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没异议,随她离开。

  沈奚回到办公室,翻找出名片,拨了张公馆的电话:“请二姨太听电话。”

  很快,二姨太太来接了电话,起初对方以为是小事,说让她拿着自己名片就能卖个面子,但听说了医院门口的阵势,也没了把握,劝说沈奚不要为了一间医院,枉顾身家性命。毕竟男人之间的事,又是江湖事,她这个妾室也做不得主。

  对方说得话很掏心掏肺,也在理。沈奚一时不晓得再说什么。

  傅侗文站在她身后听着,到她无话可说时,从她手里接过去听筒,礼貌地自报了姓名,提出想要登门拜访的话来。对方听到傅侗文的名字,倒是意外,答应去问一问自家老爷。

  电话在那头暂被搁下。

  傅侗文在耐心等着,沈奚也倚在自己的办公桌旁,凝神听着。

  “傅三爷,久仰了。”听筒里传出沧桑的男人声音。

  沈奚移开视线,从桌上拿了钢笔,在手里盘弄着,自此再不听电话那头的内容。

  但从傅侗文单方面的话来看,对方是有意和他结交的,只是无缘,也无人引荐。傅侗文和对方相谈甚欢,从医院门外的事情,说到了傅侗文在沪上投资的工厂和企业,最后又说到了京城的广和楼和上海的徐园——

  “洋场十里中有此一园,我是爱听戏的人,怎会不晓得?”傅侗文笑着说,“今日事过后,是要亲自登门去道谢的。不如就去徐园?”

  于是谈妥,静候调解的佳音。

  他把电话听筒放回去。

  “可以了?”不必问,她也能从他的神情里猜到。

  傅大爷如今无钱也无势,属于“攀附”,傅侗文恰好两样在手,属于“结交”。不说那些混迹江湖的人,就算是让沈奚来选,也会在傅大爷和他之间选后者。

  人情世故,她还是懂的。

  傅侗文讲电话挪到原位上:“今日,是仰仗你了。”

  “我也不过是穿针引线。”她摇头。

  傅侗文环顾她的办公室,说:“能穿针引线到张老板那里的人,在上海都是少的。”

  他也站到了窗边,在她面前,越过她的头顶去看医院大门外围堵的黄包车和人,不出意外的话,很快所有人都会散去。傅侗文人在面前,从今天见到起他的话就不多,这样大的事情也是他那个朋友周礼巡和段孟和来解释……

  沈奚看他今日穿着剪裁合体的西装,在想,是否伤势没想象的严重,才不怕布料绑裹着身子?沈奚犹豫着:“你昨天伤到哪里了?要不要我带你去检查一下。”

  “没什么要紧的,”他说,“只是砸到了车,没伤到人。”

  “看你昨天穿得宽松……”

  “是衣服脏了,出来和你吃饭总要像个样子,”他说,“穿了庆项的大衣。”

  沈奚悬着的一颗心,落回了胸膛,没伤到人就好。

  隔壁办公室里有人开了无线电,一堵墙的距离,把声音都模糊了,只能大概听出是戏。唱腔、戏词都不清楚。两人同时想到过去,在广州公寓里的黑胶唱片机里的曲子。

  傅侗文发现她手里盘弄的钢笔是他送的那支,沉默着,从她手里拿走。

  “这个很好用,也没坏,我就一直在用着。”她心虚地解释。

  其实坏过,在国内能修钢笔的人几乎没有,她费了好大的力气拜托一位病人帮自己找到了工厂的里人。最后还是被告知要换里头的东西和笔尖,至多保留个外壳。

  外壳也好,总好过全都扔了。

  傅侗文拔下笔帽,观赏着不匹配的新笔尖,变相揭穿了她的谎言。

  沈奚索性装傻,不再说,他把钢笔归还给她。钢笔落在她掌心的一刻,她的手被同时握住了。他低头靠过来,是要亲她的姿态。

  四目相对。

  她心头一悸,屏着息,轻摇了摇头。

  再向后躲,无处可去,早到了书桌边沿。

  他静静地看着她的眼睛,最后还是选择了放弃,将头抬起来,把钢笔留在她的手心里:“我认识会修Mont Blanc的人,改天让人送名片过来。”

  一切仿佛从未发生,话题终结在了这支钢笔上。

第40章 第三十九章 今岁故人来(5)

  电话铃响,救了两人。

  傅侗文摸到电话线,凭着一根黑色的胶皮线把沉重的电话机拖拽到了手边。他拿起听筒,放到她耳边上。这是她的办公室,自然是要她接听电话。

  “请找沈医生。”是张老板的二姨太。

  “我就是。”她说。

  那边在笑着说,刚刚和自家老爷聊着这桩事,老爷吩咐说要在徐园定下位子,傅三爷和沈医生都要请到。一道去赴宴?傅侗文去这种场合,该相伴而去的是辜幼薇,而不是她。沈奚不知线路那端的张家公馆里是如何评价

  “医院里事情多……”她想从他那里接过听筒,他没放手。

  “说定了,说定了,帖子下午送到医院去。”

  二姨太扑地挂断了电话,好似怕她回绝。

  “和这个二姨太很熟?”他问她。

  “不算是,其实她就算和我没交情,想挂我的门诊也很容易。他们这些人总有自己的门路。”因为这些权贵去年占用了所有的门诊时间,她才会将公开门诊的日子缩短,将权贵和普通患者分开来。

  “都不是好人,不要有深交。”他道。

  明明是他深陷其中,却来提点自己。

  沈奚想提醒他这里盘根错节的关系,青帮不止有黄金荣、杜月笙和张啸林三位名声外在的老板,还有更老一辈的人。她还想提醒他,他结交的那位杜月笙,早年来到上海,就是进了黄金荣的公馆,掌管着法租界的赌场,由此起步立业。喝水不忘掘井人,若是真闹起来,杜月笙一定会给黄金荣面子。

  所以,傅大爷背靠着那个黄金荣是真有手腕的,轻视不得。

  可再想,又觉得是自己多虑,这些都是那些老板的女眷们闲聊出来的,皮毛而已,皮毛下的骨骼血肉,盘根错节的人情脉络,傅侗文会比她更清楚。

  倒是给他父亲诊病的事才要紧。

  “你父亲的病,为什么不让我参与?”她趁此处没外人,直接问,“现在可以说了吗?”

  “我猜你已经被我父亲拒绝过了?”他反问。

  他竟然知道?

  “你父亲见到我时情绪非常激动,赶我出了病房,”这也是她困惑的地方,“我当初做过什么让你父亲不高兴的事?还是因为别的原因?”

  他道:“是因为我。”

  “就因为我和你过去……”是恋人?

  “我这两年挪空了傅家家产,稍后还要带着律师去,让他签署最后一份有利于我的家产分割文件,”他说,“你要他信你,很难。”

  他说得有道理。

  沈奚将脸颊边的发丝捋到耳后去:“你是猜到了他会排斥我,才要拒绝我参与治疗?”

  他没做声。沈奚猜他是默认了。

  傅侗文瞧得出她的所有想法。

  他从送父亲来这家医院,就料想到了今日的对话,也准备了完美的答案。

  他是绝不可能让沈奚插手的,一分一毫都不可以。他不想她日后得知了沈家灭门的真相,会在家仇和医德之间不断地拷问自己。他不能让她受到这种伤害,对不起她,也对不起和自己有深交的沈大人。

  沈奚还在犹豫。如果患者明确拒绝了一位医生,她无权勉强人家接受自己的治疗。如果真如他说的,她也只好放弃:“可是从医生的角度来说,我看过你父亲的病例,十分复杂,不止是一处肿瘤。假若我能加入到治疗团队,会对他有帮助。”

  “你看过病历,应该会清楚,”他道,“如今他的情况,不管谁上手术台都没有用了。”

  这点她承认。傅老爷的身体状况,能熬过今夏就是万幸。

  办公桌上有一个西洋式样的座钟,他在看时间:“如果你还不死心的话,可以跟我去一趟病房,看看这位病人的态度。”

  也只好这样了。

  沈奚让护士去叫了段孟和,四个人去了傅老爷的病房。

  因为昨日的不愉快经历,沈奚有意走在段孟和身后,病房门被打开,没闻到西医院特有的消毒药水的味道,反倒扑面而来的中药气味。

  看来,看来老人家虽不得不求助西医,却还笃信老祖宗的东西能救命。

  “为什么不通风?”沈奚轻声和段孟和耳语。

  段孟和努努嘴,暗示地指沙发上的傅夫人。沈奚猜想到,应该是老辈人的观点,认为不见风和光是对病人好。屋内没亮灯,只有一盏烛灯摆在沙发前的茶几上。

  好好的一个病房,弄得像抽大烟的厅堂烟铺。

  也许是因为室内昏暗,傅侗文父亲见到他们,没了那日的激动,暮气沉沉地靠在床头。

  沈奚在段孟和身后,只能瞧见傅侗文的背影。

  他自己搬了椅子在床畔,落座。

  “侗文回来了啊。”傅侗文的母亲喃喃地说,老太太端坐在沙发上,遥遥地看着床那边的人,似乎是不愿掺和这场父子争斗。

  傅侗文接了周礼巡递给他的文件袋子,摊开在腿上,从西装口袋上取下一支钢笔:“父亲启程来沪前,我们就有了口头协定,今日不过是补上一份文件。这份文件签署完毕,我会按照我的承诺,为父亲负担所有的治疗费用。”

  他把钢笔递给傅老爷。

  “我就只剩这两处宅子了,还有股票,侗文,你拿得太多了,这两年你的身家有半数都是傅家的,”傅老爷颤抖着肿胀的手,压在白色的棉被上,“侗文,你为何要将傅家逼上绝路?”

  傅侗文不答,微笑着说:“对于傅家的人,我也会按照这份文件上所说的,把各地公馆分配给各房,还有每个子女十万银元,这些都不会少。”

  这是他给兄弟姐妹的交待。

  “父亲很清楚,把它们交给大哥,父亲的其它子女都不会受惠。倒不如交给我,”他耐心地劝说,“我对自己的弟妹,还是会照顾的。”

  傅侗文一句句的“父亲”,掷地有声,在这暗昧的病房里,显得格外刺耳。

  纵然是见过傅侗文被他父亲关在宅院里的惨状,沈奚也被最后这句“侗文”触痛。

  家破人亡,这四字没人比她更了解。

  她恍恍惚惚地看到了沈家的牌匾,沈家宅院,沈家的家眷仆从在欢声笑语地逗趣着,小姐小姐地唤着她,一双有力的臂膀把她抱起来,是哪个哥哥?她辨不清。太久了,久到忘记了自己的家人,反而只记得傅侗文。

  那个坐在病床右侧,以后背面对自己的男人。

  “你卖了北京城里的院子,傅家就真散了,完了……”傅老爷试图睁眼看清面前这个只认钱不认人的儿子,却是眼睛肿胀,眼前尽是花白雪影:“侗文啊……”

  傅侗文打断父亲:“光绪三十年,我求这父亲去救侗汌,父亲不仅不顾侗汌的性命,还把我困在宅院里三日,那时傅家就散了;两年前,我让父亲给侗临个机会,父亲却将他送去滇军战场,”他顿了一顿,笑了起来,“后来,父亲将六妹送去给人做十六姨太,傅家早不是傅家,父亲又何必执着那宅院?”

  傅老爷摇头,只是唤着他的名字,奢望着他能心软。

  傅侗文不为所动,从纸袋里掏出来一摞纸,将钢笔的笔帽取下,调转了笔,递给傅老爷。

  傅老爷抗拒着,推他的手腕,不想要签这些东西。他知道傅侗文对自己的怨,也知道没有家产的牵制,大儿子和三儿子迟早要分出个输赢,定下个生死……傅老爷不愿,也不想看落败的大儿子往更惨的地步走,更不想让傅家在自己的手里没了。

  可最后,傅老爷还是接了钢笔。

  他的身家性命都在傅侗文手里,没有他,自己也不会被送来上海治病,更不可能请的动段家公子亲自手术……

  一片寂静里,傅老爷紧握着笔,在几份文件上签字,画了押,拇指的红印子在文件上按上去的一刻,他低低地自喉咙口咕哝了三个字:“逆子啊……”

  段孟和旁观这一幕,心中愤懑,不齿于傅侗文违背孝道的行径,直接离开了病房。

  在他走前,暗示性拽她的衣袖,沈奚佯装未觉,没跟他走。

  她也是心中复杂,一面怜悯老人家,一面清楚这就是傅侗文要做的事。他和父亲、大哥的博弈,在今日终于有了个结果。

  傅侗文把一叠纸张整理妥当,收入文件袋子里,立身在床畔,望了沈奚一样后,问父亲:“这位沈医生很想参与父亲的手术,父亲以为如何?”

  傅老爷一听姓沈,看都不看就猜到是哪位医生,摆了手,不屑答复。

  傅侗文对母亲颔首告辞,和周礼巡一前一后出了病房。

  沈奚知道到这步境地,她是绝不可能再参与手术了。她把护士唤入病房,嘱咐两个护士要做哪些检查准备,明日不能进食等等要求。

  临走前,她对傅夫人提到手术日期。

  完全的例行公事。

  此时的她,心中极为复杂,傅侗文父亲的病况,傅家的分崩离散,还有小五爷……

  傅侗文在离开病房后,人在尽头的窗畔,背对着走廊,从西装口袋里取出了木质的纸烟盒,这是谭庆项的。因为晓得自己需要这个,他提前问庆项要了来。

  这里光线通透,和病房里截然相反,勉强让他透了口气。

  他从里头取出来一支纸烟,含在唇上,再去内口袋掏到火柴盒,从里头摸出来一根火柴,低头,专注地看着猩红的头端摩擦过去。一下,两下……他像找不到准头,到第三次才对准了地方。噗呲一声,火焰燃在了指间。

  傅侗文两指捏着烟尾,深吸了一口。

  当初他冒着被禁锢暗杀的危险回到傅家宅院里,后来是重病垂危,恋人离去,五弟下落不明,六妹……最后还是他赢了。

  赢得并不光明磊落。当初他的赌注就是父亲不会狠心置自己于死地。他利用了父亲对自己的血脉深情,是有愧的。刚刚老父那一声“逆子”烙下去,烧焦了心上血肉,此生难忘。

  他们父子情今生走到这里,也算到头了。

  傅侗文曾不止一次想过,倘若他不是生在这种家庭里,会是怎样看待傅家这一门人。父亲和大哥是机关算尽,为虎作伥,欠下人命债无数。四弟自杀时,旁观的人都在说是报应来了,五弟在战场下落不明,看笑话的人更多,六妹被强送上出嫁的轿车,也是京城权贵茶余饭后的谈资……有人欠债,有人还债。

  都是冷眼旁观楼塌客散,谁管你家里谁是善的,谁是恶的?

  到今日傅家散了,好的坏的都埋在了高楼垮塌的砖瓦下,百年后也都在土里。

  一宿风流觉,是宦海浮沉,家族兴亡皆看破。

  他在缓缓吐出的白色烟雾里,双眼泛红,由愧生泪。

  周礼巡用手肘撞他,笑着揶揄:“怎么,要来一出逆子忏悔的戏啊?”

  他和傅侗文情况相似,家里长辈都是大清朝的遗老遗少,整日里想着复辟,他却背道而驰。所以他在家人眼里也和傅侗文一样是忤逆的儿子,忠孝皆抛的败类。

  有时想想,谭庆项那样家境贫寒的也有好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