车站外头,不是马车就是骡车,人力车极少。

  他那天坐的汽车停在五十米开外,宿醉头痛,听到人在车窗边说:“爷,他们……一直没敢和你说,出了差错,只救到个小姐。这要藏去八大胡同,是个麻烦。”

  救个少爷,怎么都好藏,可是个女孩子,下人都犯了难。

  半醉半醒里,他让人将这个昔日小姐、今日钦犯送去花烟馆。在北京城里,妓院也分个三六九等,清吟小班算一等,花烟馆就是最下等。穷的烟鬼,老的妓女,扮作老板的亲戚,最容易。“给她叫辆人力车,吃点好的。”这是傅侗文那天最后的一句交待。

  那天车站头上只有两辆人力车,其中一辆就载了她。

  后来傅家大爷听说此事,琢磨着老三是狎妓不过瘾,喜好上了豢养幼女,偶在闲谈间玩笑,都被傅侗文以“怕红粉知己吃醋”,不敢送去大地方,只能养在下等地方给搪塞了。

  这一养多年。从未见过。

  若没那夜的命案,这一折戏又该如何唱下去,只有老天晓得。

  ……

  这洗手间没窗,排不出潮气。

  满满一缸水冷透了。

  傅侗文将衬衫袖子拉到手肘上,去将浴缸下的塞子拔开,哗哗地排了水出去。漩涡在水中央卷着她的发丝,流入黑洞般的水涡,消失了。

  

  两个重伤员的情形都很不好。

  其中一个伤了大腿的,那位英国的外科医生直接告知,是要截肢的。可这是在游轮上,没有这个条件,大家只能选保守的治疗方案,准备到靠岸时,把人送下去。另外一个……沈奚他们不得不立刻手术,尽了全力。可结果并不好,恐怕人熬不过去了。

  沈奚和那个英国人都在手术中途被溅了满身满脸的血,脸上擦拭干净,身上却没法子。沈奚怕这样回去,会让傅侗文看了不适,踌躇间,问钱源说:“你们同行的有女孩子吗?”

  “有,我这位同事带了太太。”钱源将热毛巾递给她,指她的眼角。

  “能不能借我一件衣服穿,我怕这样回去吓到人。”她擦了,将毛巾还给他。

  钱源夜里听到谭庆项的话,领会到他们假夫妻的关系。但看沈奚的神情,又颇在意那位傅三爷,于是没点破,应承了。

  他带沈奚到二等舱去换衣裳,沈奚对着镜子将头发上的血也弄干净,即刻告辞。

  这里没有楼梯去头等舱,钱源给她指了一个方向,是个露天楼梯,能上公共甲板。

  她扶着阑干,跑上去。

  风迎面吹来,将不属于她的长裙吹得鼓起来。

  日光、海风,这里该让傅侗文也来看,唯有怀里沾了血的脏衣服煞风景,稍后回房,要赶紧丢到洗手间里,让他闻到血腥气不好。归心似箭,人到了头等舱的走廊,才急着刹住了脚步,两个贵妇微笑着,和沈奚擦肩过去。

  她强压下奔跑的心,快步到了房门前,第一眼瞧见的,是烟灰盘里丢着十几个烟头。

  谭先生留下的?

  什么事,能让他抽这么多?

  要见面的喜悦,转为了忧心,她慌忙叩门,没人应。从口袋里摸到钥匙,打开门,当真没人。里外都空着,床铺已经被管家整理妥当。再去私人甲板,也不在,问管家,管家推测说应该还在用早餐。寻常这个时间,傅侗文该回来了,可今天没有。

  沈奚更不安,人寻到餐厅。

  空旷的地方,只有傅侗文在,服务生见到沈奚进来,忙去打招呼,让厨师不要休息。

  “我还以为你在房里,”服务生替她拉开椅子,沈奚点头致谢,落座后,小声笑着说,“往常这时间,你该吃完了。”

  “想坐一坐。”他说。

  难怪面前只有一杯清水。

  沈奚身子前倾着,仿佛个晚归的小孩子,在解释缘由:“我一直想回来,可脱不开身,我的病人情况不太好,一个要送下船去,一个很危急。今天,或者到明天,我都要在那里守着,你要不要让谭先生来陪你?”有比她更优秀的医生,可那是她第一批病人,她不想半途而废,医术还不够,但至少心要在。

  傅侗文颔首:“这没什么,我和庆项说。”

  沈奚声音极微地问:“谭先生有说什么吗?你还好吗?要吃什么药吗?”

  他笑:“你看我像不好吗?”

  沈奚也笑,嘴角抿成一条线,轻摇头。

  看他现在的样子,比起昨夜,一个天上一个地下。

  他向服务生要餐单:“换了菜,试一试。”

  沈奚心情舒畅,接了它,想问他来推荐一两样。

  可一抬眼,傅侗文已经在看报了。方才没留意,这是凭空变出来的吗?

  说不出哪里奇怪,她没来由地心发空:“这是新的?”

  “旧的,”他没抬眼,“倒也没看过。”

  两人被围在一个境地里,安静,没交流。

  沈奚想去把他的脉,换个安心,还没碰到,却被他用报纸挡开:“好了。”

  挡得力气,重了一点。

  沈奚怔了一怔。傅侗文很是抱歉:“一时失手,不要和三哥计较,”他笑,将报纸摺好,放到白餐布上,默了片刻又笑说,“你坐着,我就不多陪了。”

  没说要去哪里,人拎了西装,走入旋转木门。

  磨砂玻璃后,人影很快不见。

  沈奚还留在原位。

  她尽全力在遮掩自己,手托着腮,低头看桌布。另一只手,在不停抠自己的指甲盖,抠得生疼。昨夜是做得过分了,他正是危急,自己却把他丢给谭先生,去救病人。这一走就到天亮,可她是真的分不了身……

  

第17章 第十六章 不露相思意(2)

  餐盘上来,是羊排。

  她刚还想着要将土豆分给他一些的,平日都是吃不完,和他分食。

  沈奚一手刀,一手叉,空比个架势,忘了要去如何做。

  “太太,是要胡椒粉吗?还是,食物有什么不对的地方。”服务生谨慎询问。

  沈奚摇头,默然了一会,带着鼻音说:“不,是我想起了我的病人,你们的食物很好。”

  她低头,吃一会,停一会。

  她设想,自己和傅侗文对调身份,昨夜她要是那样子,他掉头走了,自己应该会哭。换位来看,她不会那么讲道理。

  一份丰盛的沙拉,被放到手边。她没点过。

  “先生说,你一个通宵都没有休息,需要这个。”服务生笑着说,留下一张信纸,摺好的。他那张脸上的神情只差直接说:谁说中国人不懂罗曼蒂克,你看,做的多好。

  昨夜浮在眼前。

  沈奚用手肘压在信纸一角,揭开,字洋洋洒洒的,不就着格子来,竟写了半张纸。

  央央,

  给你讲个《伊索寓言》里的故事:普罗米修斯创造了人,又在他们每个人脖子上挂了两只口袋,一只装别人的缺点,另一只装自己的。他把那只装别人缺点的口袋挂在胸前,另一只放到背后。人们总能很快看到别人的缺点,却忽视了自己的。

  抱歉,让你看到我背后的口袋。这个有很多缺点的男人,他迫不及待,他想把背后东西都藏好,而忘了照顾你的心情。希望你的病人渡过难关。当然,房里也有一个病人在等着你。

  侗文。

  原来他也能写出长信。

  仿佛人在身旁,坐得很近。

  突然地,服务生推开了窗,薄纱的窗帘一下子就被风吸了出去。他对沈奚笑一笑,说这也还是先生交待的。玻璃有点反光,恰好照到她眼睛上,她避开来,像忽然找到了胃口。

  沙拉吃个干净,擦擦嘴,扔下桌布,脚步匆匆离去。

  先要去看病人,然后是他。

  病人的房间里,只有仁济的两个医生在。

  沈奚进去时,英国人在说去年耶稣诞节战线上的那场球赛,他也去了前线,说着就摸出个铜烟盒,上头有浮雕,打开来是整排香烟和一张公主的照片,是王室给每一个前线士兵的耶稣诞节礼物。沈奚凑着看了两眼,那人便要送给她,弄得她很窘。

  英国人见沈奚不肯收,又摸出个同样的来,告诉她,这东西他收了三个,送给沈奚也是留个纪念:“你去仁济,用这个做名片给我。”

  沈奚笑,这人还真是执着,反复提到的都是仁济。就这样,她再回头等舱时,手上多了个英国战场的纪念品。

  头等舱那层,只有谭庆项突兀地坐在走廊里。他手指夹了个纸烟,在一口口抽着,动作很急,看得出很焦躁。沈奚走近,他停下,两人对视。

  沈奚指走廊尽头的窗。

  谭庆项猜到她是想单独谈。于是将椅子抵上门,跟她去了那头。

  谭庆项见到她手里握着的香烟盒,笑着说:“借我看一看。”

  这一开口,算是他先和解。

  沈奚本想道歉的话也被他堵在了喉咙口,谭先生还是个老实人,容不得女孩子先低头。

  她将那个铜烟盒递给谭庆项:“英国战场的纪念品。”

  铜烟盒打开,谭庆项看到公主照片,笑着端详了会儿:“并不怎么美。”

  “可这是公主。”

  “我们中国人不太信血统,王侯将相宁有种乎?”他笑一笑,合上,还给她,“英国人倒是真的,见到公主王子都会热泪盈眶。”

  略微停了会,谭庆项切入正题:“他这病,不发还好,发了就要及时处理,是真的会死。就连我的教授也没有能医治的法子,他已经站在了心脏学的顶端。”

  一个死字,直白露骨。

  “我以后每天都给他检查。”她发誓。

  “在船上你多受累,算是让我轻松两天,谈谈恋爱,”谭医生佯装控诉,“跟着他,我连谈恋爱的事业都荒废了。”

  “你为什么会愿意做他的私人医生?”沈奚好奇。

  一个美英留学过的医学博士,大可以做研究,就算热爱自己的祖国,归国了,也能像那两个仁济的医生,在最好的医院任职。私人医生更像是资本的奴隶。

  谭庆项不屑:“你以为我乐意?”

  “……我看你挺乐意的。”沈奚坦白。

  他笑起来:“跟着他呢,不是因为他是个富家少爷,而是有相同的理想和抱负,最主要的是他有能力和傅家的资本,比一个普通人能做的多太多。值得我牺牲自己的志向。”

  谭庆项又给她讲了一个朋友。

  “宋先生被暗杀的事,你在纽约听过吗?”他问。

  “嗯。”

  “他叫杨笃生,和宋先生谋划过起义。他是个天才,会自制炸弹,陈独秀、蔡元培都是跟着他学的造炸弹,”谭庆项笑,“他一直都在搞暗杀,设局暗杀过慈禧和摄政王。曾有豪言——“非隆隆炸弹,不足以惊其入梦之游魂。非霍霍刀光,不足以刮其沁心之铜臭。’”

  沈奚一瞬想到,那晚,傅侗文将她额头汗抹去时,说的那两个字:很多。

  傅侗文也杀过很多人。

  “他是天生的刽子手吗?并不是,他是个读书人。可家国受难,个人志向都要放下了,”谭庆项双手按在她肩上,“侗文说过,你有你济世救人的想法,所以他带你回国。我也有,可我做不到了。我很羡慕你,沈奚,你还能做你自己。”

  她是很幸运。

  谭庆项守着傅侗文,也是彻夜未眠,不再和她多话,将人交给她,拿了烟灰盘离开。

  至于沈奚的事,傅侗文在今早的态度就很明确,还是那个有少爷脾气的男人,说定的事,从不准人争辩。他既不回头,他谭庆项也只能陪着走下去。

  只能盼沈家的案子能和大清朝一起下了墓,永不见天日。

  沈奚进了屋,壁灯开着,他人睡着了。

  窗帘被吸到玻璃上,这里也开着窗。她想关窗,或是想挪个椅子过来,坐在床边守着他,都怕弄出动静来……最后只是将裙子提起来,人坐到了床边的地毯上。地毯上有几本书,是他放的,他有把书放到地毯上的习惯。好像是怕摆在床头,会挡到光线。

  沈奚无所事事,盯着身前的柜子。这木头颜色可真美。

  “是柚木。”她头上方,有人说。

  他醒了,头枕着手臂,瞧眼皮子底下的姑娘。壁灯光从头顶落下来。

  他的脸在黑影里,她的脸也在暗处,两人中间隔着光,这让她想起在纽约遇到停电,婉风为情调点了一排蜡烛。一排小小的火焰,摇曳生姿。

  “这船的室内,都比对着凡尔赛宫做的,很不错,是不是?”

  沈奚可不想和他聊家具:“我吵醒你了?”她从地毯上起来,坐去床边。

  傅侗文笑,不答。

  沈奚看他目光是有倦意的,揣测他是懒得动,于是将棉被拉高了,给他盖多一些。棉被刚掩住他的肩,他人倒坐了起来:“三哥问你几句。”

  他忽发谈兴,她也只能顺着点头:“好啊,你问。”

  “那天,在烟馆死的是你父亲的学生?”

  “是他害了我一家,我以为你知道。”虽两人从未就这桩事谈过,但他怎会不知情?或者这只是一个起头,他想问的还在后头?

  傅侗文默了一会,问说:“若他没死,你会如何?会去寻仇?”

  沈奚迟疑着。

  不去寻仇能怎么办?古时候还有上京告御状,京城换了主人,还能告去哪里?想翻案都没机会,也没人会去处置他。这样的事,除了自己去给父母家人讨回公道,再没第二条出路。

  她点点头。

  “不怕杀人了?”他又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