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糊弄女儿:“你的父亲毕竟不是一般人,你若有他那样的本事,也许可以做什么说什么都不用受罚。”

天章这话立刻就在端仪心中生了根。

不久之后,冬天到了。大雪之前,天章就去了南禅院的行宫住下。

端仪玩疯了,天天拉着人在结了冰的湖面上溜冰。现在她和赵家的如意妹妹打得火热。赵如意不像许明秀那么文静,是个傻乎乎的圆脸姑娘,说话也不知道是真傻还是假傻,老是把端仪逗得哈哈直笑。

她们两个配合默契,像箭一样划过湖面。男孩子们追在她们后面,呼喊声笑闹声此起彼伏。

过了几日,雪下得越大了。天章特意嘱咐了端仪:“今日雪太大,你就在宫里。阿亨已经病了,你可别再冻坏了。”

端仪乖乖道:“是。我正准备去陪陪阿亨。他病了整天在屋里怪无聊的。”

她去阿亨那里转了一圈。阿亨那边向来人多,宫女们一见到她个个都跟老鼠见了猫一样——她弄许明秀的事情,宫里已经没人不知道了。

阿亨正卧在榻上看书,头发束着,没有戴冠。端仪大喇喇往他身边一坐,阿亨嫌弃地挪了挪位置。

端仪瞟了一眼他手中正在看的传奇,随口就道:“鱼娘子已经死了,是一个女鬼;木丈夫是丰羊子转世;大师傅是米阿白的生父。”

气得阿亨把书摔了。

端仪看看他,说:“…花十三最后杀了豆道长。”

宫人端了茶点上来,端仪挑了两块糖核桃吃了,陪阿亨玩了一会儿棋。看看雪还是下个不停,她就道:“没意思,我回去了。”

阿亨要她留下来吃晚饭。

端仪只管叫身边的宫女去取斗篷来:“我回去了,不在你这里瞎磨蹭了。”

阿亨突然攥住她的手腕,低声道:“你又想干什么坏事?”

端仪哼哼假笑一声,一把就推开他。

阿亨和她,虽然不是双生子,但因年龄靠得近,两人从小就一块长大,常常就能互相感应。阿亨使坏时她知道,她要出点什么事,也骗不过阿亨。

端仪此时一心惦记着她的出宫大计,心狂跳不止,阿亨觉察出来不奇怪。

两人互相推搡打了起来,宫人们忙将他们分开。阿亨转头就躺在榻上,不去理端仪了。

“还大公主呢,一点不给父皇省心。”他闷闷地说。

端仪理理头发,径自走了。

当天夜里端仪就消失在了南禅院的茫茫雪夜里。

她和傅冉学灵术,天赋不错;又随身带了好几件崇玄司的宝贝,光是一只乾坤袋,里面就能塞不少行李。她轻松就出了行宫,然后沿着山脉向南,计划第二天一早就能下山,然后陆路去陈州,再从陈州港口出海,搭乘去蓬莱的船。

避开守卫,走出十几公里后,端仪终于停下来暂作休息。在古树下拿出行李搭了个简易避身之处,挂上火暖珠,并不寒冷。只是赶路时候还未察觉,停下来之后才发现深山之中,雪夜里风声和野兽的哀嚎交织,,凄凉而恐怖,枯枝喀拉一声断裂的声音都叫人心神一凛。她回望半山腰平缓处的行宫,只能看到隐约轮廓和点点灯光。太过宁静,似乎里面的人对她已经出走的事情还一无所知。

端仪听着这恐怖的声音,还以为自己会睡不着,没想到一闭眼竟然也睡着了。

小睡片刻之后她一下子惊醒,帐篷中热得她一身的汗,她收了暖珠,从帐篷中探出头,才看到天色是暧昧的墨蓝色,最黑的时候已经过去了——太阳快升起了。

端仪雀跃起来,她收拾好东西,接着按计划前行。

走到山下之后,路边开始稀稀疏疏的有了一些行人。端仪这才觉得她对宫外的了解还是太少了。她为了能顺利隐藏在人群中,只穿了件普通衣裙,上面还特意在显眼地方做了个补丁。

可宫中的东西再普通,也是穿着舒适的布料,和大路上的行人比起来,依然是太整齐好看了。

端仪心道,大臣们一个个都说如今是盛世,可路上她眼见的,能穿整齐厚棉衣,厚靴子的都没几个。

还有个四五岁的小娃娃只穿着草鞋,跟在母亲身后赶路。一双脚冻得通红。

端仪生出恻隐之心,从口袋里取了两块糕点递给他。

“吃吧!”她说。

小孩立刻抓过来塞进嘴里。他的母亲连连弯腰向端仪喏喏道谢。

端仪没有回答——她突然听到一个声音附在她身后耳语:“我好饿啊!”

“好饿啊!”那个声音悄声说。

端仪吓得浑身一激灵,她猛然转身,身后是宽阔的道路,白雪被行人和车辙压出了污痕,空荡荡的什么都没有。

她不愿意此时折返,于是仍按计划,雇了辆马车。

出山之后她就用术稍改容貌,此刻她看上去是一个矮胖的精明妇人,口称要去蓬莱探亲。

“好饿啊!”那个声音在她登车时又扫过她的耳畔。端仪一个趔趄。车夫扶住她:“夫人小心。”

端仪确信她没有听错,也知道这趟旅途中有哪里出错,但马车奔驰起来,她惊奇地看着城中百姓,很快忘记了忧虑——她从未靠平民百姓如此近。出游的时候锦障隔开了跪拜的人群,她偶尔只能看到乌压压的人头。

她换了两辆车,在四天之后到了去蓬莱的港口。除了路上偶尔听到那个“我好饿”的声音,一切都很顺利。

端仪已经琢磨出来了,她假装没听见,不给那个声音任何反应,就应该能平安无事。

这时候仍未有端仪公主走失的消息——天章和傅冉这时候肯定已经知道她出走了,也许会派人暗中寻访。

去蓬莱的大船很多。端仪选了最快出海的那艘。但最快的船最快也要午后才开。端仪先去码头附近的酒楼吃了饭。

她在宫中吃的都是精之又精,对乡野之物并无期待。谁知道,店家端上来的鱼片切得却薄薄的,又整齐,波浪一般铺在碟中。

端仪脱口而出:“这鱼片切得好,和我在…京中吃的相仿了。”

店家笑道:“听夫人口音果然是京城人。陈州虽然不比京城繁华,但也算得上是卧虎藏龙之地。毕竟从京中去往蓬莱最快的路线就是取道陈州嘛!”

他又向端仪推荐:“夫人的船若一时半会还未出发的话,不妨去前面的万法会看看,那里正赶上信徒集会,十分盛大热闹,是外地人游览的好去处。”

端仪点点头,悄悄验了毒,才吃了鱼生。之后她就去了店家推荐的万法会。地点离港口不远,牌坊前一片平坦的空地上聚集了至少两三百人。道路边还挤满了小商小贩,摆着零食,香火摊子。

信徒个个席地而坐,面朝大海。端仪一眼望过去,大多数信徒都粗衣布鞋,贫寒模样。端仪想听听他们到底在学什么法,于是和其他围观的游客一样,在道旁的一块大石头上坐下。

可惜距离远,讲法的法师又操着乡音,端仪只能隐约听个三分明白。过了片刻,她正听得恍恍惚惚,就见她身边有个干瘦老人,颤颤巍巍打开行李,取出一块烙饼。

那块饼像是放了太久,已经生了斑点,和老人干枯的长满斑点的手几乎融为一色了。老人慢慢吃着,脸上却带着微笑,认真听着宣讲。

端仪看看他,取出刚刚在酒楼打包的一包鱼干和肉干递给了他。

老人不明所以地看着端仪。端仪说:“老伯,你吃吧。”

老人双手合十顶在额前感谢端仪,打开鱼干和周围人分掉了。

端仪这时候又听到了那个声音——

“我好饿啊!”

她咬住嘴唇,不去回应那个声音。她从集会中挤出来,直奔港口去了。她一口气狂奔到登船的地方,已经陆续有人开始登船了。她急急忙忙走过去。

“船家!我要登船!”

船家是个黝黑的中年男人,和做海上生意的人没什么两样,都是风吹日晒,皮肤粗粝。端仪没觉得异样。

他亲自来扶端仪上船。就在他的手碰到端仪的一瞬间,她听到了一阵狞笑。

是那个一直喊着“我好饿”的声音,正在她脑后狞笑。

她猛然甩开船家的手。

“夫人。”船家的声音平平的。

“我还有事要办,不上船了。”端仪说。她想回头。

但船家站在她面前,与她不过一步之遥。她想转身却转不了。她在心中拼命默念傅冉教她的遁地口诀,却一丝用也没有——对方也在用法术,而且明显比她更高强。

冷汗从她脖子后面冒出来,她双腿颤抖——她知道她很快就会耗尽全力虚脱过去。

“谁来!救救我!”她终于从心底发出了这句呐喊。

仿佛呼应了她的求救,港口原本平静的海面突然波澜横上,一道白浪直冲青天。

然后端仪看到了她此生见过的,最美的生灵——一条巨蛇从海中盘旋游出,直冲她的面门而来。

端仪浑身发抖,她分不清恐惧还是狂喜。巨蛇一圈一圈围绕着她。其他一切都消失了。船家,港口,人群,集会上嗡嗡的诵祷声。全部都消失了。只要巨蛇再用些力,就可以绞死她。

但蛇没有,只是用光滑冰凉的身体温柔地包裹着她。

端仪仰起头,与蛇金黄色的双眼对视。她看到了那里面倒影出的是无尽的风雪和南禅院的灯火。

“我究竟在哪里…”她轻声问蛇。蛇吐了吐信子。

“我要死了吗…”她觉得很冷,闭上了眼睛。

就在这时候一阵暖意缓缓注入她的四肢,有一个熟悉的声音唤她:“端仪,端仪,睁开眼。”

她睁开眼,傅冉像一个巨人一样站在她面前。他抬起手,巨蛇就垂下头。

“去吧,那迦。”他说。巨蛇松开端仪,游走了。

端仪虚软的身体倒下来,傅冉接住了她。

“我到底在哪里?”她苦恼地问傅冉。

傅冉没有回答她,轻声说:“别说话了,已经没事了。”他用掌心抵在端仪额心,一串咒语从他口中冒出。

端仪睡了过去了。

她不知道睡了多久,缓缓睁开了眼睛。

她一睁开眼睛,就见天章,阿亨都在她的床前,傅冉正静静地看着她。

她缓缓打量周围——这里是她在南禅院行宫住的房间。

“我到底走了多远?”她的嗓子沙哑,好像很多天没说过话一样。

阿亨抢在天章和傅冉前面说了:“你连山都没下!就晕到在半山了,被找回来之后就一直昏睡,睡过去了五天!”

“啊…”端仪看看傅冉。

“可是我看到了。”她喃喃。

这是只有傅冉能明白的话。傅冉弯腰摸了摸她的头,说:“我知道。”

后来端仪才知道,她一出宫,就被邪灵盯上了,晕过去之后生魂出窍,在港口时差点就被收走。幸而她察觉到不对劲,奋力抵抗了一会儿,才给了傅冉机会救她回来。

“我听你叫她那迦。”她后来问傅冉。

傅冉笑了,反问她:“你幼时就见过她,还记得吗?”

端仪不记得了,她那时候实在太小。但这一次,她再不会忘记了。

十年之后,端仪已经成了离宫出走的老手。

捉邪灵,驱魔物,不在话下。

小妖小怪都跟宫里的柔弱宫女一样,见了她就避着走。

终于有一日,她又见到了那条大蛇。只不过这一次,她已经褪去了蛇身,换出了人形。

但端仪仍然一眼就认出了她,毕竟世间有几个人,能有一双金色的瞳孔。

“不知道公子名姓?”她却不认识端仪了。她自以为装人装得很像,却不知一双眼睛早就暴露了她是个大妖怪。

端仪以扇掩面,双眼含情:“我姓傅,名元洲。若姑娘不嫌弃,我们不妨结伴同行。”

第72章 番外二 意外

端仪十三岁,阿亨十二岁时候。天章又有了一对双胞胎。

此事惹得端仪很不痛快。

傅冉为这事情分别单独约谈了太子和大公主。

端仪过来两宫的时候,阿亨刚好出来。

她刚从宫外浪回来,心情不错。拉着阿亨问:“父亲找我们什么事?”

阿亨微笑说:“…总之是好事。”

他这么一笑,端仪心中反而惴惴起来——阿亨这样笑的时候,通常没好事。

在这宫里端仪谁也不怕,只怕一个傅冉。傅冉既是她的父亲,也是她的师父。只有傅冉能治得住住她。

进了两仪宫,给傅冉行了礼,她本想规规矩矩地坐下来,老老实实听傅冉训话,偏偏傅冉今日不同寻常,没有开门见山,竟然吞吞吐吐起来,这可是稀罕事情。

端仪心里根本定不下来,脱口而出:“你要是想叫我嫁人那是没门!别想随便拖个驸马来把我配了!”

傅冉呵呵:“我倒要看看谁狗胆包天敢和你过日子。”

端仪恍然:“啊!那就是该先轮到阿亨了。”她刚在袖中用玲珑算一算,知道傅冉找她并不是要谈她闯了什么祸,而是婚姻子嗣相关。

既然不是她,那就是该给阿亨娶太子妃了。

毕竟阿亨才是一国之本。

先把他的终身大事定下来,宫里那些事儿妈才能安心。

端仪思绪飞奔,已经开始盘算以后她到底是做贤长姐,还是恶姑子?

“都不是。”傅冉淡定说。

端仪吓一跳,差点以为傅冉已经能读心了。

“既非你的婚事,也非阿亨的婚事。”傅冉说,他英俊的眉目微微皱起,“是你父皇的事情。”

端仪哈哈一笑:“难道父皇终于想纳新人啦?”

傅冉偶尔真想把她好好关个十天半月。

他已经够没谱了,没想到端仪比他更没谱。每当这时候,他都会忍不住怪天章——嘴上说着谁都不许瞎宠孩子,行动上是南辕北辙。

“也不是。”他算是怕了端仪,怕她说出更不像样的话,终于直接道——

“是你父皇又有了身孕。”

端仪脸拉了下来:“真的?”

傅冉微微点头:“真的。这次是双胎,已经有月余了。明年春天出产。阿亨向来规范,我不担心。倒是你,这几个月不要到处瞎跑了,老老实实呆在宫中,不要再让你父皇多操心。”

端仪脸上的笑容已经全消失了,她一不笑,就很凛然,反问傅冉:“为什么?这时候为什么还要再让父皇生产?”

傅冉这下是真的无法开口了。 端仪早慧,阿亨内秀。两人都是自幼就知道自己出生的来历——因为天章想要一个自己的孩子,所以有了端仪;又因为端仪是女孩,不能继承皇位,所以有了阿亨。 若非如此,天章是不会以帝王之尊冒着风险生下两个孩子的。 所以朝中宫中,端仪阿亨,全都默认了天章以后再不会生了。谁能想到公主和太子十二三岁了,皇后皇帝还要再生一对双胞胎? “阿亨没明说,但是看得出来他心里有疑惑;端仪向来直白,直怪我们有他们姐弟了还要生。” 晚间时候傅冉向天章说了两个孩子的反应。 天章也是叹气:“孩子还好办,朝中好不容易平静了几年,这一下又得诸多猜测和攻击了。” 两人都是哭笑不得。 “还要等元元们再大一些,才好向她解释。”傅冉说,他并不担心朝中。朝中的事情,总有办法过去。 他只怕两个孩子伤心。 或许再过几年,端仪和阿亨都成年了,他也不需要解释了——他们自然会明白,其实这对弟弟或妹妹,并不是出自任何计算,纯属偶然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