嫁妆单子重新纂写,并抄录五份,颜老太太、魏老太太、颜五爷、窦嬷嬷、睡莲各一份。

送走了外祖母和魏大舅母,颜老太太单留下睡莲和两个嬷嬷说话。

颜老太太说:“库房那些还是由我收着,你舅家交回的田地和铺子都是你母亲陪房和以前魏家世仆打理着,以后这些管事直接向九丫头回话。”

睡莲忙推脱道:“孙女年幼无知,还是都交给祖母吧。”

颜老太太叹道:“我老了,心有余而力不足。再说你马上就十一岁了,该是学着打理家事产业,这样吧,这两个嬷嬷以后都会帮着你,容嬷嬷我最信得的过,窦嬷嬷是你父亲身边的老人,还有你房里的管事刘妈妈也是个有能耐的,有她们三个辅佐着,过不了几年,你就都明白了。”

“是。”睡莲应下,起身朝着容嬷嬷和窦嬷嬷施了半礼,道:“以后就劳烦两位嬷嬷了。”

两位嬷嬷相视一眼,时隔多年,又要在一起办事。

睡莲暗自捏了一把汗,这两个嬷嬷明显彼此不对付,而且都不是自己惹的起的,以后可要再多长几个心眼。

窦嬷嬷住在乡下,要早些出城,陪着颜老太太说了会客气话就散了。

睡莲亲自送这位初次见面、地位又超然的的窦嬷嬷出了松鹤堂。

窦嬷嬷上下打量了睡莲一通,命小丫鬟端了个剔犀匣子来,说:“九小姐母亲去世时,她房里的大件都收到库里了,这里面是她房里不在嫁妆单子上的小件,我替她收了,现在都给九小姐,也算是个念想吧。”

采菱接过剔犀匣子,睡莲送窦嬷嬷到了二门,目送窦嬷嬷上了马车,才回到听涛阁。

马车内,窦嬷嬷想着睡莲的模样,渐渐将她和记忆里的那张脸重合在一起,和大小姐还真像呢,难怪五爷这么上心,巴巴的从乡下接自己过来核对嫁妆。

听涛阁书房,睡莲将剔犀匣子里的物品一一摆在书案上,满满当当一桌。

有妇人常用的绣花帕子、犀角梳、胭脂盒等物,也有哄小孩子用的九连环、摩侯罗(即泥孩儿)、拨浪鼓等物。

睡莲从书案上挑出一个母子白老虎玉雕来,母老虎俯身休憩,小老虎圆圆的脑袋蹭着母老虎的腿卖萌撒娇,舔犊情深之意油然而生。

遥想魏氏当年,日日夜夜都要忍受丈夫的冷漠,过着比钝刀子割肉还要痛苦的生活,也许只有在逗弄小睡莲的时候,才能有片刻的愉悦吧。

可这片刻的愉悦,更显得痛苦无边无际,只有死亡才能解脱。

想到这里,睡莲心里本能的涌出一股酸楚,一滴眼泪倏然落下,滴在母老虎身上,碎裂成八瓣,溅在小老虎圆脑袋上。

104两面夹击出奇制胜,世子妃捅破陈年事

桃之夭夭,灼灼其华。之子于归,宜其室家。桃之夭夭,其叶蓁蓁,之子于归,宜其家人。

桃花开放,又是一年春,因住在扬州的颜府大房大小姐宁壁二月初九要出嫁,颜府从正月起就盼着京杭大运河的冰面早日化开,过了正月十五,天气渐渐转暖,冰层薄了些,却依旧不能行船。

正月二十那天,运河各个没有化开的河段照旧用炸药强行炸开了一条航道出来,供南方的运粮船在通州口码头靠岸卸粮食。

前年都城从南京迁到燕京,这也是一次人口大迁徙,大量官民加上十几万军队往北迁移,北方的粮食根本养不起这些人。

于是粮食就成了个大问题,入了腊月,运河冰封,南方的粮食运不过来,京城的物价飞涨,平民百姓怨声载道,而从海运以及陆地运来的粮食只是杯水车薪,根本无法遏制飞涨的物价。

所以这条贯通南北的大运河的作用尤其重要,大炮炸开河面后,来自南方无数运粮船冲开河面的浮冰,往天津通州港方向而去,港口日夜不停的卸粮,以解京城百姓和驻守京郊军队的粮食危机。

比起热闹非凡的靠岸港口,从京城南下的大船就少多了。

正月二十四的中午,两艘大官船一前一后从天津通州港码头出发,朝着目的地扬州驶去。

前面是颜府亲家东平郡王府的船,宁壁是东平郡王的外孙女,嫁入的夫家家门也算显赫,于是东平郡王府派出了东平郡王世子和世子妃去扬州给外孙女贺喜添妆。

东平郡王世子妃廖氏是德庆侯府的嫡长女,前年朝廷迁都燕京时,皇上命魏国公还有德庆侯世代镇守应天府南京,君命如天,廖氏因此与娘家分隔南北两地。

换到从前,骄傲如许的郡王世子妃很难给庶出的小姑姬氏这个面子,但考虑到自己可以借这个机会南下一趟,回南京娘家看看,横竖扬州离南京不远,等送完外甥女出嫁,她就带着孩子回娘家暂住几日再回燕京。

南北相隔实在太远,天知道此生还没有机会回家,孩子们与舅家太久不见面,这关系也会生分了。

紧跟其后的大官船都是颜府的女眷,颜老太太带着王素儿、睡莲、玫儿三个女孩儿,九夫人带着琪莲和康哥儿这对金童玉女。

其实九夫人沈氏兴师动众带着一双儿女去扬州的目的和东平郡王世子妃差不多,一来是给大侄女宁壁添妆,二来她嫡亲大哥是魏国公麾下军官,也跟着镇守南京,所以沈氏顺道带着琪莲宁康去南京瞧瞧一年多未见的沈大舅和沈大舅母。

五房杨氏是当家主母,脱不开身,她本来打算要慧莲跟着颜老太太去扬州,可是颜老太太却只带睡莲一个,杨氏气了一场,也无可奈何。

七房柳氏是个寡妇,不方便参加喜事,膝下又没有女儿,所以将宁壁的添妆以及贺礼托颜老太太一齐带到南京。

本来莫夫人也打算跟来,可惜品莲婚事一直没有着落,再说从燕京到扬州往返单是路程就至少半个月,她实在不安心,而且她也没打算从外地给品莲找女婿,便留在颜府。

就这样,东平郡王府和颜府相约同时出发,一路上好歹也有个照应。

入夜,两艘大官船缓缓行驶在京杭大运河上,天幕呈现梦幻般的蓝色,群星闹如沸,整个夜空似乎要被闪烁的群星弄的沸腾起来。

睡莲拥被斜倚在暖烘烘的熏笼上,看着天上繁星,身体和身心都彻底放松下来:这个世界终于清静了!

自打颜老太太发话要两个嬷嬷辅佐她打理田庄铺子等产业,她的日子就变得很不好过了。

容嬷嬷是颜老太太的人,窦嬷嬷是父亲颜五爷的亲信,这两个嬷嬷素来不和,时隔多年再度共事,更是水火不容,通常都是你往东,我偏要往西。

刘妈妈不敢向这两位资深嬷嬷叫板,睡莲夹在中间苦不堪言,只能充当苦逼和稀泥的角色。

比如去年腊月,京郊田庄的扈庄头进城来送些野物年货,并顺便请示一下过年给田庄的家奴和佃户打赏的章程。

睡莲对这些完全没有经验,当然不敢托大,虚心请教问道:“不知两位嬷嬷是什么意见?”

窦嬷嬷说:“以前是什么样子,今年就是什么样子就是。”

容嬷嬷道:“这话有些不妥,这九年来都是魏大舅母打理,现在转到咱们小姐手里,这头一年自是要好好笼络才是,过年的打赏要比往年丰厚些,横竖也多花不了几个银子,把人心安抚好了,来年干活多出力气,也就赚回来了。”

窦嬷嬷冷哼一声,说:“人心不足蛇吞象,容妹妹久居京城,那里知道田庄的都是欺软怕硬,得寸进尺的?今年开了新例,打赏的手面大一些,也确实多花不了多少钱,可是明年呢?明年是循去年旧例,还是随今年的新例?”

“若循旧例,那些庄户人还不得闹翻了天,说怎么比去年少?若继续随今年的新例,那每年的打赏开支都要增加,一年一年算起来,也不是个小数目。”

容嬷嬷立刻反驳说:“老姐姐说的不无道理,只是妹妹我也翻看田庄历年的打赏,并不是每年都一样,收成好的年份,打赏就多些,收成一般或者差的年份,打赏就按照十五年前田庄刚起的那年旧例。”

“老姐姐,今年田庄收成比去年多出了五百两银子,瓜果、鸡鸭、禽蛋还不计算在内,既然如此,今年的打赏就应该多些,没得寒了下头人的心!”

窦嬷嬷慢腾腾喝着茶,道:“虽说今年比往年多交了五百两银子,可老妹子可知这是什么缘由?一来呢,今年风调雨顺,田庄的出产自然就多些,这二来呢——。”

窦嬷嬷顿了顿,继续道:“去年都城迁到了燕京,燕京城内外人口骤然增多,田地却只有这些,每到腊月大运河冰封,或者开春青黄不接的时候,粮食价格就飞涨。”

“魏大舅母是个精明的,她要那扈庄头将收上来的粮食分三批卖,第一批在秋收的时候卖,第二和第三批在粮食价格飞涨的腊月和春天卖,就这样,今年多了五百两银子的出息。”

“至于那些瓜果、鸡鸭、禽蛋这些没有在账面的东西,这八年都是送到魏府,而不是咱们颜府,凭什么咱们要反过来掏自己的银子打赏他们,白白给魏家做人情…?”

两个老嬷嬷你来我往,唇枪舌战,各有道理,睡莲夹在中间左右为难,睡莲很清楚,两位嬷嬷的意见相左,绝对不是为自己这个正经主子考虑,而是站在自己的立场上行事。

窦嬷嬷主张随旧例行事,是因为她讨厌魏家!讨厌扈庄头!讨厌庄子里没有把颜家尊为主子的庄户!

当年颜大小姐死后,窦嬷嬷和颜五爷一样伤心欲绝,须知窦嬷嬷是跟随原配吴氏嫁入颜府的,主仆感情颇深,窦嬷嬷看着颜大小姐长大,才貌皆佳,出落成为“金陵十八钗”之首,内心深为已故的吴氏骄傲,结果大小姐却青春早逝。

窦嬷嬷恨魏家坐视不理,一想到这九年的额外好处都被魏家沾了,心里自然不快,那里肯多打赏给庄子里的人!

而容嬷嬷呢,她是颜老太太的心腹,因五爷在原配魏氏的嫁妆上寸步不让,一点便宜都不让老太太沾,在最后清算时,还把窦嬷嬷搬出来压着她。

容嬷嬷心里有气,但这股气她不能朝主子撒,只得郁结着,老太太派她帮着睡莲打理田庄铺子等产业,容嬷嬷便有了消极怠工的意思:横竖打赏是花九小姐的嫁妆银子,只要别伤了根本,你们爱怎么折腾就怎么折腾,我吹吹风,添一把火,九小姐多出点血,以解我心头的郁闷。

就这样,容嬷嬷和窦嬷嬷为了多出的三十多两的打赏银子争了半个时辰,谁也不服谁,把简单的问题说得比乱麻还要复杂!

可扈庄头不能久等,他急着在外院等准话,一庄子人眼巴巴等过年打赏呢。

当扈庄头第二次打发人来催时,两个嬷嬷意识到还有个小主子在,于是停止舌战,转首问脖子都快僵掉的睡莲:“九小姐觉得应该如何呢?”

言罢,容嬷嬷和窦嬷嬷气场骤然增强,都逼向睡莲,看那架势,都势在必得啊!

睡莲急得直想挠头,她强作镇定,喝了半口已经冰冷的茶水,脑子蓦地清晰起来,暗想,就这么办吧,若总这样举棋不定,两个嬷嬷定会觉得自己没有主见,以后事情就更难办了!

睡莲对着两个嬷嬷点点头,先是自谦一番,而后把两个嬷嬷狠狠的夸赞一通,说道:“我年纪小,也没经历过这些事,方才听了两位嬷嬷的谈论,自觉增长了不少见识,也深深觉得理家不易,打理产业更是不易,绝非看懂账本就能上手的,两位嬷嬷这些年肯定很辛苦。”

这话说的着实好听,即掩饰了两个嬷嬷争辩的事实,还不着痕迹的拍了马屁,并且委婉表示自

己通过两位嬷嬷的对话,也懂得田庄过年打赏的来龙去脉。

接下来,就是进入题了,睡莲说道:“今年田庄多了五百两银子,从人情上看,多打赏一些不无道理。”

此话一出,容嬷嬷面有得色,窦嬷嬷则冷冷的看着睡莲。

睡莲话题一转,说道:“只是,田庄里家生奴也好,雇佣的长工或者租田的佃户也罢,都是我们付出在先,收获在后。”

“家生奴一家老小我们要花钱养着,还要按月给月钱;长工我们是给了工钱,他们才给我们干活;佃户是事先谈好租子,他们交了粮食,剩下的都是自己的。”

“该给他们的,我们一文不少,不该给的,比如过年的格外打赏,我们也每年都在账面上支银子送人情。”

“京郊各大田庄过年时都有打赏,咱们若不给,就落了个小气的名声,庄里的人心散了,必定会影响来年的收成。”

“都说人情再大,也大不过一个理字。”睡莲继续道:“咱们今年多出三十两银子的打赏钱,这也需要师出有名,没得弄的他们得寸进尺,觉得理所当然。”

“两位嬷嬷,你们看这样行不行,这庄子也有十几年的年头了,家生子、长工、佃农里头肯定有不少人家家里是有老人小孩的。”

“今年过年除了循旧年的旧例打赏外,再从账上支三十两银子,咱们以敬老爱幼的名义,每个老人和小孩子给十斤肉、二十斤麦子、两套厚棉袄,并柴炭五十斤取暖用。若还能剩下银子,便要扈庄头修补或者增加农具用,确保来年的收成。”

睡莲陪着笑,看着两位嬷嬷,说:“不知这样可否?”

敬老爱幼?这倒是个不错的借口,容嬷嬷和窦嬷嬷都老了,尤其是前面敬老二字听得甚是舒服,想来九小姐确实把自己这幅老骨头放在心里。

也罢也罢,就这么办吧,两位嬷嬷终于齐齐点头,这事算是了结了。

但睡莲很清楚,这只是开始,以后只要议事,两个嬷嬷照样变起法子来开掐!

怎么办呢?睡莲左思右想不得章法,等到开春,田庄又是一堆事,睡莲想想都头大,恰好这时颜老太太要带着自己去扬州,睡莲感动的都要哭了:反正自己不在,两个嬷嬷再怎么争吵,终究要给扈庄头一个准话,否则耽误农时,她们可当担不起。

呜呜,终于逃过一劫,等三月份从扬州回来,田庄的事情已经结束,自己坐等秋收,哈哈,天要助我。

所以此时坐在官船上斜倚熏笼、惬意看着满天繁星的睡莲,心情是无比的好!

都说人有悲欢离合,此时前面的官船就一片愁云惨淡。

东平郡王世子妃一把夺过世子手里的书卷,啪的一声砸向板壁。

东平郡王世子从回忆中蓦然醒来,低吼道:“我在看书,你又发什么疯?!”

“看书?你书都拿倒了,看什么书?”世子妃讽刺一笑道:“别是在忆旧相好罢?”

世子一怔,“你——简直不可理喻!”

“别装蒜了,自打你今日见了那九丫头的模样,便一直魂不守舍!你能骗得了别人,怎么能骗的了我这个枕边人?!”世子妃忿忿道:

“你别以为我不知道,当初你跪了整整一晚,求王妃去颜府提亲,想娶那位誉满京华的‘十八钗’之首做你的世子妃!你没良心!我给你生儿育女,给你争来世子的位置,而你现在心心念念的,还是那位死了几十年的颜家大小姐!”

105王孙子痴醉酒狂中,焚弦琴相见不相识

心思被揭穿,郡王世子无力的跌坐在罗汉床上,他悲哀的看着世子妃,说:“她已经死了,你又何必旧事重提?我给了你世子妃的尊荣,也从不像父王那样左拥右抱,扪心自问对得起你、也对得起两个孩子。”

“你是想和一个死人纠缠不休,还是要过好现在的日子?还有,别怪我没有提醒你,刚才那句‘争来世子之位’的之类话最好不要传到父王和母妃那里,否则——晟儿已经大了,你这个做母亲的要多替孩子们打算,别只顾逞一时口舌之快。”

言罢,郡王世子打开窗户,仰首看着浩瀚的星空。

一股寒风嗖嗖而入,世子妃冷笑一声,拂袖而去。

很多时候,你以为自己早已忘记,可很多年以后,你却发现当初自己埋葬在内心深处的往事,早就已经生了根,盘根错节缠绕在心里,不死不休。

初见她时,她还没有什么“金陵十八钗”的殊荣,他也只是南京城诸多王孙公子之一,那天玄武湖细雨朦胧,浓厚的雾气笼罩湖面。

他听到前面岸边画舫有人弹一首古琴曲《酒狂》,此曲是晋代竹林七贤阮籍所做,意在描述天地混沌的世态,抒发内心积郁不平之气,历来被郁郁不得志的文人骚客所喜,并引以为知音。

可是画舫传出的《酒狂》与他以前听到截然不同,琴声恣意盎然,好像是弹奏者看开一切,对酒当歌痛饮一场,然后脚步跄踉的踏月徐行,什么功名利禄,什么富贵荣华,全部抛在脑后,和风霁月的面对人生。

能将《酒狂》弹出此等意境,绝非父王身边那些自持清高才子、实则贪婪成性的幕僚所能及。

他情不自禁的靠近过去,想看是金陵那位高人,不料细雨天路滑,他竟一个不留神滑到在地,然后顺着湖坡滚入湖水中!

那天他没有带任何随从,还好他自幼会水,不至于淹死在烟波浩渺的玄武湖中,从水底浮上来时,他突然有一个想法,若自己装着呛水乱扑腾,那画舫弹琴的高人会不会来救自己?

如果那高人来救,与他结下缘分,以后也他也方便将高人引荐给父王。

于是他高呼救命!

琴声一顿,恍惚中,他听到一个女声,“弟弟,你过去瞧瞧,定是有人落水了。”

一个少年意犹未尽道:“真是扫兴,难得听姐姐弹这曲《酒狂》,却被一个水王八打断了。”

那少年遣了船夫将他拖上画舫,却是他认得的,新任国子监颜祭酒的五公子,听说五岁能成诗,是金陵城出名的才子。

颜五公子没想捞水王八捞出了东平郡王的儿子,客客气气的给了他一套干衣,送他回去。

他对着颜五公子长长一辑,道:“公子宅心仁厚,琴声也甚妙。”

颜五公子放缓了脸色,这样误会也好,免得伤了姐姐的清名。

回到家后,耳边的琴声似乎经久不谢,他取了古琴,却怎么也弹不出那个韵味,他辗转难眠,心想她到底是个什么样的女子呢?

那时候颜府有三位小姐,只有颜大小姐能使得颜五公子叫一声姐姐,他近乎疯狂的暗地里收集这位颜大小姐的点滴,慢慢的,一个近乎完美的女子呈现在他的脑海里:

年幼失母,继母当家,却能带着幼弟与继母周旋,还了赢得继母的肯定;颜祭酒最看重的这个长女,甚至超过了几个儿子;相貌才情皆佳,每逢金陵豪门闺秀诗会,几乎都能拔得头筹…。

为了得到她的诗稿,他不惜重金贿赂诗会伺候的丫鬟们,得到残稿也好,成稿也罢,他都当做宝贝似的,反复临摹她的字迹,遥想她运笔时的风姿…。

这就样莫名其妙的,他对一个从未谋面的女子浮想联翩,直到那日听说英国公夫人在府里办桃花诗会,邀请金陵城诸多名门闺秀参加,其中就有颜府大小姐的消息。

他送了一个美婢给如今的英国公、当时的英国公世子,世子安排他穿着英国公小厮的衣服,乔装混进后花园,隔着满园桃花,他看到一群京城豪门闺秀赏花品茶。

惊鸿一瞥,只是在人群里看了一眼,他便将她认了出来,从此再也忘不了她的容颜。

她的笑容是淡然的、她的气质是高华的、她就在那里,心境似乎能冲破九霄之外,是的,只有这样的女子,才能弹出勘破繁华、和风霁月的《酒狂》。

心脏不堪重负的悸动着,从此以后,只要一想起她,他需要反复几次气沉丹田,才能使得心绪平静下来。

她捧着手炉,淡然看着枝梢上含苞待放红梅,这种遗世而独立的形象深深印在他的脑海里,时常猝不及防的跳出来,令他措手不及,却又感到兴奋不已!

他此生最美的梦境,就是她在坐在画舫里弹那首古琴曲《酒狂》,他站在船头充当船夫撑船,画舫在琴声的伴奏中冲破了湖水的禁锢、冲破迷雾、在金陵城上空飞了起来!

画舫飞到了初见的桃花林,他请她下船,携手看着梅树枝头上的花苞,就在刹那间,红梅悄然绽放,他看着她欣喜的眼神,心里无比的满足。

梦醒时,他披衣独坐,兴之所至,写下了同是竹林七贤阮籍的那首《伤怀》:

夜中不能寐,起坐弹鸣琴。薄帷鉴明月,轻风吹我襟。孤鸿号外野,翔鸟啼北林。徘徊将何见,忧思独伤心。

可这种君子单相思并没有持续多久,他很快得知那天桃花诗会上,她因英国公夫人那句“此女品貌酷似年轻时候的皇后”而成了“金陵十八钗”之首,而他听到这个消息之后,却在春寒中惊得直冒汗!

他是皇室宗亲,时常随着王妃出入宫廷,所以深知后宫之事。须知如今后宫贤妃一手遮天,离皇后之位只有一步之遥,皇后娘娘幽居在冷宫似的坤宁宫,空有一国之母的名分,贤妃几乎是盼着久病不治的皇后薨逝,好腾出坤宁宫给自己这个无冕之后。

可英国公夫人这句貌似无心的话,一定会将她陷入凶险之地。他情急之下跪地请求王妃去颜府求亲,希望娶她做妻子,想来在东平郡王府的庇护下,贤妃和她的位高权重的阁老父亲会放她一马。

可母亲郡王妃说:“颜祭酒的长女确实不错,堪为皇室的媳妇,我瞧着是极喜欢,你父亲也看中颜祭酒的人脉,我以前试探过她的继母,打算为你求娶,只是她继母始终不肯松口,似乎有待价而沽的意思。”

“可如今英国公夫人说她品貌酷似皇后娘娘,皇后娘娘也召见过她,宫里疯传皇后有意栽培她,连皇上也——我们区区一个郡王府,若触了皇上的龙鳞,便是灭顶之灾…。”

接下来的话他记不起来了,他那里不知道其中的厉害的关系?只是抱着一丝侥幸去求王妃罢了。

他木然的跪在那里,无论周围人怎么劝,他都不肯起来,他自虐一般享受着膝盖的痛楚,因为**的疼痛,似乎能使得他心里的疼痛显得不那么刻骨铭心。

他恨自己无能,没有力量保护心爱的女子,只能眼睁睁的看着她被黑暗包围、吞噬。

他恨自己懦弱,是个胆小鬼,只敢躲在暗处偷偷的瞧她、收集的她的诗画、她所有的痕迹,他不敢表白自己的心意,不敢登门求娶,直到她冰冷的身体沉在湖底,她也不知道有个人疯狂的迷恋她。

他焦躁而绝望在王府等待,等待一个早就知道的结果。

噩耗并没有等太久,夏末,颜府大小姐命丧玄武湖,那里正是他初次、也是最后一次听到古琴曲《酒狂》的地方。

他砸了自己多年收藏的各色古琴、苦心收集的诗稿,堆在初闻琴曲的玄武湖畔付之一炬。

后来,他娶妻生子,当上了东平郡王府世子,他罗织着自己的势力,当贤妃娘家大厦将倾之时,他暗地使了不少动作,使得杨阁老更快的倒台、贤妃疯癫锁在冷宫。

至始至终,他都是站在暗处的无名小卒。他在她短暂的生命里毫无痕迹,她却霸道的占据了他一生。

他无怨无悔。

有人说人死之后,会化作天上的一颗星,世子看着满天繁星,心想那一颗是她呢?自己死后,化作的星星会离她有多远?

是咫尺、还是天涯?

脑海里的琴声又飘起来,郁结、惆怅、悔恨齐齐冲破心扉,不能自已。

他随手从镶嵌在船舱板壁的青花葫芦壁瓶里取出一只短笛,试了几个音,吹奏起了《酒狂》的韵律,自打在金陵城玄武湖焚琴之后,他便不再碰古琴了。

笛声在运河之水上流淌着,无比的苍凉凄清。

后方跟着的大官船上,睡莲啪的一声关上窗户,拥着被子在暖烘烘的熏笼上换了个姿势依着,叹道:

“好不容易看到这么美的星空,却被不着调的笛声扫了兴致,也不知是东平郡王府那个公子小姐起了雅兴吹笛,你抒发雅兴也要看时间不是?这个时候大家都要歇着了,再好的笛声也是魔音穿耳,这那里是吹笛,其实是在扰民啊!”

106、大运河正月下扬州,比嫁妆崔妈妈吹牛 ...

“腰缠十万贯,骑鹤下扬州”是这个时代绝大多数人的终极理想。

但对于睡莲这样的闺阁女子而言,除了儿时在成都过的还算惬意外,无论是名利场燕京还是温柔乡扬州,其实本质上都没有区别,不过是从一个豪宅转移到另一个豪宅而已。

更何况,这次旅程并非愉快。

睡莲本以为摆脱两个难缠的老嬷嬷,可以获得短暂的安逸,以后的烦心事可以过一个月再说,但是接下来的发展,实在出乎意料。

首先是好好的繁星夜被一阵撕心裂肺般悲戚的笛声骚扰,她意兴阑珊,睁着眼盼着笛声早点结束,可惜前方船只的吹笛者兴致似乎越来越好,将一首《酒狂》连续吹了三遍啊三遍!

这还不算完,笛声暂歇之后,又传来呜咽的箫声!

箫声吹了一半,却骤然停止。睡莲钻出被子,烙饼似的左右翻身,等待那位吹完整首曲子,可对方迟迟不肯“给个痛快”,再也没有了下文。

前方大船那位吹奏者出了什么事呢?睡莲不禁浮想联翩,脑子里浮现多种可能,正统有之、狗血也有之,迷迷糊糊的进入梦乡。

由于心里一直惦记着,就未曾好生睡,一夜醒了好几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