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念兰听了,上下打量了她一番,随后抬手自发髻上拔了一支赤金镶红宝石的蝴蝶花簪,唤了徐妙锦上前,亲手插到了她的发髻上,而后笑道:“我今日第一次与你见面就觉得甚是投缘。仓促之间,也没带什么见面礼,这支蝴蝶簪子就送了你吧。”

简妍看了看那支赤金镶红宝石的蝴蝶簪子,手艺做工倒是和她手腕上戴着的那副赤金镶红宝石的镯子是一样的,再看她头上其他的发簪发钗,皆是赤金镶的红宝石,想来这应该是一套首饰了。

“多谢。”徐妙锦后退两步,对着李念兰行了个敛裾礼,神情之间淡淡的。

李念兰也没有放在心上,垂了头,端了手边海棠式几案上的粉彩雪景茶盅喝茶。

郭丹琴却是一直在望着简妍。

简妍初来乍到,她自然是没有见过的。可一时也想不起徐家何时竟然还有这样一位姑娘是她不知道的,于是便招手问着徐妙华:“这位姑娘是谁?”

简妍进屋之后,原本是和徐妙宁一起落在了末座,这时听得郭丹琴开口询问,她便起身站了起来。

“这是我三妹的姨家表姐。”徐妙华的介绍甚是简洁明了。

原先她一直不大瞧得上简妍,总觉得只是个商贾之女罢了。且她也十分的看不惯简妍无论对着谁的时候面上都是带了浅浅笑意的模样,觉得太假。可是先前徐妙锦邀了简妍一起去看桃花,祖母便开口让表姐也跟着去,那时她祖母和她表姐都没惦念她,可这个简妍却是记得要邀了她一起,当时徐妙华就觉得心里有些怪怪儿的。所以现下见了简妍,她甚至一时都说不上自己对她到底是个什么心理。

“小女简妍见过李姑娘、郭姑娘、周姑娘。”

简妍不敢大意,礼数十足的对着这三位姑娘都行了礼。周盈盈起身还了一礼,郭丹琴则只是坐在椅子里欠了欠身,至于李念兰,那压根就是没有看她,只是低了头,用右手拨弄着左手腕上戴着的赤金镶红宝石的镯子,慢慢的问着:“简妍?京里可有哪家名门世族是姓简的?”

言语之中甚是傲慢无礼。而说完这句略有些嘲讽之意的话之后,她抬起头望了过来。

只是当她看清简妍的容貌之时,她面上原本的倨傲轻视之意瞬间褪尽,转而是满满的惊讶和震惊之色。

而对于她的嘲讽,简妍面不改色,面上依然是带了微微的笑意说着:“小女祖籍隆兴府,并非京城人士。”

“你父亲是个什么官儿?”这句话却是郭丹琴问的。

被人当面这么轻视,甚至可以说得上是折辱,简妍心中也有些恼了,于是面上的笑意也有些淡了,只是说着:“家父不是个什么官儿,只是个生意人罢了。”

“原来是个商人啊,”郭丹琴就嗤笑了一声,而后转头对着李念兰就笑道,“我就说呢,刚刚我闻到了一股不知道什么味儿,怪让人不舒服的,我还纳闷着呢,现下想来,可不就该是铜臭味儿了。”

李念兰倒没有说什么,一双眼儿只是盯着简妍瞧,越瞧就越觉得心惊。

这简妍长的实在是太像那个人了。便是连这周身袅娜纤巧,温婉柔美的气质都像了个十足十。

简妍心中不快,可也不好十分发作得,反倒还要向李念兰和郭丹琴辞了辞,然后才回去落了座。

刚坐下,见徐妙宁面上神情不忿,大有下一刻就要拍案而起,好好的斥责一番郭丹琴和李念兰的意思。只是碍于她们两人毕竟一个是郑国公之女,一个是武康伯之女,身份摆在那里,是不好怎么样的。

徐妙锦面上倒是淡淡的,什么都没有表现出来,只是招手让自己的丫鬟青竹附耳过来,低声的吩咐着,让她去将大公子请了来。

青竹低低的应了一声,然后躬身退下,不引人注目的自帘子里面出去了。

简妍这时则是在宽慰着自己,罢了,没的同这两个小姑娘计较个什么呢。自己那些年中受简太太的气受的还少?比这更折辱的时候还有呢。由得她们两个奚落两句也便罢了,又不会少一块肉。

于是她便端了茶盅,慢慢的吃着茶,一面别过头去望着外面。

南面的槅扇都打开了,向上可见长天一色,向下可见桃花灼灼。偶有风过,悬挂在檐下的铁马就叮叮咚咚的敲了起来,声音清脆入耳。

而这时屋子里的几位姑娘都在说着闲话儿,无非也就是谁家姑娘的字写的好,刺绣如何精美,又是这京城周边有些什么好玩儿的,约了下次一起去玩。再不就是各自夸耀着自己又得了什么新衣裙,什么好首饰之类的。

简妍只不作声,慢慢儿的喝着茶,吃着剔彩梅花攒盒里的玫瑰糕。

这时就听得郭丹琴正在恭维着李念兰,说她画了一笔好梅花,又写的一笔好簪花小楷,京城中谁人不夸?

徐妙宁原就不忿先前郭丹琴那般的出口奚落嘲讽简妍,有心要让众人知道简妍其实也很多才多艺,便插口说着:“我表姐也写的一笔好簪花小楷,便是我大哥看了都说好的。画也画的好,画朵芍药,那芍药就跟是才摘了下来贴到了纸上去的一般,再是鲜活没有的了。刺绣更是不用说的了,你们瞧,我身上的这只猫儿扑蝶荷包就是我表姐绣的呢。“

简妍就在心里暗暗的叹了一口气。

她自然知道徐妙宁这也是一番好意,可是她现下真的只想安安静静的坐在这里当个摆件,听到差不离的时候找个借口离开也就是了,省了多少事?可徐妙宁的这一番话,少不得的又将她推到了风口浪尖去,只怕接下来又得听一耳朵嘲讽的话了。

而这时屋中各位姑娘的目光已是都望了过来,徐妙宁忙摘了腰间挂着的荷包举在手中给她们看着。

“竟是顾绣,”是周盈盈轻轻柔柔的声音,“且是配色配的清雅,绣得也精美,简姑娘好手艺。”

简妍闻言,便对着她点头微笑,客套的说着:“粗制滥造的很,周姑娘过奖了。”

李念兰和郭丹琴也看见了这只荷包。

虽然刚刚李念兰看清了简妍的容貌时吓了一跳,但随后便想着,这世上长的相似的人多了去了,且只不过是一个商贾之女罢了,做什么便跟见了鬼似的?是以便将心中先前的那点子诧异全都抛却了,转而越发的看不上简妍了。而这会听了徐妙宁的话,那句我表姐也写的一笔好簪花小楷,便是我大哥看了都说好的话更是深深的刺了她一下,于是她望了一眼那只荷包上的刺绣,虽然心中也是讶异的,但面上却还是显出了十分不屑的样子出来,鼻子中更是轻哼了一声,说着:“便是绣的再好又能怎么样呢?正经高门大户的人家,谁家里没有绣娘?一应穿戴刺绣之物自然是有绣娘,谁还劳烦自己动手?也就只有那等小门小户的人家,请不动绣娘,就只好自己做了绣娘了。”

简妍垂着头,并没有做声。

徐妙宁没想到她原本是想大家高看简妍一眼,可末了到头来李念兰却是借着这个又嘲讽了简妍一番。于是她便急道:“我表姐并不是那等小门小户的人家出身,她也写的一手好字,画的一手好画儿。”

这时简妍伸手过来握住了徐妙宁的手,对着她摇了摇头,示意她坐下,不要再说什么了。

若是不喜一个人的时候,说再多也是没用的。别人总是会着了各种各样的理由来奚落嘲讽你。

吴静萱这时意味深长的望了简妍一眼,随即便转头对着李念兰和郭丹琴笑道:“可不是?论起来我研妹妹当真是有才的很。琴棋书画、女红针黹,哪一样是不精的?我大表哥数次在我面前提起她呢,说是好一个才女儿。“

徐妙锦这时就望了一眼吴静萱。

这吴静萱摆明了就是扯谎。说起来吴静萱平日里压根也没什么机会见着徐仲宣,不过就是徐仲宣休沐之时,料定了她大哥会来看她,所以那日就赖在她的凝翠轩里不走。可大哥什么时候对吴静萱说起过关于研姐姐的话了?吴静萱这般扯谎,很显然是想在中间拱火,让李念兰和郭丹琴越发的奚落嘲讽简妍罢了。

这时果然就听得郭丹琴在问着简妍:“你一个商贾之女,还会写字画画儿?别只是会握笔,分得清调料便说自己会写字,会画画儿的吧?”

因着地位差异,郭丹琴素来便对着李念兰很是阿谀奉承。但凡李念兰说那天上的月亮是方的,她都会说瞧着真是有那么点起角儿的。若是李念兰不喜一个人,她势必会跟了上前去,再狠狠的踩上一脚。而现下李念兰不喜简妍那是肯定的了,她心里大约也知道些缘故。

李念兰甚是喜欢徐仲宣,几次不顾自己的脸面,求了郑国公遣人上徐家说亲,郑国公不答应,她便又跑去求自己的长姐——她长姐是宁王侧妃,求着她在中间斡旋,但皆是不果。但她痴心不改,一心只想着要嫁徐仲宣,见不得徐仲宣说任何一个女人好。而方才徐妙宁无意之中说了一句简妍写的簪花小楷便是连她大哥也说好的,吴静萱又说她大表哥说这简妍是个才女儿,这便拂了她的逆鳞,她不厌恶简妍才怪。

郭丹琴便想着,这样现成的机会自己为什么不跟着上前去踩一脚儿呢?一来是讨了李念兰的喜欢,二来也可以展现一下自己的优越感。那简妍说到底也只是个商贾之女罢了,还怕得她怎的?于是便可劲儿的嘲讽,心里只想着,量这简妍也不敢如何,也只能巴巴儿的受着罢了。

简妍果然没有如何,面上甚至还有几丝笑意儿。

“如郭姑娘所说,我不过是胡乱的会握笔,认得几样调料儿罢了,并不会真的写字画画儿。”

李念兰此时却是不知道为何,只是成心的想与简妍一较高下。

说什么这简妍画的画儿好,写的一笔好簪花小楷,连徐仲宣都说好的,她倒是想瞧瞧这简妍的画儿画的到底有多好,簪花小楷写的有多好。

于是她便扬起了下巴,问着简妍:“既然大公子都说你写的一手好字,那你敢不敢与我比试比试?”

一面又伸手撸下了手腕上的那一副赤金镶红宝石的镯子,扔在了旁边的案几上,说着:“若是你赢了,这副赤金红宝石镯子就是你的了。”

她这一副金镯子足足有个二十多两重,上面镶嵌的红宝石更是晶莹剔透,只这一副镯子,拿了出去也值个两三百两的银子了。她满以为着,这样的一副镯子简妍见了定然会心动。

但简妍只淡淡的瞥了这副镯子一眼,随即就收回了目光来,并不为所动。

这算什么呢?那时候她收拾了些东西,让白薇拿了出去托周林去当铺里当,这样的赤金镶红宝石的手镯就有两副。不说上辈子她见过的奇珍异宝无数,单说这辈子,简太太在衣裙首饰上可从来没有亏待过她。旁的不说,单她现下左手腕上笼着的两只翡翠手镯,水色通透,随便拿了一只出去都够买两副这样的赤金镶红宝石的手镯了。

“教李姑娘失望了,”简妍面上笑意微微,却并未达眼底,只是轻淡的说着,“我并不会写什么字儿,画什么画儿。”

一壁又起身站了起来,对着她们几人点头致意,说着:“我出来的也久了,恐母亲惦念,这便先告辞了。”

说罢,也不待她们几人出声,抬脚就走。

徐妙宁一见她走,立时便也跟了上前去。徐妙锦随后也跟了过去。

“哼,原来竟是个这般没教养的人。也不知道你爹娘平日里是如何教导你的。”是郭丹琴的声音,满满的不屑和轻视。

简妍停下了脚步。

她爹娘是如何教导她的?她父亲是这样对她说的,人不可有傲气,但不可无傲骨;她母亲对她说的是,做人要自尊、自爱;她哥哥对她说的是,无论是谁欺负了你,别问什么原由,直接一巴掌扇过去。别怕,有我和爸妈在后面给你罩着呢。可她自打穿越到了这个时代以后,日日隐忍,时时克制,便是人欺负到她的头上来了,她还得面上带了笑意的受着。她上辈子活得那样恣意潇洒,什么时候由着别人这样奚落嘲讽,而一句话儿都不敢回的?

“李姑娘和郭姑娘不要恼,”是吴静萱轻言细语的在说着,“研妹妹年岁小,不知事,你们就多担待些儿吧。“

吴静萱的这话明面上看着是在帮简妍开脱,但其实内里还是在拱火,说她不懂事罢了。

方才简妍因着徐妙宁的事说她的那句话,她可还记着呢。她无非也就是料定简妍纵然真的是书画上面再厉害,可也并不敢和李念兰比试罢了。

但这时就见简妍转过了身来。

在吴静萱的印象中,无论何时见着简妍,她都是微垂了头,面上带了浅浅的笑意,对着谁说话都是轻言细语的,仿似深恐得罪了任何人。可是这会,却见简妍抬起了头来,目光三九寒霜似的冷,清凌凌的扫视了她们一圈,而后落在了李念兰的身上,淡淡的抛下了一句话儿出来。

“琴棋书画,女红针黹,你想比试什么?尽管放马过来。”

作者有话要说:已替换。感谢各位支持正版的姑娘。

第37章 泼墨挥洒

青竹找到徐仲宣的时候,他正和杜岱在醉花榭里把茶清谈。沈绰原也是和他们一块儿坐的,可有小厮来唤他有事,于是便先告辞走了。

醉花榭是一处水榭,正建于那道绕桃林的花溪源头之上。

因着今日天气甚好,醉花榭的四面槅扇都开了,竹帘也是半卷半放,可见外面桃花正开的如锦似霞,紫燕穿树。

杜岱正在说着最近炙手可热的倭寇的事:

“…浙江和福建那边,奏章雪片似的发到了我们通政司,都是说倭寇侵扰,四处抢掠。福建指挥司那里遣了个佥事去领兵抗倭的,竟是叫倭寇捉去了,索要两千两赎身的银子,说若不然就杀了。指挥司那边只怪着那佥事指挥不力,折损了无数兵马,丢了他们的脸面,竟是不打算赎的,想由着倭寇将那佥事杀了。可到底又担忧有人因着这事弹劾他,于是便索性上了一封奏章来,问着上面到底是赎,还是不赎。内阁里现下因着这事可是闹腾的紧呢。首辅周大人的意思是这等人还要赎来做什么?没的丢了我□□的颜面,由着倭寇杀了也就罢了。而次辅吴大人的意思是,世上哪有常胜不败的将士?将士前线流血拼命,不慎让敌人擒获了,咱们朝廷若是不赎,由着倭寇杀了他,那岂不是冷了前线数十万将士的心?所以他的意思竟是要赎那佥事。”

一壁又微微的倾了身子过去,低声的说着:“可我听说着,那个佥事固然是指挥不力,指挥使不肯出银子赎他,可内里也是因着这几年不是旱就是涝,前两年朝廷在西南边疆那儿又打了一仗,耗费无数人力物力,国库现下都空虚着,还没缓过来呢。兵部那里数次上书说军饷不支的了,指挥司那里哪还有银子去赎那个佥事?再者最重要的,那个佥事听说是吴大人保举为官的,若是不管,任由倭寇杀了,只怕是得罪了吴大人。所以指挥使拿不定主意,这才特地的上了一封奏章来,不然这样的事,何必要闹到上面来?早就自行处置了。“

徐仲宣只低头喝茶,淡淡的嗯了一声,并不发一语。

自从前些年太子薨了之后,皇帝一直未再立储君。而现下皇帝膝下一共有两位皇子为皇后所出,分别为梁王和宁王,皆有可能被立为储君。若单论着年纪,梁王为长,理应被立为储君,可看着皇帝的意思,又更偏爱宁王一些,一时朝廷上下猜测纷纷,莫衷一是。于是朝臣以次辅吴开济和首辅周元正为首,自然而然的就分为了梁王一党和宁王一党。这杜岱出自首辅周元正门下,正是宁王一党。而说起徐仲宣来,周元正原也是他的老师,他理应是宁王一党,只是他却曾经为梁王侍讲两年,听说梁王甚是看重他,所以他也极有可能是支持梁王的。可若是明面上看来,徐仲宣却是一个中立的态度,既不支持梁王,也不支持宁王,只是日日做着自己分内之事,别人再看不出来他内心的真实想法。

若他只是一个碌碌无为的官员倒也还罢了,也并没有人会去关注他。但是他年纪轻轻便居此高位,又甚得当今皇帝器重,说的话皇帝总会听进去两句,故两党都想着要拉拢了他。而这杜岱因着和徐仲宣有同窗的一层关系,所以特地的被周元正叫去吩咐了一番,让他慢慢儿的用言语探听探听徐仲宣到底是站在哪一边的。

可杜岱刚刚那番话说了出来,徐仲宣却并没有一个很明确的态度表出来。杜岱不死心,便索性直截了当的问道:“兰溪,你看这事该是怎么样的一个办法?”

徐仲宣沉吟了片刻,而后方道:“不赎固然是会冷了前方将士的心,可若是赎了,置朝廷脸面为何处?此风不可长。我的意思竟是,让朝廷下了一道旨意给倭寇头领,着他好好的交出那佥事。不然,天兵压境,剿灭倭寇,以彰法纪。若是那时那佥事还活着,交由兵部议处他功过是非,再行赏罚。若是他不幸身死,由朝廷出面,表彰他为国捐躯,再大大的抚恤其家眷一番,荫其后人,那自然就不会冷了前线将士的心。“

杜岱想了一想他的这番话,他这是既没有同意周大人在这件事上的主张,也没有同意吴大人在这件事上的主张。可反过来说,他是既没有反对周大人的主张,也没有反对吴大人的主张,总之就是两不得罪,依然还是看不清他到底是偏向于哪边多一点。

杜岱就有些傻眼了。待要再问,又恐招致徐仲宣的反感,想了想,便说到了一些私事上面去了。

“兰溪,说起来我们缘分也是不浅的。三载同窗,时常抵足而谈不说,又差些儿就成为了连襟。唉,只可惜玉娘是个没福气的,早早的就去了,不然你我两家早就是通家之好了。”

玉娘全名崔玉娘,正是杜岱夫人崔慧娘的二妹,也是徐大爷为徐仲宣订的那门儿女亲事。只是这崔玉娘在十四岁之时就香消玉损了。

徐仲宣将手里的白底缠枝莲花茶盅放在手侧几案上,用手指摩挲着盅盖上的花纹,抬头望向槅扇外的满树繁花,没有做声。

杜岱便又说着:“上次我见着老岳父,老岳父的意思,甚是中意你,舍不得断了你这门亲。我听他话里话外的意思,竟是有姐死妹嫁的这个想法。我这些日子也忖度着,瑾娘现下也正当韶龄,出落得如花似玉,倒也与你般配,不知道兰溪心中是如何想的?”

“君卿兄,”徐仲宣收回目光,望向杜岱,唇角笑意浅薄,声音更是淡淡的,只是笑着问道,“我竟是不知,你除却通政司右参议,何时还兼任起了月老这一职?”

这话虽是用玩笑的口吻说的,但内里多少还是有说他多管闲事的意思。杜岱听了,面上就有些讪讪的。

他正待再要说两句,这时就只见徐仲宣的随身侍从齐桑走了进来,垂手恭敬的说着:“公子,四姑娘身旁的丫鬟前来找您,说是四姑娘有话要对您说。”

徐仲宣听了,便起身对杜岱说了声失陪,随即便走了出去。

青竹正站在廊下等候着,见徐仲宣出来,忙对他福了福身子,恭敬的说着:“奴婢见过大公子。”

徐仲宣在她面前几步外站定,问着:“锦儿有什么话要对我说?”

“姑娘只说让奴婢过来请您务必要过去。”

务必两个字让徐仲宣面上微微动容。徐妙锦甚少会对他说这样的字眼,于是他便问着:“锦儿现在在哪里?可是发生了什么事?还不快仔细说来。”

青竹犹豫了一会,而后方才说着:“四姑娘和三姑娘,简姑娘与您分开之后,就遇着了大姑娘身旁的青梅,请了她们去缀霞阁。在那里见到了郑国公府的李姑娘,武康伯府里的郭姑娘,还有周大人的侄女儿周姑娘。李姑娘似是很喜欢咱们姑娘,给了咱们姑娘一支赤金镶红宝石的蝴蝶簪子做见面礼。只是李姑娘和顾姑娘好像不喜简姑娘,言语之间甚是奚落嘲讽简姑娘,简姑娘也并没有回嘴,只是坐在那里静静的受着。咱们姑娘约莫是见不得简姑娘受委屈,可自己又不好出面说的,便让奴婢出来寻您,请了您务必要过去,也是替简姑娘解围的意思。“

这一通篇的姑娘说下来,一旁站着的齐桑只觉得自己的脑子已是被绕晕了。他心里由不得的就想着,这青竹不愧是公子亲自挑选出来放在四姑娘身旁的人,这一番话说的且是齐全简断又利索,一些儿原由都不落下,也不扭扭捏捏的。至于那简姑娘,他心里暗自的忖度着,前几日公子可才刚让他去打探过这位简姑娘的事,看来是对人家挺上心的,不知道这当会听到有人奚落嘲讽简姑娘,公子会如何呢?

他就偷眼去望徐仲宣,只见后者的一双长眉已是锁了起来。

徐仲宣是见过李念兰和郭丹琴的,虽然是并没有和她们说过几句话,可从面上也看得出来这两个是张扬霸道的主。而简妍虽然面上看着再温顺娴雅,可内里到底只是个年岁不大的小姑娘,未必会受得住李念兰和郭丹琴的奚落嘲讽。若是她回了嘴,教李念兰和郭丹琴抓住了把柄,只怕仗着她们的出身,不定的就会怎么折辱她。

徐仲宣抬脚就下了台阶,走了两步方才想起来,又转身吩咐着跟在他身后的齐桑:“去对杜大人说上一声,就说我有要事先走一步,容后再叙。“

齐桑答应着转身去了。这边青竹在前领路,引着徐仲宣朝着缀霞阁的方向而来。

而缀霞阁里,简妍那一句话说的石破天惊,一屋子的人都听得怔愣住了。

李念兰率先反应过来,冷着一张脸就说道:“好的很。既然都说你写的一笔好字,画的一笔好画儿,那今天咱们就来比试比试书画。别回头让别人说我因着比你大一两岁就欺负你。”

吴静萱此时却夹在中间说了一句:“研妹妹,你快去和李姑娘赔个礼道个歉吧。李姑娘可是画的一手好梅花,写的一手好簪花小楷的呢,整个京城里的人谁不知道?若是回头你输了,丢了面儿,岂不是会徒惹人笑话?”

简妍最烦的就是吴静萱这样的人。面上看着柔柔弱弱,说出来的话也是打着为你着想的名头,可内里实则是怕她临时怯阵,不敢和李念兰比试,所以特地的来了这么一句激将的话儿罢了,当她听不出来呢。

于是简妍就转过头看着吴静萱,一脸冷淡平静的问着她:“吴姐姐,你到底是希望我和李姑娘比试呢,还是不和她比试?”

吴静萱没想到简妍忽然就变得这么咄咄逼人,明明先前无论别人说什么,她都是微笑以对的。

这样的简妍让人觉得有点陌生,她一时竟是不知该如何招架,只是呐呐的说不出话来。

而简妍已经是没有理会她,只是望着李念兰,很是冷淡的就说着:“那便依你之言,比试书画吧。”

“慢着,”郭丹琴忽然又插了一句嘴,说着,“咱们可要先说好,这比试书画可不是随意的写两个字,画点什么就可以,需得诗中有画,画中有诗,情景交融的,不然总归是落了下乘。”

郭丹琴心里想的是,简妍毕竟是个商贾之女,纵然是写的几个字,画的几笔画,可学问上必然是有限的,她懂得什么叫做诗中有画,画中有诗?只怕诗词都是没有读过几首的,给她设定些难的,待会她出得丑就会越大,李念兰自然就更会有优越感,一举两得的事为什么不做?

简妍听了,也没有说什么,只是说着:“快些儿吧。我出来的时间够长了,现下还赶着回去。”

竟是压根就不把这场比试放在眼里的。李念兰听了,面色立时就沉了下来,都有些咬牙切齿的感觉了。

一面早有丫鬟抬了两张水曲柳夹头榫大画案来,又一一的放了纸墨笔砚在上面。

徐妙宁就挽着袖子,自告奋勇的上前来说着:“表姐,我来给你研墨。”

徐妙锦则是一言不发,过来伸手按住了画纸,充当了一枚人形镇纸的作用。

待得徐妙宁磨得墨浓,简妍走至画案后,拿了紫毫笔,垂头开始作画。

她心中所有的悲愤在此刻悉数喷薄而出。

这些年中被逼学取悦人的歌舞时的无奈,半夜醒来饿肚子时的煎熬,心中明明怨恨着人可面上还得讨好微笑的隐忍,日日担惊受怕下一刻就会被简太太送去给人为妾的担忧,受人奚落嘲讽时的不平,皆在这一刻倾泻而出。

简妍越画越快,笔锋也越来越凌厉,最后不到一炷香的功夫,她的画就已经好了。

随手将手中拿着的斑妃竹管紫毫笔扔到了画案上,简妍抬头对着徐妙宁和徐妙锦说着:“咱们走。”

说罢,竟是看也不看屋内的其他人,转身自行就走了。很有一种事了拂衣去,深藏功与名的潇洒。

一屋子的人又再次的怔愣住了。

李念兰只恨的咬紧了后槽牙,握着紫毫笔的手都在抖个不住。

她的梅花这才刚画了一半儿呢。可简妍早就是画完了不说,竟是如此潇洒的就走了,她就这么自信自己一定会赢?

这时其他的人都已是围到了简妍画的画儿面前看去了,只是看得好一会过后,依然没有一个人说话。

李念兰便问着:“她画的到底如何?”

沉默了片刻之后,就只听得吴静萱在说着:“她画的甚是随意,自是不能与李姑娘的工笔细描相比的了。”

郭丹琴也在说着:“你的梅花可是经过国手大师指导过的,她如何能与你比呢。”

李念兰却是有些不信,待要扔了笔过来看时,这时只见室内光影一暗,有人推开竹帘走了进来。

吴静萱一见来人,当即就伸手拿了画案右上角的端石雕云纹砚,想要来个泼墨山水,毁了简妍的画,却被徐妙华眼疾手快,抢在她动手之前就将画儿拿在了手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