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滇军入川前只领了两月军饷,至今没有任何补给,”傅侗文打开珐琅搭扣,替她戴上,“将士们衣不蔽体,军粮短缺,却还在前方打仗。”

  两个月来,沈奚听傅侗文说了不少南方的战事。

  云南宣布独立后,反袁大军分三路,松坡将军的滇军是第一主力军。八千兵士,以寡敌众,誓以血救国。这一场战事举国瞩目。

  “余下的两路大军也是如此,没有粮食衣物,靠一腔热血如何撑得住?”他又说。

  “你是想去送钱吗?”她猜。

  傅侗文微笑着,已是默认。

  “可要如何送?你一举一动都在你父亲眼下头。”

  “此事,三哥要仰仗央央了。”

  靠我?能靠我做什么?

  谜底揭晓在当晚。

  沈奚在暮色里,坐在轿车的后排座椅上,从车窗向外看。上回去找傅二爷时,心急如焚,满心都是“傅三沉疴难起”这六字,没心思瞧街边景象。如今虽也心有困惑,但傅侗文好好地在身旁陪坐,她也有了看街景的心思。

  一道道店铺的布幅垂下来,“清华吕宋纸烟行”、“百景楼饭馆”、“满三元羊肉庄”、“通三益干果店”、“华泰电料行”——越行越热闹。

  “踞北望南,遥遥数千里外是战火纷飞,此处却是繁华盛景。”

  傅侗文陪她赏街景,不无感慨。沈奚收回视线。

  细看他的脸,更瘦了,两颊都微陷了下去,说话也没力气的样子。前几日来订制西装的裁缝也说他的腰比过去瘦了两寸,那些西装都要拿去重新改。想着这些,似乎对“公主和亲”的这件事,沈奚也不在乎了。他无病无痛,活得久些,才是最要紧的。

  虽说学医的是死生无忌,可她并不想他死在自己之前。

  两人到了戏楼前,轿车驶离,只留下傅侗文、沈奚和万安,还有两个傅老爷的人。

  她抬头看:广和楼戏园。

  临近的全是饭馆,天瑞居、天福堂,还有全聚德烧鸭铺,正阳楼烤涮肉。这里往上走,那就是八大胡同的销魂窟。真是食色性皆全。

  傅侗文熟门熟路,带她入了两扇黑漆大门。灯影里,一路走,一路是招呼声,高高低低,欢喜谄媚的,笑脸相迎着他们,尽是恭恭敬敬地唤着“三爷”。

  戏厅的院子里,最前头是个木影壁,绕过去视线豁然打开。

  戏台子前,甭管是长条桌和座椅,还是大小池子里,都是挤满了人。卖座的人手里端着茶碗,在一个个给放碗、倒茶、收钱。戏未开场,戏台子上空荡荡的,两侧包柱上用红底黑漆写着一副对联引了她的目光。

  沈奚顺着默念下去:

  学君臣,学父子,学夫妇,学朋友,汇千古忠孝节义,重重演出,漫道逢场作戏。

  一副念完,又去看另一副:

  或富贵,或贫贱,或喜怒,或哀乐,将一时离合悲欢,细细看来,管教拍案惊奇。

  念完,印象最深的却是“逢场作戏”和“离合悲欢”。

  傅侗文微微驻足,在等伙计带路。

  斜刺刺地,有个新伙计追来:“这位爷,您晓得我们广和楼从不卖女座的。这男女授受不亲的,怎好在一处听戏……”

  这人不认得傅侗文。

  倒是池子里的看客十有八九都回头,见是傅三爷,甭管熟还是不熟的,都在热络着、微笑着对傅侗文这里点头。倒茶的人一见傅侗文被新伙计拦住,慌着对后边招手,让两个老伙计去解围。两个老江湖来了,即刻躬身赔笑:“三爷可算是来了。”

  另一位也笑:“还说三爷这是把广和楼忘了,去捧广德楼了呢。”

  傅侗文将西装上衣的纽扣也解开了,不语。

  “这是谁拦着我三哥了?”此时木影壁后,一位年纪轻的公子哥进了门。他见沈奚个女孩子跟着傅侗文,明白了傅侗文为何被拦。这公子满面笑意,对沈奚颔首:“早听说三哥身边有个小兄弟,偏好女装,就是这位了?”

  “倒是让你瞧出来了。”傅侗文淡淡地回了,把沈奚手上的宽檐帽拿过去,替她戴上。

  “三哥的喜好,弟弟我能不知道吗?”对方笑。

  两个大男人对立在影壁前,睁眼说浑话,指鹿就是马。

  这就能蒙混过去吗?不可能啊,除非对面是三个瞎子。

  沈奚从帽檐下,偷瞄身旁人。

  “三爷的人是生得好,乍一看瞧不出是个小兄弟。”

  老伙计一派坦然,只当自己是个睁眼瞎。

  其实这些公子哥们喝糊涂了,常从八大胡同带几个女人过来听戏。他们这些老江湖早学会如何应付了。怪只怪这个新来的,非要和这几个爷犯冲,不晓得睁一眼闭一眼的道理。

  “第一官*早给您留下了,”另一个老伙计也笑着,急忙在前头带路,“我来带您上去,三爷您慢着些,小兄弟您也慢着些。”

  *第一官:指最重要的官位。戏台是坐东朝西,二楼包厢从西往东数,最好的叫“第一官”,依次下去是第二、第三、第四……离戏台最近,视角最不好的那个包厢叫“倒官”。

  

第31章 第三十章 傅家三公子(2)

  戏台是坐东朝西。包厢分列在南北两侧,各有七间。

  傅侗文带她去的是视角最好的第一间包厢,里边原是有三排座椅,早有人按着嘱咐,提前布置过,里头有一张八仙桌漆得发亮,上头摆着木盒子,不用看,里头准是麻将。伙计还指东边靠墙的罗汉床,说是专为傅侗文搬来的。

  紫檀长案上有盏小烟灯,烟土、烟具全套备妥。

  “三爷来的不巧,昨夜梅老板*在的,今夜又去了吉祥园。不过今儿的角也好,戏码也硬,”伙计热络地说,“富连成*”出来的,都不会差。”

  傅侗文丢了两块大洋,伙计捡了,躬身告退。

  房里只剩他们两个时,傅侗文将那木盒子打开,慢慢地把麻将牌拣出来。

  “今夜你在这包厢里,我在第二官。会有许多人来,牌局很乱,你要赢,也要输,但是记住两个先生,”傅侗文说,“第一个姓方,是面粉商人,这个人会要输给你四万大洋。”

  “输给我?我还要收钱吗?”

  “对,这个人要问财政部买官,需要我去帮忙,这是要送钱给我们的人。”

  “好。”她记下了。

  没想到有一日,她还成了受贿的人。

  “另外一个姓沈,曾是个大学教授,后来得罪同僚被学校开除。他被人介绍去了另外一所高中教书。这些你要记得,他们会在介绍时告诉你。”

  还是个本家。沈奚点头。

  “你要输给他十六万大洋。”

  “筹码有这么大吗?不会有人怀疑吗?”十六万?

  大学教授每月薪水不过两百大洋,十六万。这是要赚上四十多年的钱财,一夜赢到手里不会被怀疑吗?

  “分几次更麻烦,战事要紧。”他说。

  她点头。

  “方才那个指鹿为马的,也会留在这里,”傅侗文笑,“他今夜会要输到卖地。”

  那个人?沈奚对那位看似混账的公子刮目相看了。

  这救国救民的梦,凡夫俗子有,贵家公子也有。

  楼下的戏要开锣,木影壁前的伙计在轰赶着蹭戏的人,卖座的人在倒茶,这里门票不过,进门一杯茶收钱是规矩。沈奚从窗口看出去,对面包厢里有个伙计在撑开木窗。楼下头,打毛巾的人挽个竹篮子,里头卷成一卷卷的手巾,在池子边溜达。

  沈奚立在窗畔,有种依山观海的疏离感。

  纽约地铁里呼啸的风,燥热的地下热气,犹在眼前。山水万里的这里,像十世轮回归来,

  傅侗文在纽约的废弃厂房里,说他想要中国自己的资本工业,她那时听得懵懂,眼下却想象着,要是在这北京城地面下,也挖出一条地铁路来,上了车的,上了车的有带妆的戏子,贩夫走卒,贵家公子,伙计?卖座的?打手巾的?

  “你在隔壁,没医生陪可以吗?”她记起要紧的。

  “不妨事。”他笑。

  是在念三字经,回回都是不妨事。

  傅侗文喜怒从不形于色的人,欢喜是笑,气恼是笑,难过也笑,眼下亦是在微笑:“只是一会我那间房也要胡闹的,”他低声说,“三哥也是身不由己。”

  她“嗯”了声,故作计较:“学夫妇,学爱人,学风流,重重演出,漫道逢场作戏。”

  沈奚又想到辜幼薇。挡不住的,吃醋是本能。

  傅侗文笑了声,同她脸挨着脸:“倒是会活学活用。”

  窗是撑开的,要从下头看,戏台下的人往上看,也只道傅三公子和佳人在窗畔作软语。

  他呼吸的热量重了,在她嘴唇上。沈奚头昏了一霎,久违的亲吻在戏楼里开了局。两个多月没亲近的两个人,像回到游轮上,在更衣室里的那一场将吻未吻的回忆里,是还没挑明的心思,是前途未补、悬而未决的暧昧。窗外窗内,两个世界。不晓得是不是因为这个地方的特别,她脑子里尽是当年在宅院里对他那一跪,她说“谢傅三爷救命之恩”,他说“大义者,不该落得诛九族的下场……”

  昔日被救的她,十九岁的她,如今数年后靠在他身上,和他唇齿相偎,水光淋漓。

  “逢场作戏久了,心也会乏的。”他在她耳畔说。

  他手托在她的脑后,另一只手时而在后背上,时而在大腿上,挪到每个地方都是烫人的要命,最后,握到她的大腿上,使劲往他身下贴上去。隔着裙子、长袜和他的长裤,两人却好似是没穿衣裳,明明白白的靠在一起。

  感官如此清晰。

  两个月没亲近,生疏感徒增。

  可也由于这份生疏,又好像初谈恋爱的时候了。他轻吮一下她的嘴唇,她都是天旋地转。心脏疯狂地撞击着,撞得人发昏。

  感觉他又轻轻地用下身撞了一下她的腿,她窘得“哎”了声。天……

  他笑,上来亲她。

  从14年7月离开京城,到此时脱困,局势已大不同。他要重修关系网,分心乏力,还有辜幼薇的婚约横亘在两人当中,也实在对沈奚有愧。

  “见过捕鱼吗?”他低声说,“鱼捞出来,摘了钩,扔到篮筐里去,总是要不甘心地蹦上两下。三哥这两个月就是这样,是离了水的鱼。”

  肉体关系骗不了人,亲到会心悸,浑身不得劲,想再近点,恨不得长在一起去。这是鱼回到水里的畅快,所以才会有鱼水之欢。

  他晓得大家都在等自己,甭管今夜有目的、没目的的,都在候着傅家三公子的牌局。点一炷香,开一局官场现形记,一百四十四张象牙雀牌,哗啦啦一夜搅合过去的上百双手,多少职位、多少金银珠宝,都流向它们该去的口袋。

  时辰到了。

  只是正到要好的地步,唇齿余香,手下不想停。

  他最终还是唤了“万安”,进来的是在楼下解围的男人。男人猜到傅侗文交待过了,再和沈奚寒暄就有了默契。这位公子姓徐,父亲是陆军部的高官,说起来是手握实权的人。他和沈奚聊了两句,便呼朋唤友,不消片刻,就把第一官填满。

  傅侗文交待两句后,以“身子不爽利”为托辞,去了隔壁。

  一墙之隔,傅老爷的人守着傅侗文听戏。约莫一小时后,那位姓方的面粉商人露了面,进门就给沈奚身旁的公子点了烟:“徐四爷。”

  徐少爷“唔”了声,去踹身边人的椅子。

  位子上换了人。

  “这位,是傅三公子的人。”徐四爷介绍沈奚给行贿人。

  话不多说,落座掷骰子。四万的行贿款,半小时收入囊中。

  牌桌上走马灯似的换人,一茬又一茬,沈奚和徐少爷也都各自离席,让过位子,到凌晨四点上了,还不见那个大学教授出现。

  徐少爷去抽大烟提神时,楼下有人吆喝着,一团白乎乎的东西被掷进窗口。屋里的小厮接住,打开来是十块热烘烘的手巾。小厮熟练地把手巾分给在场人,裹了十块大洋在布里,扎好,从窗口丢下去。

  不管丢的人,还是还的人,都是力道刚好,不偏不倚全扔的准。

  这要多少年的功夫练出来的?她好奇地张望,看那把手巾的伙计继续往别的包厢扔一包包的手巾。看到后头,察觉隔壁第二官的窗户是关着的。

  他没在看戏?

  此时,这里包厢的帘子被打开,这回有人带进来三位卸妆妆的戏子,有个才八九岁的模样,对着几位公子俏生生地行了礼,还有三位先生模样的人,被人引荐着,去给徐少爷行礼。“这三位可都是大学里教书的先生。”

  “不算,不算了,”其中一个四十岁模样的先生双手拢着袖子,文绉绉地见礼,“现下只在高中了,过了年,要是皇上平了叛,是准备要回家的。”

  徐少爷笑:“家里头在打仗啊?”

  “诶,四川的,”那先生苦笑,“不太平啊。”

  徐少爷遥遥对紫禁城方向抱拳,说:“皇上有十万大军,蔡锷在四川那一路军还不到一万,以十打一,就算不用枪炮,用拳脚也都稳拿胜券。你且放宽心,蔡锷命不长了。”

  众人笑。

  沈先生也顺着这话茬感慨,说那蔡松坡真是想不开的人,筹谋着、冒着生死从北京城跑了,一个肺结核的重症病人,转道海上日本、台湾、越南,最后才回到云南老家去,也不晓得是图个什么:“非要将战火引到四川。”

  徐少爷笑,沈奚始终在窗边看戏台。

  徐少爷斥责说:“下来两个,我和我三嫂要上桌了。你们一个个的也是不开眼,三哥难得交人给我们照看,不想着多输点钱给嫂子,连位子也占了?”说着,一脚踹开一个。

  大家这才被点醒,簇拥着,把沈奚强行按回牌桌上。

  沈奚推拒两句,不再客气,坐下后,跟着把手放到了一百多张牌面上,搅合了几下。

  四条长龙在牌桌四面码放好。

  徐少爷烧烟到半截上,倦懒地打了个哈欠:“几时了?换大筹码,提提神。”

  下人们手脚麻利,说换便换,沈奚手边上的象牙筹码翻了十倍。

  一位小公子受不住大筹码,让了位。

  徐少爷递了两粒骰子过来:“嫂子来。”

  沈奚接了,投掷出去。

  两个白底红点的骰子在绿绒布的桌面上滴溜溜地打着转,象牙牌彼此碰撞的哗哗声响,听得久了,有了末世狂欢的味道。数年未闻这穷奢糜烂的烟土香气,被这包厢里烟雾缭绕的空气浸染的神经疼。

  到凌晨五点半,沈奚手边上的筹码少了一半。

  她心算够数了,下了牌桌,拜托徐少爷的小厮去隔壁看看傅侗文,小厮出去没多会,再掀帘子进来的正是被关怀的本尊。傅侗文眼底泛红,带了七分睡意,披着西装外衣走进包厢,脚步很虚,四下里的公子哥都笑着招呼:“三哥难得啊,这时辰了还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