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程如墨没回头,举起手轻轻摆了摆。

很快她身影消失在夜色里,齐简堂重新发动车子,开往江城宾馆。

驶出去一段,齐简堂突然说:“陆先生和如墨是大学同班?”

陆岐然本是靠在椅背上,听到齐简堂问话,身体微微坐直了些,回答:“是。”

“她大学时候是什么样的?”

她大学时候是什么样的?

陆岐然一直觉得,回忆不是件多么靠谱的事。因隔着漫长的时间,对当年确切的情况总是不免夸大。再说世殊时异,更不能以现在心情去分析当日情景。回忆这回事,总是太过主观。而一旦主观,就不免有失偏颇。

即便如此,他还是能想起些当年关于程如墨的细节。譬如有次下雨,她迟到了,推开门时外面的冷空气也一并涌进来。他坐在第一排,是以看得很清楚,她发丝上沾着雨水,衬得眉目更有一种洗净的透彻。

譬如有时候坐在她前面,能听见她上课偷吃巧克力的声响,或是与她室友压低了声音聊天。再譬如,时常在路上碰见她,她总是一个人,戴着耳机低头往前走,他打招呼总被她轻易忽略。

但能想起来的,也只是些无关紧要的细节。这样的细节,其他人的他也能列举出数十多条。连第一时间想起的用来形容程如墨的词语,也只是“有才华”“内向”这样极其普通的形容。

唯独将她与其他女生区分开且让他记住的,是她的目光。

陆岐然声音平淡:“她现在和她大学时候差别不大。”

齐简堂似乎有些不信,但只是笑了笑。

过了一会儿,齐简堂直视着后视镜,又突然问:“陆先生,那你大学时候,喜欢过如墨吗?”

——

周五下午小组又开了次会,将各自任务分配下去。程如墨一直心情不佳,开会的时候也有些恍神。散会后她正打算按时下班,齐简堂叫住她。

程如墨便坐回座位,瞥他一眼,“你这周别让我加班。”

“我又不是黄世仁。想问你呢,陆岐然就是上回你跟我说的那同学?”

程如墨不说话。

“看着跟你一样闷骚,莫非也是摩羯座?”

“狮子座。”

齐简堂啧啧一叹,“了解得真清楚。”

“你留我下来,就想问这些?”

“当然不是,”齐简堂椅子往前一滑,到了程如墨跟前,凑近说:“我知道了个秘密,想不想听?”

程如墨把他推远了些,“好好说话。”

齐简堂一笑,“昨天我送他回去,问了他一个问题。”

程如墨警觉起来,严肃看着齐简堂,“问了什么?”

“我问他大学时候喜不喜欢你,他说…”

“你别告诉我!”程如墨陡然站起来,动作之大,让面前的桌子都晃动了一下。她之前那满不在乎的神色瞬间消失了,眉头紧拧,眼里似乎燃着痛苦的火焰。

齐简堂也吓了一跳,伸手去拉她的衣袖,“如墨…”

程如墨便这样站了片刻,眼里激荡的情绪渐渐平复下来。“当年,我找陆岐然的一个朋友打听他是不是有女朋友——他很低调,从来没有跟大家讨论过类似的问题,”程如墨看着窗外,声音几分冷寂,“他朋友是这么回答我的:‘他和他女朋友感情好得很,我劝你趁早打消这个念头。’我不知道该怎么解释,我在反思是不是自己表现得太明显,以至于让所有人都看出来了。事实上,我的道德感决不允许我自己去做插足别人感情这种事。后来我陆陆续续听到些传言,也时常有人在我跟陆岐然说话的时候,故意起哄——我那个时候在做一个teamwork,和陆岐然在一组。”

齐简堂伸手覆上程如墨的手背,低声说:“这不是你的错。”

“那段时间,我非常害怕在路上碰见陆岐然,更害怕碰见他的朋友。大三一整年,他的朋友几乎都用异样的眼光看着我。我拜托过他,绝对不要告诉陆岐然。但我想,他必然没有遵守约定。”程如墨声音又沉了几分,“在这件事后不久,有次上课,我和室友坐在了一个放着一只挎包的座位后面。我知道那是陆岐然的包,但我以为这没什么,他在我前面也坐过不止一次两次。但这次,他从外面进来看见我坐在后面,就拿起包往前挪了一排——我没法控制自己不去乱想,因为后来他几乎都只坐第一排。非常明显,他在躲着我。我觉得痛苦,更觉得羞耻。喜欢一个人分明应当是一件愉快的事,但是这种羞耻感一直萦绕不去。就好像有人指着我说,快看,这个人想当小三。”

齐简堂也站起来,看着程如墨,“如墨,我觉得你是想多了。你并不知道陆岐然有女朋友,所以这件事并不是你的错。”

“不是这样的,”程如墨摇头,“事实上,后来大三我们去崇城实习,我差点将这念头付诸行动。”

齐简堂一惊。

程如墨觉得似乎又回到了当年那个时候,江城暴雨连绵,宿舍成日散发着潮湿的霉味;崇城永远烟尘蔽日,不到十平米隔断间逼仄阴暗。这一切和她无处释放的感情联系紧密,以至于程如墨一旦回想起来,就觉得仿佛又身处当年的境地,永远脸色苍白目光阴郁,像对抗病魔一般对抗着自己绝望的心情。

“那他…”

程如墨默默挣开齐简堂的手,“所以你别告诉我他说了什么,我知道他会说些什么。”

齐简堂神色复杂,“你既然这么痛苦,现在又何必去招惹他?”

“我小时候因为被人吓过,所以特别怕蚕之类蠕动的生物。后来我逼着自己去学钓鱼,既然要钓鱼,就得上饵。要上饵,就得经常碰到那些黏糊糊的玩意儿。”程如墨目光低沉,“这个世界就是这样,有些事你越是逃避,就越是痛苦。而且没有人会体谅你是不是怕蚯蚓,是不是怕蛇。他们只会故意拿这些来吓唬你…而我,”程如墨抬头看着齐简堂,“再也不想被人捏着软肋。”

第8章 鸿门宴(一)

如今看来,当年那些事似仿佛都是少女怀春矫揉造作无病呻|吟,但当时当地,就好像陷入了一种怪圈,被一种未可知的力量牵引,逃脱不出也解脱不了。所谓当局者迷,大抵就是如此。

静了一会儿,齐简堂笑说,“这么比喻说明你潜意识里对陆岐然的在意远超你的想象。”

程如墨看他一眼,“没见过你这样的,口口声声说喜欢我,却拼命把我往陆岐然身边推。”

“那是因为我不像你,明白自欺欺人没什么用。你如果想到他身边去,我阻挠得了?再说,我是这么小肚鸡肠的男人吗?”

“你宰相肚里好撑船,将军额头能跑马,行了吗?”

齐简堂嘻嘻一笑,正打算邀请程如墨吃晚餐,程如墨放在桌上的电话响了起来。她看一眼来电信息,“不跟你扯了,我约了林苒一起吃饭。”

“哎呀那正好,让我也蹭一顿。”

“女人之间的事,你们男人掺和什么。”程如墨接了电话,冲齐简堂比了个再见的手势,朝会议室门口走去。

——

两人找了个黔菜馆,一边等上菜一边聊天。林苒逼着她汇报班聚进度,程如墨对陆岐然的事依然严防死守,但是讲了白苏。

林苒听后勃然大怒,“她是成心的还是无意的?”

“我不知道。”

林苒看程如墨还老神在在地喝着茶,更气不打一处来,“那你就这么放这对狗男女走了?”

当然没有,程如墨想,我睡了陆岐然。但她面上自然不能这么说,“当时还有同学在场,我能冲上去跟她泼妇骂街吗?她不要脸,我还要脸呢。”

“那这都过去一周了,你就这么忍得下?”

程如墨顿了顿,“我当然忍不下。但确实邱宇说得对,我没那么喜欢他,所以这也不全是他的错。”

“你脑子有坑,”林苒白她一眼,“他能找到你这样的,都是烧了八辈子高香了,你还为他开脱。陪吃陪玩陪睡陪风花雪月,你确实不怎么喜欢他,但你作为他女朋友,大节上可没什么亏损。”

服务员将干锅端上来,程如墨等他走了,复才开口说:“你知道邱宇为什么要劈腿吗?”

林苒怔了怔,她本以为男人难以抵御诱惑就像狗改不了吃|屎,究其原因…实际没什么原因,就是物种的劣根性。所以还真没想过,邱宇劈腿还有个“为什么”。

程如墨端起杯子喝了口茶,淡淡说,“我觉得疼,所以经常不让他碰我。”

林苒又是一愣,过了片刻方说,“…真的假的?”

程如墨“嗯”了一声,“温饱之外,性就是男人的第一需求。我满足不了他的需求,他自然去找能满足他需求的。所以就这点而言,我真的不怎么恨他。”

“你真是圣母白莲花,你觉得疼那是他技术烂。他自己不好好反思还好意思找理由出轨,你也确实别怨他——谁都别怨谁,是包子就别嫌狗惦记。”

程如墨耸了耸肩,不置可否。

菜很快上齐,林苒吃着,依然有些恨铁不成钢,“我要是你早把他一脚踹了。男人都这德性,一劲儿地吹自己在床上有多厉害,实际都是什么玩意儿。他满足不了需求,那你还满足不了需求呢。”

换平时,程如墨肯定会说自己没什么需求。但想想那天和陆岐然的事,这么说似乎也没什么底气。

她也就不反驳了,乖乖一边听着林苒的训话一边假装狗腿地给她夹菜。

正吃一半,程如墨电话响了。她搁下筷子,一面看来电人一面去拿纸巾擦手。看到手机屏幕上的“白苏”,程如墨顿时一怔。

“谁打的?”

程如墨摇了摇头,接下电话。

那边白苏声音带笑,“听说陆岐然来江城了,明天你有没有时间,一起吃个饭吧?”

程如墨犹豫,一时也说不清自己心里是个什么感受,礼貌说:“我明天要回爸妈那里,不一定能来,我尽量抽时间出来。”

白苏咯咯一笑,“那行,在东南路上的荆楚人家,晚上六点,你有空就一定过来。如果没空没无妨,确实人人都有不方便的时候。”

程如墨几分不悦,蹙眉寒暄两句,面上甚为冷淡,声音仍是礼貌,“好的,我确定能去再给你发短信。再见。”

林苒一边吃着茄子煲一边瞥着程如墨,“谁打来的?”

程如墨捏着手机,神情厌恶,“白苏。”

林苒一惊,“她还有脸给你打电话?找你做什么?”

程如墨恹恹回答,“喊我明晚出去吃饭,我不想去。”

“去!”林苒搁下筷子,“怎么不去?!我倒要看看,什么人这么恬不知耻,当了小三还敢这么肆无忌惮。”

“我真不想去。”程如墨皱眉。

“你真当自己是肉包子?这明显的挑衅你看不出来?”

“去了能怎样?你又不是不知道这是场鸿门宴。”

“鸿门宴有什么了不起?沛公不但没死还灭了楚霸王,你今天敢屈服,就别认我这个朋友,我没你这样的怂货朋友。”

程如墨哭笑不得,“那你陪我去行不行?”

林苒沉吟片刻,一咬牙说:“当然得陪你去,啖肉喝酒我不行,骂人我可从来没服过输。”

“那就先谢谢你了,樊勇士。”

——

第二天江城起了霾,能见度不到五十米,远远望去整个城市只看得到高楼的顶端,浪漫的比喻大约是雾失楼台月迷津渡。程如墨想到的,偏偏是早年读张爱玲《小团圆》时读到的一段话:“大考的早晨,那惨淡的心情大概只有军队作战前的黎明可以比拟,像‘斯巴达克斯’里奴隶起义的叛军在晨雾中遥望罗马大军摆阵,所有的战争片中最恐怖的一幕,因为完全是等待。”

她心情虽然比不上大考时的惨淡,忐忑和恐惧却是如出一辙。偏偏这和大考不一样,考试好歹有迹可循,这番赴宴却前途未卜。唯一的安慰大约是,昨晚没有梦见掉牙,兴许结局不算糟糕。

一紧张就有些胃疼,化妆时都觉得手在抖,不是花歪了眼线就是贴反了睫毛。一面觉得自己不争气,一面又懊恼自己和何必去受这个罪。她对能不能代表月亮惩罚狗男女没有丝毫兴趣,狗男女离她世界越远她越觉得心情舒坦。

但另一方面,却是不甘心。凭什么狗男女能够逍遥自在,她得一大早起来考虑穿什么衣服配什么装。花的时间越长,就越不甘心。到最后凭空生出股非去不可的倔强来。

下午五点二十,林苒开了车来接她。见她走到跟前,笑说:“衣服好看。”

程如墨坐上副驾驶,“那是因为你没见到白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