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依然是阴沉沉的,想必是要下雪了。北风渐渐凛冽,吹的窗纸呼呼的响个不住,尤为的让人觉得心乱。

徐仲宣膝上的乌青不晓得现下如何了。且昨夜那时他说这事他要好好的想一想,也不晓得他到底会不会真的好好的想一想。

只是,纵使是再怎么样好好的想一想,便是他想急流勇退,只怕别人都是未必信的呢。

简妍只烦恼的长叹了一口气,然后起身坐了起来,慢吞吞的穿衣下床。

而等到这一日徐仲宣散值回来,他并没有再提起昨夜两个人所说的那番话,也并没有说这样的事他考虑的怎么样了。

简妍也并没有着急问。

这样的事,追问的太急迫了反而是不好的。一来是会让徐仲宣心烦,二来简妍也是怕会给徐仲宣压力。所以她就慢慢儿的等着。

一直等到了上元节的前一日,徐仲宣到底也是没有给她答复。但是皇宫里却是有内侍带了口谕出来,说是明日佳节,皇上和皇后在宫中设宴邀请诸位大臣和家眷入宫一起共贺佳节。现下他便是过来请着徐大人和徐夫人明日入宫赴宴。

徐仲宣和简妍当时也只能应承了。至次日的时候,两个人按着品级穿了袍服入宫。

简妍只担心这场宴席是鸿门宴,心中很是忐忑的。而徐仲宣这一路上都是紧紧的握着她的手,只温声的安抚着她:“不要怕。”

简妍没有做声。

她实在是不喜欢这样提心吊胆的日子。若是可以,她多想和徐仲宣找了个偏僻的地方去隐居,又或者是去至一处无人认识他们的地方,做一对普普通通的小夫妻,这样自由的日子多好。又何必要整日如现下这般,担心这担心那的呢。

简妍心中迟疑着,在想着到底要不要将这样的话对徐仲宣说。毕竟他现下位于这样的高位,让他放弃他手中所有的一切,随着她远离京城,从此过着一般老百姓那样普普通通的日子,他未必是肯的。

她是晓得他小时候因着庶子身份的事,受尽了徐宅里那些人的冷言冷语的,所以他这才发了狠的想要一路往上爬。而这些年里他又钻了牛角尖,只觉得他自己有了无边的权势才能护她安稳周全,再也无人可以分开他们一样。

但若是做了烟火红尘里一对再普通不过的夫妻,其实她想象的这样安稳的日子想来也应该是不难的吧?又何必一定要无边的权势来给这样的日子保驾护航呢?

简妍在心中默默的长叹了一口气。

耳听得徐仲宣依然在宽慰着她不要怕,不过是吃一顿饭而已,很快就会回来之类的话。但纵使是他的声音再平稳,掩饰的再好,可两个人是日夜在一起的,都已经是这样的亲密了,简妍如何会不晓得他心中此刻的担忧?

臣子同着皇帝在前面的大殿里,女眷却是要同着皇后在后宫里的。也就是说,两个人只要入了宫门,随即便会被分开的。

简妍便想着,既然他现下心中都在如此的担忧她了,那算了,这样的话暂且还是不要对他说的好。一切还是等今晚回去之后再和他好好的说说。

于是他便反手握住了徐仲宣的手,抬头对他笑道:“你放心,我晓得的。”

徐仲宣深深的望着她带了笑意的双眸。

他如何会放心?他晓得皇上对他的事多少都是有些察觉了的,皇上心中岂会没有防备?且今日这样的宴席,到底真的只是一场普通的君臣之间的宴席,还是别有用心?

若只是一场普通的宴席倒也罢了,可若是皇上别有用心呢?

纵然是晓得宫中的内侍多是听命于他和郑华的,一切应当也是万无一失的,可徐仲宣到底也是不放心。

心中的恐慌蔓延开来,他忽然就在想,他想要的到底是些什么?无非是与简妍一辈子安安稳稳的过下去,白头到老罢了。

可现如今,这样的事,无疑于赌博。便是赌赢了又能如何?如简妍所说,便是他们两个人能安稳一世,可他们的孩子呢?谁来保障他们的安全?可若是赌输了…

徐仲宣不敢想,他只是忽然伸手,紧紧的将简妍抱入了怀中。

这下子换简妍反过来安抚他了。

她伸手拍了拍他的背,笑道:“只是一个再正常不过的宴席罢了,你这样担心做什么?且你又不是不晓得我是个很灵活的人,便是再有个什么样的情况我也能应付得来的。“

徐仲宣没有说话,他依然只是仅仅的抱着她,不过心中瞬息几变。

他在想着他最想要的到底是什么。

这几年中,他似乎已经忘却了他的初心。

且这些日子,简妍虽然面上看起来和以往无异,可徐仲宣晓得,她一直只是在他强颜欢笑罢了。而且她心中应当也是很担心他的,因着近来每次他散值回来的时候,他总是能看到简妍正站在门口,等着他回来。先时她面上是什么样的神情他纵然是并没有亲眼看到,可是在她看到他的那一刹那,面上的神情却是那种一直提着的一颗心终于放下去了的样子。

他晓得,简妍是在担心她。近来坊间的传言,还有那日他双膝上的乌青是真的吓到她了。

她怕他就这样的在外面获了罪,再也不能回来了,所以每日等到都会在门口等着他回来,看到他的时候就会松一口气。

这些日子,她在门口等了他多长时间?

徐仲宣忽然就觉得心中一阵刺痛。

他竟然让简妍这样日日的提心吊胆。他到底是在做些什么?他的初衷难道不是想让简妍在他的庇护之下,每日高高兴兴的做她自己想做的事吗?可是现下他却让她这样的提心吊胆。

徐仲宣双臂紧紧的箍着简妍,恨不能就这样抱着她永远不撒手一般。

简妍有些吃痛,但她也并不敢做声。

她不晓得徐仲宣现下在想些什么。但是这些日子,她已经学会了小心翼翼。

她期望徐仲宣能自己想通,她并不想将自己的思想强加于他。

马车忽然停了下来,齐桑的声音隔着厚重的马车帘子低低的传了进来。

“公子,夫人,宫门到了。”

这一年中,由着徐仲宣做主,齐桑和齐晖已是分别与四月和听枫成了亲。现下齐桑跳下了车辕,后面另一辆马车上的齐晖带着听枫和四月也近前来。

四月的声音此时也传了过来:“夫人,可以下车了。”

徐仲宣却是舍不得放开简妍的。他忽然一点也不想去赴什么宴席了。

这样的佳节,他和简妍一起牵着手去赏灯,看烟火该有多好?为什么却要去那样的地方同着他人虚以为蛇?

简妍此时却是抬手拍了拍他的背,随后便自他的怀中挣脱了起来,伸手掀开了马车帘。

四月和听枫忙扶着她下了车,徐仲宣随后也下了车来。

宫门在望,早就是有好几个内侍在一旁等候着了。

见得徐仲宣和简妍下车,那几个内侍忙迎了上前来,弯腰躬身的说着:“皇上和皇后遣小的们在此等候徐大人和夫人。”

徐仲宣紧紧的握着简妍的手,两个人随着内侍,一块儿慢慢的走过甬长的城门。

而过了这宫门,两个人就要暂时分开了。

徐仲宣站在原地,定定的望着简妍。简妍则是笑着回望他。

“不要怕。”徐仲宣抬手将她鬓边落下来的一缕碎发轻轻的挽到了她的耳后,低声的说着,“很快我们就能回家了。”

简妍笑着点了点头:“我知道,你放心吧。”

但其实她更担心徐仲宣。但是这当会,就算是心里再担心,那面上也是不能表现出分毫来的。

徐仲宣点了点头,随即望向领头的那名内侍,沉声的说着:“好好的照顾她。不能让她出一点闪失。”

那名内侍躬身应了,徐仲宣又命四月和听枫务必要和简妍寸步不离,随后他方才放开了简妍的手,一直看着她随着那名内侍往后宫的方向而去。

日已渐西,微弱的日光反射在宫殿顶上黄色的琉璃瓦上,原本应当是富丽堂皇,色彩绚丽的,可是此刻落在徐仲宣的眼中,只觉得尤为的刺耳。

简妍的身影慢慢的在巍峨宫殿的夹道中消失,徐仲宣这才收回了目光来。

他留了齐晖在宫门外等候,自己则只带了齐桑,随着内侍前往今晚筵席的大殿中。

等到他到了大殿中之后,已有官员先行来到了,正坐在那里彼此闲话。见到他进来之后,一个个的便忙上前来,拱手恭敬的同他行礼打招呼。

这些年徐仲宣在朝中的威望日盛,有那等惧怕他的,也有那等钦佩他的,自然也有那等想巴结他的。

徐仲宣倒也没有托大,面上带了浅淡得体的笑意,拱手一一的回礼过去。

皇上还没有来,所以众位臣子也都是闲坐在那里聊着一些话。

一时有内侍进殿,高声的宣告着皇上来了,众位臣子忙起身站了起来,垂手肃立,恭迎着皇帝。

皇帝做梁王的时候,为人瞧着再是和善敦厚不过,可现下在这皇帝的宝座上不过是坐了三年多,瞧着倒是锐利了不少,浑身的气势也是相当的迫人。

等到皇帝落了坐,众位臣子忙依次站好,矮身跪拜了下去。

皇帝面上带了笑,只说着:“今儿是上元佳节,各位爱卿就不必行礼了。都起来罢。”

只是他这样说是客气,众位臣子依然是不可能真的当真了的。该有的礼节那照样得是有的,不然谁晓得皇帝心中到底会不会恼呢?

跪拜完毕,众位臣子按着品级以此落了坐。

皇帝先举杯,朗声说着一番客套话。无非也都是各位臣子去年一年辛苦了,这社稷江山安慰都是你们的功劳,所以今日朕特地的将众位爱卿请了各位,也是趁着这佳节之际,一者慰劳,二者也是勉励,希望各位臣子在新的一年中要再与朕同心协力之类的话。

众位臣子三呼万岁,俱各端起面前长案上的酒杯,一口干了里面的酒水,然后又一一的回敬皇帝。

面上瞧着实在是君臣同乐的一副画面。

徐仲宣虽然面上一直是带了笑意,可是心底里却是在担忧着简妍。

也不晓得她现下如何了。纵然她再是机灵的一个人,可毕竟皇权在上,若是真的有人故意为难,只怕她也是抵挡不了的。

而他这般的分神想着简妍,自然难免就有失神的时候。

高位上的皇帝其实眼角余光一直在注意着徐仲宣。

虽然徐仲宣曾入梁王府做过他的侍讲学士,那会他备受父皇冷落的时候,徐仲宣也曾对他颇为照顾,且后来徐仲宣也是暗中一直支持他与宁王争夺皇位的。甚至于后来父皇病重之时,也是徐仲宣告诫他一定要在父皇面前做了纯孝的模样出来,以此来取得父皇的好感。及至父皇病重,朝中有人暗中要拥立宁王继位之时,也是徐仲宣暗中授意他先行想法儿的让父皇驾崩,随即趁乱立时继位,先坐稳了这皇位再说。

说起来他能坐上今天的这位子,徐仲宣居功至伟。

只是人都是这样,等到成功了,就多少会有些厌恶自己以前的那些不择手段。所以以往的那些事,在皇帝看来这都是他的污点。纵然是他在人前再做了英明神武的样子出来,可到底他只觉觉得他这样徐仲宣会觉得他虚伪。

带着这样的心思,所以皇帝每日上朝的时候看着徐仲宣站在那里,他心里只会觉得越来越不舒服。只是这几年中他还是要利用徐仲宣来给他做事的,暂且也动不得他,也就唯有一直提拔他。而及至后来,他却忽然发现,徐仲宣的这棵大树已经在朝中扎的太深了,他便是想动,那只怕一时半会的也是动不了的。

皇帝便开始有些慌了,同时也就坚定了不论什么样的代价,都要早些将徐仲宣除去的决心。

于是他不再如以往那般,纵然是心里再如何,可对着徐仲宣的时候好歹也是亲热和善,他转而会因着一些小事惩罚徐仲宣。

比方说徐仲宣腿上的那处乌青,便是他找了一个茬,让徐仲宣在外头跪了整整一个时辰所留下的。

他原本以为着,依着徐仲宣现下所处的这个高位,他手中翻手为云覆手为雨的权势,而且这事若认真追究起来也算不得是徐仲宣的错,他定然是要为自己辩解两句的。可当时徐仲宣却只是低眉顺眼的受了,躬身的领了,然后一掀衣摆,在外头跪下了。

来来往往的内侍,也有前来给皇帝说着各样事的臣子们,面对着那样多异样的目光,徐仲宣依然是在那里跪的坦然,甚至是面上素来平和的神情也都没有一点儿变化。

他这样,倒教皇帝越发的忌惮他了。

韩信当年能受了□□之辱,后来便成了那样叱咤天下的人物。而徐仲宣…

皇帝在想,他是留不得徐仲宣了。

只是牵一发而动全身,徐仲宣这些年中扎根太深,党羽太多,并不是他说想动就能动得了的。

而且徐仲宣素来便会做人,在朝中也是会做人的,他必须得想法儿的给徐仲宣找了让众人信服的理由,这样才能服众。

但现下,还是暂且先警告警告徐仲宣一番的好。

皇帝一口喝光了酒杯中的酒水,随后对着站在他一旁伺候的内侍使了一个眼色。

那个内侍会意,趁人不备的时候悄悄的退了出去。

殿中的各位大臣对此是全然不知晓的,可徐仲宣却是冷眼瞧见了。

皇帝暗中的遣了这位内侍出去是什么意思?他面上不动声色的在想着,且刚刚站在皇帝身旁的这位内侍,瞧着是个面生的。郑华最近在做什么?怎么连皇帝近身伺候的人都没有控制好?

再是联想到近几日他都没有收到过赵华传过来的任何消息,徐仲宣心中忽然就闪过了一丝不好的感觉。

他猛然的握紧了手中的官窑甜白瓷酒杯。

而这时,就见有内侍慌慌张张的进到殿中来,扑通一声就跪了下去,声音发颤的说着:“陛、陛下。”

皇帝面上神情不悦,皱眉问着:“什么事?这样好的日子,又是当着众位爱卿的面,你这般慌慌张张的做什么?”

那内侍并没有敢抬头,依然是头紧紧的抵在铺着牡丹繁花羊毛地毯的地上,颤声的说着:“郑、郑公公方才突发疾病,暴毙了。”

徐仲宣的心中陡然一跳。全身的血液如同掺了冰渣子进去一般,彻骨的冷意迅速的蔓延至全身。

“哪个郑公公?”皇帝却是装作没有听懂的样子,一双眉越发的皱的紧了,不悦的问着。

内侍的声音越发的发颤了:“回,回陛下,是,是司礼监的掌印太监,郑公公。”

殿中的众位臣子闻言,尽皆哗然。

司礼监的掌印太监,这可是很重要的一个位置。只是郑华就这样的暴毙了?前几日瞧着他不还是好好儿的吗?

而徐仲宣此时却是不动声色的将手中酒杯里的酒水一气饮尽了,然后他轻轻的将酒杯放在了面前的几案上。

暴毙这两个字眼,也就只有用来哄骗哄骗无知的世人罢了。而但凡是有些眼光的人都会晓得,这只怕是皇帝要出手了。

这一次是郑华,想来下一个就会轮到自己了吧?

徐仲宣微微的垂了头,心中意兴阑珊。

他是该早些听了简妍的话,及时的抽身退出才是。而不是等到现下,皇帝开始着手防范对付他的时候才晓得后悔。

不过也并没有关系,他也并不会就这样的坐以待毙。至少,皇帝今日做出这样的事来,意思应当是在警告他,而非立时就将他除掉,否则便不会有这个内侍进来当着众位臣子说郑华暴毙的事了。

只是徐仲宣心中忽然就一紧。

因着他想到了简妍。

皇帝是多少晓得他对简妍的深情的,不会此时拿了简妍来威慑他的吧?

徐仲宣思及此,禁不住的就开始心中狂跳,连放在案上的手都开始发起颤来。

若果真是如此,那他便真的是万死也不足以偿还自己所造下的罪孽了。

第154章 正文完结(下)

简妍带着四月和听枫,随着前面的内侍,一路逶迤前往后宫。

后宫里的宴席却是摆在临近梅园的一处暖阁里。四面的窗格门户都已是被摘了下来,另垂了织金绣龙凤祥云的帘幕,半卷半放。这样一来可以保暖,二来但凡只要抬眼,便可以看到外面所有的景致,再好也没有了。

而外面近百株的梅树上都挂了一盏造型各异的花灯,坐在暖阁里面望了出去,眼前如同明珠点点一般,分外灿烂。又有暗香浮动,风过处,暖阁里皆是幽幽梅花香,实在是极好的一处所在。

等到简妍随着内侍进了暖阁之后,抬眼一望,但见暖阁里早就是陈设的富丽堂皇。

上面设了宝座,不消说,那自然是皇后的位子了。底下两边一溜紫檀木路的官帽椅,面前皆放有几案,椅搭和几案皆是明黄色缎面绣各色花纹,明晃晃的皇家气派一览无余。而四角各处则是放了三足鎏金的珐琅大火盆,里面拢了旺旺的炭火。为防着有人不慎碰到,上面都罩了铜罩子。

火盆里面约莫是放了百合香一类的香料,方才简妍刚走进暖阁里面的时候,迎面就是一阵扑鼻的暖香袭来。

不过这样多少都有些冲淡了外面的梅花香,到底还是算不得最好的。

但简妍自然也说不得什么的,她只是面上带了清淡得体的笑意,忙着和已经在暖阁里坐着的各位大人的家眷互相厮见。

今日能被邀请进宫来赴宴的大臣,那品阶至少都是三品往上的。又有一干皇家国戚等人。简妍这一两年虽然偶尔也会出去应酬,多少也结交了一些大人家的女眷,但到底也还是有不认识的,所以便由着人跟她介绍,而后再上前相见。

不过她原就有着乐安郡君的封号,娘家是郑国公府,夫君又是当朝首辅,所以这暖阁里的多数女眷倒多是要向她恭敬行礼的。

简妍对此也并没有过多推辞。毕竟她现下不单单是代表着她自己,背后还有徐仲宣呢。

作为徐仲宣的夫人,自然是不能太掉价儿了。不过对着那些向她恭敬行礼的女眷,她也都是微笑点头以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