酒中人,怕手下抚摸到的温香软玉都是假的:“央央……”他叫她。

  耳下的刺痛,让她轻哼了声。他在咬她耳后、颈侧,痛完又是温热熨帖,他是用温存的轻吻为自己刚刚的小情趣道歉。

  沈奚的魂在体外,坐在窗台上,看自己和他。

  窗是半开着的,从这里能看到街上的路灯,还有月。

  他本是抱着她,额头抵在门板上,想要更清醒一点,想要和她好好谈谈,可又感觉到她肩膀微微抖动。他眼前是天地倒转,无法睁眼,只好用左手去摸她的脸,摸她满脸的泪。

  “段孟和那里,”他问,“需要我去处理吗?”

  她哭得太多,脑子跟不上他的思维,可看又仿佛读懂了什么。他和段家关系走得近,虽然段孟和不是大家族中重要的孩子,但也许家中长辈谈论时,会提到过求婚这样属于年轻人的新鲜事。

  沈奚不太确信,看他。

  偏偏是这几日,两人毫无交流,消息不通。

  昔日恋人再相逢,本就比陌生人还要疏远。怕话有不周,怕触景伤情,怕没来由的一句错话搅乱了平静,再有这样的听闻……

  沈奚心绪难平,倒像大学被困于课业难题,突然找到一条思路,解开了谜题。

  “你……”沈奚嗓子干涩,哑得不像话,“知道段孟和对我求婚的事情?”

  他笑一笑,没做声。

  不是不想说,是醉意上头,怕话囫囵着,说不清。

  “如果……我告诉你,我和他恋爱了两年,也答应了求婚,你能理解我吗?”

  这是她生平头次对傅侗文说谎,哪怕谎言只会维持一分钟,她也想知道,如果把他放在当初自己的境地上,他会如何做。

  话抛出去,没着没落的。

  她忽然后悔,在他静默的一霎。

  但很快,他恢复如常,仍是笑着说:“我去让司机送你回家,今夜……”只当是重温了旧梦。

  他手撑着门,是要走的打算。

  沈奚拉他的衬衫不放。刚刚他们亲热得过分,他衬衫领子垮塌着,凌乱不堪,极不像话。他轻拍她的肩,她不动。

  他佯装着,低声劝说:“三哥这个人是独身惯了,也不会有娶妻的打算。日后你要找我,总是方便的。”他历来是做人留三分,说话藏七分,这话倒是情真意切。

  沈奚再度哽咽。

  她头抵上他的胸口,眼泪掉下来:“今夜我都不走,你赶我,我也不走。”

  

第42章 第四十一章 相思未相负(2)

  傅侗文再佯装不下去。

  他将抱未抱地站着,迟疑了一会,还是把她抱在了怀里:“那就不走,左右我都在这里。”

  抽屉里放着北上的火车票,是后日上午的,这里日后会腾空,他也不再来。本没有什么好的名声的人,再荒唐一会也是无妨的。

  沈奚摩挲着,偏过去,脸贴着,清晰地听着他的心跳。

  半晌,她将脸抬起,去望着他。

  他被她一双眼瞧得心头闷堵,低声笑说:“三哥不是个君子,也不坦荡,你这样子看我,是要出事情的。”

  话到此处,是会要出什么事,两人心知肚明。

  “……什么都没有,”她小声道,“他是和我求婚过,我没有答应。”

  沈奚一鼓作气,坦白说:“虽然不清楚你在北京听过什么,是段家,还是别人说的,或者是你的人打探到医院里的传言,那都不是真的。先前求婚没答应,之后求婚更不会答应。”

  他瞧着她。

  一时想笑,笑自己是酒醉失意,竟着了她的道。

  窗外朦朦胧胧有汽车鸣笛的响动,像还有虫鸣,一扇门外,楼梯上也有人在走动。这房间里一旦安静,她才发现这扇门究竟有多不隔音。刚刚……

  他的手,扶在她后颈。

  “辜幼薇是个不见猎物不撒鹰的人,她挑这位段家二公子,也是费了不少力气,”他低头,去找她的嘴唇,“是等着人家的夫人病逝了,做得续弦。这两年……”这两年,发生了太多的事,又何必急在这一夜说尽?

  中国人喝酒,爱温热了喝,往北走的烧白酒,往南走的绍兴花雕,他在二十几岁时都尝过。西洋人喝酒,爱冷的……今日他喝得的就是花雕,温热的酒,像中医的药汤,灌下去料定是不醉人的,偏后劲足得很。

  眼下这后劲起来了,倒像回到二十来岁,最风流最快意时。女孩子的舌是最软的,含着是用力怕她疼,不用力气亲吮又不得劲……

  他轻重呼出的热量,在她的脸上。

  “你父亲的手术……还算是成功的,”她微微喘着,不忘今日的要事,“只是……还要看之后的发展,你晓得他年纪大了……”

  “医院来过了电话,”他含糊耳语,“是庆项接的。”

  那就好……

  沈奚虽不懂为何,但感觉得到傅侗文不喜欢和他讨论父亲的事,总要绕开他。听他说医院来了消息,猜到是手术后段孟和吩咐人给他消息了,也就不再去提。

  “今夜不走了,是不是?”他低声说。

  方才她放下那话,是情之所迫,这会被他一问,却不吭声了。

  明知故问……

  他笑:“不走,我们去床上说,三哥是站不住了。”

  说着,他摸到开关,揿灭了灯。

  “你……”她不好意思指摘他,又要上床。

  “央央如今是长大了,不爱叫三哥了。”他忽然笑。

  先前那样的情况,如何叫得出。

  “叫来听听。”他低声说。

  没等她吭声,却又亲下来。

  外头,渐渐地下起雨来。

  雨落在市井小巷,落在心头的荒烟蔓草上,她听着雨声,恍惚觉得自己和他躲在破败老宅的屋檐下,背靠得不是木门,是砖墙,脚下是蜿蜒水流,眼前是一串串的水珠子……安静的像是少年的偷情,朦胧亲昵……

  他这样的人,偏就有这样的本事,能让每一场的亲热都不同。

  可他真是她的初恋,藏在心路深处的少女情怀。他如此有一搭没一搭亲着,仔细地品着,过了会觉得不得劲,小声诱惑:“你来试一试。”

  是要她试着,去学他的样子,吮他的舌,吃他的唇。

  沈奚窘了,推他。

  他终于熬不过酒精的厉害,打了个趔趄。沈奚忙扶住了他,让他先上了床。傅侗文斜斜地倚在枕头上,衬衫解开大半,露出脖颈下的胸膛。

  在没有光源的房间里,瞅着她的那双眼倒是晶亮的,含着水似的。

  沈奚担心地摸他的脉搏,那里在一下下地跳动着,还算是好。

  傅侗文半梦半醒里,在黑暗里,去摸她的脸,继而把她往身上拽。

  全都回来了,有关于过去两人的相处细节,在填补着这两年的空缺。恍惚着,她以为,回到了傅家的老宅子……

  他在锦被里翻了身,连着被子抱她的身子,手下不停歇地解她白绒线的衣裳,酒液让人血液滚烫,兴致高涨。白绒线衣下,是他渴慕的东西,是“春逗酥融白凤膏”,又是“滑腻初凝塞上酥”……她过去不是没被他这样弄过,可久别重逢就是床榻上折腾。

  是最陌生,又是最熟悉,所以最销魂。

  “三哥……”沈奚低低地求饶。

  他去亲她的脖颈,低低地“嗯”了声,像不满足似地在说:“央央的身子比过去容易烫了……是长大了。”

  在他口中,她永远是女孩子,以她的年纪在寻常家庭早该相夫教子,在医院也是独挡一面的人,在这里,在他怀中的棉被里裹着,却只是“长大了”。

  沈奚听他渐渐绵长的呼吸,揣测他是否已经入睡。

  他又口齿不清,低语着:“有句话,央央可听过?”

  他没说是什么,她如何晓得?

  “愿天上人间,占得欢娱,”他声愈发低了,“年年……今夜。”

  深情厚意尽在这一句话里,有对过去分开的不甘,分隔两地的相思意,还有今夜得偿所愿重抱美人的欢愉。沈奚久久发不出声,再去摸他的脸,是睡着了。

  一夜雨,从深夜到黎明破晓。

  五点半,沈奚睁开眼,迷糊地看着他的脸在自己的肩旁,沉睡着,他的手还在自己的毛衫里。棉被胡乱掩在他的腰身以下,盖着他的下半身和她的上半身。沈奚脚凉透了,动了下,好冷。她面红耳赤地握住傅侗文的手腕。

  轻轻地,从自己衣服里拉出来……里头的洋纱背心被他扯得不像样。

  悄悄瞅一眼,睡着正熟。

  于是偷偷地,她把白毛衫脱掉,重新把洋纱背心穿了一遍。从始至终大气也不敢出,像和人偷情的大学生似的,光着脚,拎着皮鞋跑去了门外……

  反手虚掩上了门,左手就是洗手间。

  这里的布局她很熟悉,于是穿好鞋,进去,匆匆洗了把脸,用了台子上的漱口水,梳子寻不到,对照着镜子把自己的头发散开,用手指刮着草草扎了两个辫子。

  看看四周,他没动过任何摆设,只是在窗口多添了两盆植物。

  她从洗手间出来,谭庆项刚好听到动静,在楼梯下张望上头。

  两人视线对上,谭庆项忍俊不禁,对她悄悄招手,小声问:“来吃早饭?”

  沈奚应了,悄然下楼。

  厨房里,不只有谭庆项,还有周礼巡,两个男人也是刚才起床的样子,不修边幅地穿着衬衫,挽着袖口在那吃粢饭团和豆浆。因为昨夜两人隔着一扇门,“旁观”了一场来势汹涌的重逢和好,沈奚见了他,窘迫着,在饭桌角落坐下。

  厨房本就狭小,挤三个人满满当当。

  谭庆项把白砂糖的陶瓷罐推到沈奚面前,为她倒了一碗新鲜豆浆:“两年没见了。”

  这本该是昨夜的话,只是昨晚他不是主角,只好搁在了今日。

  “那天……他和我吃饭,你应该一起过去的。”沈奚说。

  “开玩笑,我过去干嘛?”谭庆项好笑,“再说了,他把我大衣都穿走了,我怎么去?”

  周礼巡嗤地一笑:“还有我的领带。”

  ……

  沈奚晓得两人要调侃,端了碗,凑着喝豆浆。

  谭庆项和沈奚的革命友谊深厚,知道两人之间的事情也多,有些话,并不适宜在周礼巡面前掰开揉碎了谈,于是也就没和沈奚多说,继续和周礼巡刚刚的谈话。

  听他们聊了会,沈奚捋清了一些疑惑。先前她就奇怪,周礼巡漂洋过海回到中国,不该只是帮傅侗文处理家里的事。原来,他帮傅侗文是次要的,北上去见外交总长才是主要的。

  谭庆项对沈奚解释:“政府这两年一面支持参战,一面也在为战争胜利做准备。北京已经聚集了许多外交官员,还有专修国际法的博士。大家都在反复研究国际法的条例,想要在战争胜利后,顺利拿回我们在山东的主权。”

  沈奚虽不关心战争,可是许多同学都在英法两国,对战局也多少有点了解。

  在去年德、奥阵营就开始衰败,陈蔺观来信也如此说。

  救国这条路,他一直在实践,从不顾忌个人名声的好坏,只在乎更实际的东西,从来从来都不是写个文章喊个口号那么简单。

  搅拌着豆浆的调羹,轻轻碰着碗,她像个小女孩似地,在想着心上人。

  “是侗文说服我回国的,”周礼巡这个法学博士也笑着说,“他是个最能蛊惑人心的人,我无法拒绝这种诱惑,以我毕生所学,为祖国争夺权益的诱惑。”

  沈奚好奇问道:“先生是准备动身北上了吗?”

  谭庆项和周礼巡对视一眼。

  其实原定是明日,傅侗文要一道北上,但显然,计划是要变了。

  两人默契地,齐齐笑而不语。

  周礼巡提前上楼去收拾行李,准备赶火车。

  厨房剩了她和谭庆项,谭庆项才低声问她:“你和段孟和?”

  沈奚摇头:“都是谣言。”

  虽然医院里也常常这样传,但她和段孟和确实是君子之交,除了突然的求婚,没有任何逾越。不过这里不比在纽约,男女两人相约出去吃顿饭,或是常在一处多说两句,便已经算是恋爱关系。谣言不止,她也没办法,在医院的女医生,除了她只有一位妇科的住院医生,追求者众,也逃不开这样的命运。

  段孟和和总理是亲戚,也是副院长,自然受关注更多,连累了她。

  谭庆项笑:“早知有这场误会,我应当去医院和你叙叙旧,一来二去,全明白。”

  他说得没错。

  “侗文他……”谭庆项叹气,“当年那场病险些没命,虽然不能说是因为失去了你,但当年那样被困、失意,你再一走,对他打击是很大的,”他小声说,“人生苦短,不想放手的,以后咱们别放,行吗?”

  沈奚被他逗笑。

  两人聊了会,约莫都是这两年沈奚在上海,傅侗文在北京的事。最后沈奚都忍不住唏嘘:“谭先生,你没有自己的生活吗?我们也算是生死之交了,并不一定只要说他……”

  “我?”谭庆项寻思着,“很无趣啊。”

  他兀自一笑,轻声问:“你们医院的护士,有没有未曾嫁人的?我母亲催我结婚,是催到已经要跳河了。只是要同我结婚了,恐怕是要北上换一家医院就职的,”说完又叹气,“前些日子侗文倒托人让我见了两位小姐,你晓得我自己的条件,小姐是不敢娶的,还是要普通点的人好。”

  沈奚想到苏磬,小声问:“那位……苏小姐,你不要再努力努力吗?”

  谭庆项愣了,摇头不语。

  他把几人用过的碗筷收拾了,放进水池子里。

  沈奚猜想自己戳到他的软肋了,内疚着,听到他背对着自己,笑说:“让你介绍个护士,你就拿我过去的事情来堵,沈奚啊,还是不是朋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