?”

容天而不动声色地看了薛嘉禾一眼,“娘亲怎么突然问起这个来了?”

“昨日听你爹提起,不免有点好奇。”薛嘉禾道,“觉着我这个娘亲当得太不称职了些。”

“您是天底下最好的娘亲了,”容天而十分认真地道,“至于姐姐关系最密切的朋友,娘亲还是一会儿亲口问她吧,我说不好。”

“说不好是什么意思?”

“和姐姐玩得好的不止一个人,”容天而深沉地道,“我可看不出其中哪个是跟她关系最好的,恐怕这问题还能叫那些人打起来呢。”

薛嘉禾听得挑了挑眉,暂时将这问题放下,关心了一下儿子的交友,“那你呢?有没有意气相投的好伙伴?”

容天而想了想,“我有那么半个,等时机适当了,我就把人带回来作客。”

儿子一向省心又有自己的主意,薛嘉禾听他说得有条有理,只当小少年有了自己的秘密,便没多逼问。

不多时,绿盈便进帐说容天依回来了。

薛嘉禾没见着容决,也不急着寻他就自己携容天而出了帐去。

容天而四处一望很快找到容天依一群人,他面色淡定地指向不远处的众星捧月,道,“娘亲看了就明白了。”

这话昨晚容决也说过一次,但在正式见到这场景时,薛嘉禾才终于反应过来他话里是什么意思。

容天依正被一群年纪不一的公子哥团团围在中间,她高傲地扬着下巴从自己的马驹上跳下来往外走,众人自觉地给她让出一条路,又纷纷殷勤热切地追在她的身后,你争我抢地说话、帮忙牵马、提手中猎物……

薛嘉禾:“……”她昨晚上的担心,好像是挺多余的。

第157章 养崽日常(四)

“娘亲!”容天依全然不知自己身边这群人心里想的是什么, 她一眼扫到薛嘉禾便快乐地跑上前去了。

薛嘉禾含笑抚了抚女儿汗湿的小脑瓜,意味深长的视线在那一群少年人身上缓缓地扫了过去。

年轻人们大多略显尴尬心虚地低下了头去,只有一人上前两步,沉稳地行了礼,“见过长公主。”

容天而在旁凉凉地给薛嘉禾介绍,“那是之一。”

“什么之一?”容天依疑道。

薛嘉禾却听懂了——那是她女儿交往最密的人之一。

也不知之二之三之四……都在什么地方?

薛嘉禾不知道是该欣慰还是该更为头疼,她无声地叹了口气, 才对着一帮少年人道,“免礼吧。”

容天依想了想, 招手喊人,“秦征你过来,其他人散了吧。”

薛嘉禾抬眼看去, 她喊的果然是那个“之一”。

名叫秦征的少年走到近前,手里还提着两只被箭洞穿的猎物, 薛嘉禾看了尾羽便认出那是容天依的箭。

“娘亲你看, 这是我刚才亲手射中的猎物!”容天依献宝, 骄傲得鼻子都要翘起来了,“这黄羊跑得很快,可是大人都未必能猎得到的。”

“箭术又精进了许多。”薛嘉禾笑着夸奖,“一会儿晚上就烹你的猎物当主食, 好不好?”

“好!”容天依喜笑颜开, 回头看到秦征,才很随便敷衍地介绍了一下自己的同伴,“娘亲, 这是我的朋友,叫秦征,在都察院当差。”

“在下秦征,给长公主请安。”秦征顿了顿,又道,“不知长公主是否记得,在下其实同您有过一面之缘……在四井镇上,是长公主派人救了我和我弟弟。”

薛嘉禾皱眉回想片刻,记起了从陕南回汴京的路上、途径四井镇住宿时,遇见的那一对兄弟。

她讶异地扬了眉,没想到那时瘦巴巴跟麻杆似的男孩已经长成十足的十五六岁少年模样了,“我记得你的名字是……”狗剩。

看了一眼容天依,薛嘉禾给秦征留了两分面子。

秦征抿了抿唇,赧然道,“从军前,找说书先生给取了大名。”

“做得不错。”既然勉强算是个故人,薛嘉禾便真心诚意地夸奖了一句,“你弟弟呢?”

“正在国子监读书。”

这对吃过苦的兄弟倒是很上进,薛嘉禾略感满意,但脸上没表现出来,她淡淡道,“天依爱闹腾,你岁数比她大,在旁多护着两分。”

“秦征领命。”

容天依听到这里不依了,她晃着薛嘉禾的手臂撒娇道,“娘亲不要嘛,我不要人管我!”

薛嘉禾好笑地戳了戳女儿的脑门,心想这秦征管不管得住你还是两说呢。

——容决当年一脚踩下去沦陷了之后,可是完全没能管住薛嘉禾的。

秦征识趣地没在薛嘉禾面前多晃,跟着一路将容天依的猎物交到厨子手里后便告退了。

容天依豪爽地和秦征约了明日再战。

薛嘉禾看着帐外一高一矮的两个身影,从少年人的眼里看出了几分势在必得的意味,同一路追到陕南时的容决有异曲同工之妙。

也不知之二之三之四是些什么角色,光是这个之一或许就足够把容天依给圈住了。

薛嘉禾想到这里,算算女儿的岁数,幽幽叹了口气,又回头看了看同往日一样安静的容天而。

容天而似有所察地抬头看向薛嘉禾,淡定道,“娘亲放心,我定不像姐姐那样叫您操心,您只管等着就是了。”

他这么说,薛嘉禾反倒更不放心起来,晚上便挠了容决问他怎么回事。

容决也有点诧异,“天依的事情我知道,那群臭小子敢图谋不轨的我让人一一警告过;天而那小子什么时候也?”

“若你也不知道,那他当真是瞒得很好。”薛嘉禾叹着气摇头,对这个聪明过头的儿子没了办法。

——不是谁都能和蓝东亭那头脑斗得旗鼓相当的。

“天依是女孩需顾着点,天而一个男人不怕在外吃亏。”容决理所当然地差别对待,“那小子的性格,等时候到了自然会说的。”

他说完,又看了眼薛嘉禾微微蹙起的眉,流畅地继续说了下去。

“……但你要是真这么担忧,我让人暗中查一查就是。”

薛嘉禾点了头,又叮嘱,“悄悄的,别让天而发现了——天依近旁除了那个叫秦征的孩子,还有别的什么人?”

容决也皱了眉,“我一时也数不出来。”

薛嘉禾一惊,“这么多?”还不止四个?

“有那么四五个。”容决回忆着道,“这几个是数得上名次的,我都让赵青盯着。”

——想娶他容决的女儿,哪里这么容易?

薛嘉禾揉着额角叹气,“也不知这迟钝的性子是随了谁的……”

她说到一半停了下来,抬头看了容决一眼,果然容决正在控诉地低头盯她。

薛嘉禾扬眉,回了一个彼此彼此的眼神。

——在这点上,他们两人实在是不分高下,没有什么可互相伤害的。

一个一见钟情却被仇恨蒙蔽双眼,另一个听见情情爱爱就跑得比谁都快,能顺利凑成一对也真是不容易。

知道了女儿身边狂蜂浪蝶的存在,后几天薛嘉禾的心思就几乎没再放到秋狩上了。

每到少年少女们呼喝着狩猎归来时,必定能看到仍旧是汴京第一美人的长公主似笑非笑地等着他们。

一来二去,除了容天依本人,她身边的少年们都想通关节冒出了冷汗——原本随着容天依在外玩闹的长公主明显是看出了他们的心思,也不知道这是考验还是警告呢。

容决对此深表不满,“那丫头吃不了亏,有赵青和天而两个看着。”

薛嘉禾正理着容天依的箭矢,细心地将尾羽一一捋顺,又检查每支箭是不是都做工足够精良。

闻言她叹了口气,“天依到底还小了些,我看她也无心这些儿女情长,身边围得多了,或许不是什么好事。”

容决将早就被检查过三遍的箭筒从薛嘉禾手中小心地抽出来,“要真这么担心,我带你去看看。”

“看?”薛嘉禾起了两分兴致。

“秦征那小子身手不错。”容决满意地看到薛嘉禾的注意力终于又都尽数回到他自己身上,“也没什么歪心思,你亲眼见到便明白我为什么不担心了。”

薛嘉禾思来想去到底还是担心女儿,换了身轻便的劲装就跟着容决悄悄骑马出去了。

这几年间少不得接触马,薛嘉禾竟也渐渐地习惯了骑马。

——当然,这习惯,也只限容决的坐骑。

容决对皇家围场熟门熟路,绕过一望无际的平原后便进了一片枫树林。

他朝薛嘉禾比了个安静的手势,将她从马上抱了下来。

薛嘉禾左右看看,小声问他,“他们在这儿打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