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徵羽什么也没说。

他只是默默把伞递给了她,在她下意识接过去之后用最快的步伐回退,和她拉开了距离,继续望着赖老先生墓碑的方向,好像什么都没做过似的。

没了雨伞的遮挡,雨水快速将他整个人淋透,他一身昂贵西装算是报废了,黑色的短发也**的,但这一点都不影响他的英俊。

潮湿的雨水为他更添清冷气质,他安静地站在充满沉郁气息的墓碑前,周身是枝叶开始干枯的树木,在这丧到极致,颓废到极点的场景中,他那松石般的温润高贵与如画的眉眼,实在太具有杀伤力了。

“伞我拿回来了……”

林荫的声音打破了文乔的思索,她收回落在宫徵羽身上太长时间的视线,看了一眼林荫手里的伞,低声道:“你回来了。”

林荫单手撑伞,另一手还握着一把。

她抿着唇没说话,也看见文乔手里的伞了,并且看见正在淋雨的宫徵羽了。

事实上连林荫现在都觉得心情复杂。她认识宫徵羽,在文乔和宫徵羽三年的婚姻生活中,作为文乔关系最好的闺蜜,她不止一次见过对方。

每次看见对方,她都会忍不住感慨——啊这样的人居然也会有七情六欲居然也会喜欢人,喜欢的居然还是女人!难道这种冰山白月光型帅哥不该都有男朋友了吗?搞定对方的居然还是自己的好闺蜜,真是让她不得不佩服文乔的段数。

在她印象中,那样一个几乎是高高站在神坛之上的宫徵羽,竟然会做到如今的种种,实在非常出乎她的预料。

“乔啊。”林荫打开了手里另一把伞,问道,“要我帮你把伞还给他吗?”

文乔回眸看了一眼宫徵羽的方向,摇摇头说:“我自己去就好。”

她抬手接过另一把伞撑好,随后拿着全黑色的伞走向宫徵羽。

这时雨已经没那么大了,她穿着黑色的高跟鞋,黑风衣里的黑色连衣裙刚好在风衣下摆处露出一条边儿,风衣下摆压着裙子边,随着她走路的动作微微摇曳,姿态妩媚极了。

顺着裙边往下看,就是她非常漂亮的脚踝,她穿着黑色的细高跟鞋,走路非常稳,显然是习惯了穿高跟鞋的。

她的鞋跟踩在地面上,溅起一点点水花,弄脏了她的小腿,但她顾不上那些了。

她停在宫徵羽面前,也没说话,直接把伞递给他。

宫徵羽的视线缓缓从她身下移上来,不曾犹豫地接过了她递来的伞。

“谢谢。”文乔想了想,还是道了谢。

宫徵羽握紧了伞柄,撑在头上遮住了打得他几乎睁不开眼的雨水。

“不客气。”嘴上说着不客气,可他回答她的语气可太客气了。

文乔有点冲动,想说什么,但在她开口之前,樊女士在管家的搀扶下走了过来。

她有些庆幸地闭上了嘴,仓促地闪开视线,避免被人看出自己的窘迫来。

“辛苦你们了。”樊女士好像很平和,说话时甚至轻轻笑了一下,“这场葬礼简单安静,弘雅看见肯定会很满意的。”

宫徵羽撑着伞道:“您说赖先生会满意,那他肯定会满意。”

樊女士笑笑,将目光从宫徵羽身上转到文乔身上,问她:“方便的话,我想和文小姐单独聊聊,可以吗?”

文乔立刻点头:“当然可以。”

樊女士走到文乔伞下,两人慢慢走向一边,将林荫和宫徵羽留在原地面面相觑。

哦对了,还有樊女士的管家,但他好像感觉到了林荫和宫徵羽之间微妙的气氛,点点头就撑着伞走开了,这让林荫更慌了。

“啊,啊哈哈,石阳好像还淋着雨呢,我这有伞,我借他撑一下。”林荫赶紧找了个理由跑路,正在树下艰难避雨的石阳懵懵地看着跑过来给自己撑伞的女孩,脸一红,低低地道了谢。

樊女士和文乔稍微走出一段距离就停下了。

雨渐渐小了一些,樊女士站在伞下,朝文乔伸出手说:“殡仪馆的人给了我这个,说是在他手里发现的。”

文乔面露惊讶,她朝樊女士摊开手,樊女士把自己手里攥着的东西交给了她。

是一张纸条,文乔仔细看了看,纸条上只写了三个字,字迹清晰工整,带着不属于这个年代的风骨。

这是赖老先生的字迹,在他的图样手册上文乔看到过。

当她看清赖老先生在纸条上写了什么之后,眼眶瞬间潮湿起来。

他到底还是道了歉。

约莫是猜到在他死后樊女士会出现,所以他在纸条上写了“对不起”三个字,然后紧紧攥在手里,直到殡仪馆的入殓师为他整理仪容,才发现了他手里的东西。

文乔抬起头,对上了樊女士浅笑的脸,她忍不住问:“所以您算是原谅了他吗?”

樊女士远远望向赖老先生的墓碑,没有正面回答这个问题,但她说了这样一句话——

“等我百年之后也埋在这里吧,宫先生很会挑选墓地,这里风景真好,尤其是下过雨之后。”

这不算是直接的回答,却是最有力的回答了。

文乔记不太清自己最后是如何坐上了林荫的车,林荫一边开车一边瞄她,在等一个红绿灯的时候,她左思右想了半晌,还是说出了自己想说的话。

“乔乔。”林荫握着方向盘,斟酌了一下用词道,“你还记得上次你让我跟宫徵羽联系的事儿吗?”

文乔愣了一下道:“嗯,怎么了?”

林荫望着亮闪闪的红灯说:“当时我是按照咱们商量的跟他说的,不过在那之后他问了我一个问题,我好像回答得不太好,让他做出了什么会让你不高兴的决定了。”

林荫的语气有些自责,文乔不解道:“他问了什么?你回答了什么?”

林荫咬了咬唇说:“宫徵羽问我,是不是真的认为他不再纠缠你、彻底放弃你了,你才会开心。”

文乔缓缓靠在车椅背上:“你的回答……”

“我说是。”林荫面露愧意,“我特么的斩钉截铁地说是!”

正文 第六十四章

林荫给宫徵羽的回答其实是没有任何问题的。

但问题就出在这回答是没问题的,林荫却对她含有歉意这件事上。

文乔表情僵了一瞬才说:“绿灯了。”

林荫猛回神,立马发动车子往前走,车子开出去一段距离,她才听见坐在副驾驶的闺蜜慢慢说:“你为什么会觉得你的话让他做出了令我不高兴的决定?你不觉得你说得很对吗?”

林荫握着方向盘语气复杂道:“我当时是这样想的啊,我真觉得自己说得没毛病,可是……”她飞快瞟了一眼文乔,叹息道,“可是看你今天的样子,还有这几天时不时走神的状态,我就知道事情没我想得那么绝对。”

文乔笑了:“没那么绝对的意思是什么?”

“你自己明白。”林荫无奈道,“你还想着他,别否认,我又不是瞎子,我看得出来。”

文乔没有立马反驳她,好像被踩中尾巴一样急于申辩。

她安静地坐在副驾驶上思索了一会,才不疾不徐道:“也不能说是还想着他吧,只是最近发生的事情让我想了很多,大概真的没以前那么坚定了。”

林荫没说话,文乔又想了一会继续说:“也许是我曾经在他身上抱有太多美好的希冀了,所以哪怕到了这种地步,我嘴里心里都在憎恨他,不想靠近他,却也没办法真的彻底远离他。”

林荫似懂非懂道:“说白了就还是有感情,我分析得对吗?”

文乔坦坦荡荡地笑了:“你说得也不算错,我以前也觉得自己对他没感情了,是真的走出来了,可经过了樊女士和赖老先生的事,我发觉那其实都是我在自己骗自己,我骗过了所有人,当然也骗过了他,所以现在不过你一句话而已,他就做了个决定。”她顿了顿道,“他大约是不会再来纠缠我了,因为他可能真觉得你说得对,他不再出现,我才会开心。”

林荫忍不住道:“那你真的是这样吗?今后他真的不再来挽回你,你会开心吗?”

文乔过了一会才回答说:“没什么不开心的,也没什么可开心的,总归不过是生活罢了,生活不仅仅只有感情,还有很多东西,我也没多少时间和精力分给一段不值得在意的感情。说我还喜欢他,这有些过了,我应该是不喜欢他了的,只是仍然会因着过去的熟稔而去好奇他的一举一动。”

林荫没谈过恋爱,她不太明白文乔话里的深意,但作为好闺蜜,她知道自己的义务是什么。

“放心吧,只要你需要我,不管做什么我都会陪着你做的。”林荫一字一顿道,“我就是你坚强的后盾,累了痛了就找我,开心了幸福了也记得找我。”

文乔发自真心的微笑:“有你在,我就更没心思去考虑其他人了。”

林荫洋洋得意道:“那是,我爸一直都说我特别容易吸引人的注意力。”

文乔笑着附和,内饰可爱的mini里播放着欢快的歌曲,是文乔和林荫都很喜欢的歌。两人对视一眼,默契地跟着唱了起来,在欢快的歌声里,烦恼好像飘到了很远很远的地方。

这份烦恼,大约乘着风,和着云,飘到了宫徵羽和石阳所在的地方。

淋成落汤鸡的两人在酒店洗了澡,换了衣服,一起坐在客厅里擦头发。

石阳难得没有在两人独处时一直关注宫徵羽,他神不守舍地坐在那,说是在拿毛巾擦头发,但毛巾都擦到脖子上了,头发一直在滴水,却被他彻底忽略。

宫徵羽坐在旁边的椅子上,身上穿着宽松舒适的居家服,黑色的棉质长裤,深蓝色的卫衣,少了往日的严肃正经,竟隐约能从他身上看出几分少年气。

这可真是难得,毕竟他都三十出头了。

他看见石阳那副样子,斜睨着他说:“你在想什么?”

石阳一动不动坐在那,好像没听见一样,继续沉浸在自己的头脑风暴中。

宫徵羽若有所思地看了他一会,收起毛巾,站起身轻手轻脚地走到他身后,突然大喊了一声,吓得石阳直接从椅子上摔了下去。

“啊!”石阳痛呼道,“哥你干嘛啊,突然吓唬我干什么啊!人吓人会吓死人的你知不知道?”

宫徵羽冷淡地说:“我叫过你了,你没听见。”

石阳噎住,一边从地上爬起来一边说:“是吗?我在想事情,大约太专心了才没听见吧。”

宫徵羽问他:“你在想什么?”

石阳看了看自己上司那面无表情的英俊脸庞,良久才道:“其实也没什么,就是突然想到一个可以帮你的好办法,如果哥你需要的话,我详细跟你说说?”

“什么颁发。”宫徵羽稳稳当当坐回了椅子上,顺手抄起了桌上的手机。

石阳道:“说起这个来还不得不提到林小姐,就是乔姐的好闺蜜林荫小姐。”他跃跃欲试道,“哥你知不知道,要挽回一个姑娘,首先要搞定她身边的闺蜜,这种计划屡试不爽啊!”

宫徵羽手里的手机直接掉在了地上,石阳看得一愣:“哥,你怎么了?”

怎么了?难道要告诉他,他在林荫那都已经被判了死刑,半点戏都没有了吗?

面无表情地捡起手机,酒店房间铺了地毯,手机摔下去也没事儿。

他将手机握在手里,淡淡道:“你的计划行不通。”

石阳闻言笑了:“你怎么那么肯定行不通啊?”他一脸兴奋,“直来直去肯定行不通,也找不出什么说服林小姐帮我们的理由,但如果我们曲线救国呢?”

宫徵羽决定暂时忘记自己的决定一秒钟,在石阳兴冲冲地反问下顺势道:“你要怎么做?”

石阳击掌道:“林小姐还是单身对吧!如果,我是说如果,我和林小姐在一起了,她是不是也算半个我们这边的人了?我努力给她洗脑,让她尽量多帮你说话,替我们传消息,她整天待在乔姐身边,又得乔姐信任,难道不是最佳的‘线人’人选吗?”

石阳觉得自己的计划天衣无缝,非常圆满,说完了还在沾沾自喜,喜不自胜。

宫徵羽沉默地注视他许久,才终于开口说了一句话,这句简单的话将石阳打击得体无完肤。

“你喜欢林荫?喜欢就去追,别打着我的旗号,我不会反对你和她在一起。”

石阳好像瞬间被人扒光了一样,尴尬得脸爆红:“没、没有,我怎么会是担心你因为乔姐的事不准我和林小姐接触以及追她呢,我是真心想要帮你啊哥,这件事……真的两全其美嘛。”

但凡宫徵羽还有挽回的想法,那就真是两全其美。

可他已经捡回了自己的决定,结束了那一秒钟的刻意忘记。

“感谢你的好意。”宫徵羽没再拆穿石阳,语气淡漠道,“但我不需要了。”

石阳愣住了,惊讶地看着他:“哥,你这话该不会是我理解的那个意思吧……”

宫徵羽没说他为什么放弃,他只说了结果:“就是你理解的那个意思,以后别再提这件事,用心工作即可。”

语毕,他站起身离开了客厅,到套房的卧室里去了。

石阳坐在外面,震惊地望着那扇紧闭的房门,喃喃自语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是啊,到底发生了什么事呢?这也是陆觉非的困惑。

在知道了文乔和宫徵羽之间的纠葛后,他特别注重防护宫徵羽。

他在设计部周围布满了眼线,只要宫徵羽或者石阳出现,就立马会有人来通知他。

他一定会在他们见到文乔之前赶到,监督他们的会面,破坏他们的计划。

他准备充足,严防死守,但结果是,他全都做了无用功。

直到发布会所有的设计稿都敲定了,进入审核和制作阶段的时候,宫徵羽都没再出现。

就连送香水部最新的企划书给他们,来的也不是石阳,只是个微不足道的下属。

文乔从对方手里接过文件,道了谢便目送他离开。

陆觉非站在她身后,注意到她看着对方的那个眼神,心里莫名不安。

这段时间大家都很忙,其实文乔很少会想起宫徵羽。

唯独在和他相关的人出现时,她才会稍微分一些神。

眼看着发布会开始的日子就要到了,在阅览特邀嘉宾名单的时候,文乔想了想,把樊女士的名字添了上去。

虽然不是毓彤的发布会,但樊女士应该是比较喜欢看秀的人,她现在大约还沉浸在赖老先生的死所带来的悲痛中,让她出来看个秀散散心是个好办法。

做了决定后文乔问了陆觉非,陆觉非点头说:“你看着安排就好,这点小事不用跟我说,你是不是忘了你现在已经跟我平起平坐了?”

文乔没什么情绪道:“不算是平起平坐,大家都觉得我是靠手段上位的,在这个位置上做不久的,跟陆总监是没办法比拟的存在。”

陆觉非摇摇头说:“你别把他们的话和看法放在心上,发布会马上就要开始了,等他们看见你的设计之后,就会明白自己的想法有多狭隘愚蠢了。”

文乔简单笑了笑,没再说什么,转身想走。

陆觉非看了看自己盖着的模特,突然喊住了她:“你等一下。”

文乔回眸:“还有什么事吗?”

陆觉非没直接回答她。

他绕过办公桌,走到被丝绒布料盖着的模特前,一手拉住布料一角,视线看着文乔道:“这件衣服是为你设计的。”

文乔惊讶地望着他:“给我设计的?”

陆觉非点点头:“我希望你在走秀结束设计师上台时穿着它,它很适合你,是你给了我灵感。”

文乔嘴唇动了动,没来得及说什么话,就被眼前的长裙所惊艳了。

黑白渐变色的裙摆飘逸灵动,丝滑的绸制面料让它看上去轻盈极了,像水流一样自然流淌着。

细肩带仿肚兜款式真丝吊带搭配着披肩而下的欧根纱刺绣长外套,既不会显得放肆轻浮缺少了古典美,也带有能够令人接受的小性感。

文乔睁大眼睛看着这条裙子,她一直知道陆觉非是设计圈的天才,他比她大不了几岁,却已经是世界顶尖级的存在了,但像现在这样直观地感受到他的天赋,感觉到美所带来的震撼,还是头一次。

“这是……”文乔斟酌了一下用词道,“你给我设计的?”

陆觉非站在裙子边,桃花眼里布满了笑意,那笑意现在一点都不让人觉得风流了,他笑得很纯真,像小时候那个和别的男孩子不一样,不喜欢足球篮球,喜欢给洋娃娃打扮的男孩一样。

他语调温柔地说:“准确来说,不但是我给你设计的,也是我一针一线亲手完成的。”他脸上笑意加深了一些,“它花了我不少时间,给我灵感的人就是你,在我看来国内国外都没有任何模特可以穿出它的效果,除了你。”他将裙子缓缓从模特上脱下来,“所以你一定要穿着它走上t台,和我一起站在那些超模之中。你不会拒绝我,让我的努力白费的,对吧?”

文乔轻轻抿了抿唇,视线始终定在那条裙子上,哪怕知道它的主人做这件事时可能怀有其他心思,哪怕她很明确知道如果不希望被误会就不要接受,但作为一个设计师,作为一个爱美的年轻姑娘,她还是对这条裙子说不出半个拒绝的字来。

“我会穿着它的。”良久,文乔声音轻飘飘道,“谢谢你陆总监,你不但带我离开了泥潭和自我怀疑,也是我最好最好的知己。”

嗯,这次不是朋友了,换成了知己,但并没好多少,仿佛还更糟糕了……

陆觉非刚刚提起的几分高兴全都因为知己二字消失不见,他微微拧眉与文乔对视,文乔面色不变,只是微垂视线,避开了与他对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