形势陡变,严子月瞥了程如墨一眼,冷笑一声别过脸去。

刘雪芝对陆岐然有无限好奇,还没等屁股坐稳立即询问起来:“小陆,你现在是做什么工作的?”

“跟如墨算是半个同行,我在崇城电视台工作。”

“主持节目的?”

“不是,做幕后工作的,主要是宣传电视节目。”

“那你是哪里人?听口音不像是崇城。”

“我是珲城的。”

“那跟江城隔得也挺近,坐高铁两个小时。”

趁着这空挡,程如墨悄悄伸手捏了陆岐然一把,压低了声音,悄声笑说:“丈母娘见女婿,越看越喜欢。你再说下去,我妈都想收你做干儿子了。”

陆岐然没理她,继续回答刘雪芝的问题,“是,挺近的,您以后有时间也可以去珲城玩。”

一直一言不发的程德云这时候冷不丁开口:“你父母是做什么的?”

“我父亲是珲城一个区的区环保局局长,我母亲是小学老师。”

“哦,当官的啊。”程德云语气不咸不淡。

陆岐然笑了笑,“半大点官,就是个闲职,跟西游记里头弼马温差不多。”

刘雪芝哈哈一笑,问,“你跟如墨是大学同学是吧?”

陆岐然看了程如墨一眼,“嗯,大学读一个班。毕业之后断了联系,去年同学聚会才又见面。”

程德云也不看他,自顾自夹着菜,冷淡问他:“如墨说她流产了,这是怎么个说法?”

程如墨脸色顿时一变,想要开口,陆岐然却伸手将她手握住,说:“这事儿是我犯浑,本应该发乎情止乎礼,但当时如墨答应我求婚,高兴过头,一时糊涂。本来想着正好就趁此机会把证领了,但没想到如墨缺乏黄体素,孩子没保住…”他声音低沉,没再往下说。

刘雪芝立即安慰:“没事,你们还年轻,孩子还会有的。再说如墨身体也差,还是得先调理调理。”

程德云冷哼一声,不满地瞥了刘雪芝一眼,“你站队站得倒快。”

陆岐然伸手将面前白酒瓶拿起来,将杯子斟满了,“如墨刚刚流产,心情不好,说话一时口不择言,有所冲撞,您别生气。我替她喝一杯,跟您赔罪。”

程德云坐着没动,陆岐然便维持着这敬酒的架势,不慌不急。最后程德云熬不住了,还是端起自己面前的酒杯,和陆岐然匆匆一碰,仰头一饮而尽。

——

本是闹得几乎父女断交,陆岐然竟是生生将局势扭转过来。散席之后,出租车上,程如墨忍不住笑说:“我算是见识到男人说谎的本事了,环环相接丝丝入扣天衣无缝,你不去当演员太可惜了。”

陆岐然摇头,不以为然,“不是我有本事,是你父亲处处给你留余地。他到底是你亲人,不是你仇人。”

程如墨冷笑一声,“要是仇人还好,亲人伤起人来更加一针见血。你或许不知道,为了给他生个儿子,我妈三次堕胎一次宫外孕,最后怀都怀不上了,一怀就习惯性流产。我读高一那年,他还没断绝这心思,见我妈生孩子没指望了,转头找了个二十几岁的小姑娘。我妈为这事儿,三天两头在家里哭。她这人性格软弱,又没主见,除了口头上抱怨几句,什么本事都没有。那时候我爸在投资石膏矿,也没点科学勘探的本事,随便指着一处荒山就开始挖,挖了大半年,什么都没挖到,最后还欠了一屁股债。那小姑娘是想跟着我爸吃香喝辣,这会儿看我爸钱也没了,立即跑得无影无踪。最后还是我妈死心塌地跟着她,重新开始承包工程,慢慢地才又好了起来。”

程如墨手肘撑在车窗上,望着外面,“我有时候都难以置信,怎么自己生活跟电视里狗屁倒灶的家庭伦理剧似的一地鸡毛。我读了这么多年书,我爸没去参加过一次家长会。后来读高三,二模没考好,老师往家里打电话来,是他接的。接完了就指着我一顿臭骂,然后拉着我算账,一笔一笔,把我从小到大的开销算得一清二楚。”

陆岐然没说话,伸手将她手握住。

程如墨没挣开,仍由他握着。“我读初三的时候我爸妈在昆城工作,本来我妈是答应回来照顾我中考的,结果她怀孕了。给我打电话,问我想不想要个弟弟。你说我能怎么回答?最后他们决定生了孩子再回来,于是整个初三,我就住在学校里,周末的时候去我父亲一个朋友家里借宿。那时候青春期,女生三天两头闹矛盾。我的性格你也知道,初中时候尤其不会跟人打交道,结果被寝室七个女生孤立。当然这些事现在看起来都不算什么,但放在那时候,真像是被全世界遗弃了,每天睁眼闭眼之前,都想着这日子什么时候能是个头…后来我考上江大,有次过年回家,跟奶奶一起睡。早上醒来听见奶奶跟人聊天,说,如墨能干是能干,可惜是个女孩儿…”

程如墨顿了一下,冷笑一声:“谁他妈不希望自己是个男人,仗着自己带个把就能高人一等…”

陆岐然摇摇她的手,“好好说,别带偏见。”

程如墨顿了顿,神情恹恹,“没什么可说的了…他竟也好意思嫌弃我,也不想想我这性格谁是始作俑者。当年b超还能看性别,他怎么不早一把掐死我得了,” 她望了陆岐然一眼,忽而一笑,说,“你挺大本事的,没往后缩,也不怕我爸一酒瓶子敲你脑袋上。”

“你跟他吵架,但我不能帮着你,不然就是陷你于不义。”陆岐然看着程如墨,笑了笑,“至于有没有本事,伸是一刀,缩也是一刀;我要是这时候缩了,以后恐怕再也没机会伸了。”

“你不说我还忘了,”程如墨将手抽开,看了看无名指上的戒指,闭了闭眼,伸手去取,“事成了,也该还给你了——虽说是个高仿,不过做得挺精致。”

陆岐然立即伸手将她手指捏住了,低头认真看着她,目光里仿佛含有温度,声音压低,带着几分让人心醉神迷的磁性,“戴都戴了,就别取了。”

第27章 自食其果(十)

程如墨眨了眨眼,又眨了眨眼,一时没有说话。

却听见耳边陆岐然说:“商场别的不说,卖珠宝的地方挺方便,一进门就是。我也不知道确切尺寸,叫人比着我小指拿的,既然合适,”他将她手捏得更紧了,“就戴着吧。”

程如墨听得恍恍惚惚,一时不知道该如何回应。喉咙里好似梗了一块儿,心里又软得一捏就要塌陷,叫一种莫名的情绪涨得满满当当。又忽地想到张爱玲的《色戒》,心道虽然不是鸽子蛋,但她也好歹体验了一番王佳芝收到戒指那时的心情。

果然女人都是物质的,修炼得再如何百毒不侵,看到鲜花和钻石也无法做到完全不动容。

她想着,想想再回答他。这一想就想到下车,她在前面走着,陆岐然跟在她后面半步。她身体仍不舒服,走得慢。楼梯里声控灯坏了一半,陆岐然打着手机为她照明。两个人隔得近,程如墨感觉他呼吸就在耳边,让她想到那晚,也是这样的暧昧,让人像微醉了一般,神思飘飘荡荡浮在云端。

到了门口,她去摸钥匙,便又看见了指上的戒指。

她指尖碰着那微凉的石头,低头看了几秒,觉得眼突然有些涩,揉一揉就能掉下泪来一般。她叹了口气,飞快将戒指取下来,拉过陆岐然的手,将戒指塞进他手心,笑了笑,说:“你这人真是狡猾,在我爸妈面前说的这一通话,算是彻底把我架起来下不去了。”

陆岐然微蹙眉看着她。

“但结婚毕竟不是买戒指,不是瞧着成色不错价格合适刷个卡就行的。”她眨了眨眼,“我得好好想想,不然到时候后悔就来不及了。”

“嗯,”陆岐然往前一步,忽将她腰揽住了,“我给你十分钟时间,你现在就想。”

“十分钟够干什么?”程如墨忍不住笑,“咱俩虽说是大学同学,认识也快有十年了,但单独相处的时间,满打满算够一个月吗?你说要是结婚了,结果我发现你吃饭还吧唧嘴啊,上厕所老是忘记冲啊,一脱鞋味儿还不怎么好闻啊,睡觉还打呼噜啊,这多影响你英明形象是吧?所以我得考虑清楚了,你也得考虑清楚,”程如墨抬头看他一眼,“就像我大姨说的,我这人长得不算顶好看,脾气还忒臭,长得瘦屁股也不大,估计还不怎么好生养。而且吧,我是摩羯,你是狮子,我以前查过了,这俩星座速配指数只有38分。”

“要论满嘴跑火车,你也不遑多让,”陆岐然低头看着她,“你在怕什么?”

“我不怕什么,”程如墨直视他的目光,“但真的,我们还是好好想想。我知道这周末过得有点异彩纷呈了,三流编剧写的连续剧似的。你听到了一些话,产生些保护欲愧疚感,也是正常的。”

“所以在你看来,我可以为了愧疚感为了保护欲跟你结婚,就是不能为了想跟你结婚而跟你结婚,是吧?” 陆岐然语气听不出喜怒。

程如墨敛了目光,淡淡说,“我怎么知道这戒指上是不是带着个钩子。”

陆岐然目光顿时一沉,手掌使劲将她腰捏紧了,将她身体往前一带,紧贴着自己。他呼吸几乎就这么喷在她脸上:“程如墨,你非得这么记仇?”

程如墨方才这话说出口就后悔了,但道歉的话却如何也不说出口。

这样僵持了片刻,她放软了态度,低头细声说:“你让我好好想想。”语气不像是商量,倒像是恳求。

陆岐然沉默了片刻,忽然伸手将她脸抬起来。程如墨还没反应过来,他嘴唇已重重碾了下来。

这吻带着怒意,进攻意味十足。程如墨身上发软,这会儿除了陆岐然搂着她,没有丝毫着力的地方,渐渐地几乎整个身体都靠在了他身上。头顶声控灯熄了,他温热的手掌沿着她身体摩挲,探进了衣内,胡乱摸了几把,又抽出来,放开她,哑着声说:“开门。”

进去以后,陆岐然径直去了浴室。程如墨坐在沙发上,望着自己空空荡荡的无名指,发了一回呆。

程如墨身体不爽利,怕半夜起来吵了陆岐然,是以帮他在沙发上铺了床。她在浴室里洗漱完了,进去卧室,看见陆岐然正躺床上看着那本京极夏彦的书。

程如墨踌躇了一会儿,说:“那我去沙发上睡。”

陆岐然目光扔停在书上没有挪开,伸手将她手臂拽住了,“你就跟我睡,听听我打不打呼噜。”

程如墨一怔,哭笑不得,“幼不幼稚。”

程如墨不是第一次跟陆岐然睡一张床,但前两次都是累到极点,倒头大睡,身边有没有个人,全然没有分别。

但这回不同,因是清醒的,便格外能察觉陆岐然的呼吸,陆岐然贴着她身体的体温。

她也不知道自己是怎么睡过去的,睡到半夜,醒了一回,发觉陆岐然不知何时将手臂搭在了她腰上。这姿势极像种保护,又像是种占有。迷迷糊糊间,只有个念头,原来自己喜欢的男人躺在身边,是这样一种感觉。

——

陆岐然呆到了周三才回去,程如墨又休息了一天,周四复工。

一到公司,齐简堂就拉着她让她讲讲这一波三折的周末,程如墨拣重点讲了,尤其突出了求婚那一遭。

齐简堂叹为观止:“你这周末,简直跌宕起伏啊。不过我想不通,你既然这么喜欢他,戒指都套你手上了,你还给它撸了下来?”

“他仗义相救,我不能反过来害他,”程如墨一边查看积压了好几天的邮件,一边回答。

“那你当时怎么不打电话给我?一克拉多寒酸,我直接送你一鸽子蛋。”齐简堂笑说。

程如墨白了他一眼,“你知道我爸怎么看你的吗?觉得你老不正经四六不着,三十六岁了还不结婚,不是花心就是不举。要是你出面救场,绝对是火上浇油,我爸肯定当场把我腿打断了赶出家门。”

齐简堂不乐意了,“你说我老不正经四六不着我认了,可你怎么能说我不举呢?”

“你举不举关我什么事,我又不需要你来给我创造幸福。”

“话不能这么说,你现在不是还没答应陆岐然吗?万一你众里寻他,一回眸发现我在灯火阑珊处,这结果不就说不准了吗?”

程如墨懒得理他,过了一会儿,突然说:“咱们去年的年假要到四月份才作废是吧?”

“是啊,你去年的还攒着呢。”

“那我能不能请了,”程如墨转头看他一眼,“我想出去散散心。”

齐简堂打开日历,看了看,说:“这样,你从二十一号开始休,连着清明,可以放十三天。”

程如墨点头,“那行,我等会儿去跟人事部发邮件。”

“你打算去哪儿玩?”

“还没定,”程如墨叹了口气,“既然这么久,就去个远点的地方吧。”

程如墨定好了休假的日子,就去跟林苒商量去处。林苒也来了兴趣,干脆也跟着请了,打算跟她一块儿去。

两人白天上班,晚上就凑一块儿制定旅游计划。

程如墨问她:“你跟着去,林森没有意见吧?”

林苒正在查酒店,听到这问题脸立即垮了下来。程如墨瞧出不对劲,立即问她:“怎么了?”

林苒丢了鼠标,身体往后一靠,长叹一口气,“亲爱的我觉得我搞不定。你不知道,短短一周,我觉得我生活已经颠覆了,比新政权推翻旧政权还彻底。老太太特别不舍得丢东西,饮料瓶子要攒着;出去买菜,塑料袋子要攒着;林木头抽烟剩下的烟壳子她也要攒着…结果厨房里阳台上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根本下不去脚。一般剩菜剩饭我只吃一顿,但是只要没吃完,老太太就会一顿一顿热着吃,最后那菜都看不出样子了…还有她用不惯抽水马桶,这会儿林森正找人重新改造厕所呢。”她摆了摆手,“都是些零零碎碎的事情,但过日子本来就是零零碎碎。”

“老太太没为难你吧?”

“暂时还没有,但是她每天早上六点就起床,起了就开始打扫卫生。我八点才睡醒,起来看见老太太别有深意地冲着我笑,心里吊桶打水似的七上八下,”林苒将脸凑到程如墨面前,“看见了吗?硕大的黑眼圈,主编骂我呢,说我时尚杂志编辑居然这么个形象,简直丢人。我现在每天都六点半起床,跟她抢着做卫生——我妈要是看我突然这么勤快,肯定得吓出心脏病。”

程如墨笑,“这不挺好嘛,养成早睡早起的好习惯。”

“我长年十二点睡八点起,八点半准时排便——多规律的生物钟,现在少睡一个半小时,作息时间完全打乱了。”

林苒又说:“还有个问题…你知道,我以前都是跟林森睡一个房间。老太太觉得这样不好,委婉跟林森说了,让他结婚之前,先跟我分房睡。”

程如墨扑哧一笑,“我懂了,这才是关键所在吧?”

林苒苦着一张脸,“我这婚都订了,住都住一个屋了。合着这大半年我就只能吃素啊,太不公平了。”

“嗯,这个问题是有点严重,”程如墨憋不住笑,“我这儿有张快捷酒店的打折卡,要不先借你用两个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