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我去去就回。”沈奚说。

  她上楼,敲门,敲了半晌,连培德都探头出来瞧了,谭庆项才迟迟地开了门。他卧房里没亮灯,猛见门外的光,被晃得眯眼:“人都走了?是饿了?还是要收拾?饿了叫培德,收拾叫万安。我头疼,今夜别叫了。”

  他作势关门,被沈奚挡住:“苏磬,想见你。”

  谭庆项微微一怔:“见我做什么?”

  “马上要走了,也许想和你道别。她说要去天津定居,你跟着我们,不管在北京还是上海,都很难再见到她了。”

  谭庆项默了会子。

  “去吧,我陪着你,”她说完,又想想,“你觉得我不方便在的话,我在门口给你守着。只是要注意一点,不要做什么不好的事情……”

  “把我当什么了?”谭庆项沉声问,“傅二在楼下,我能干什么?”

  “那你去不去?”

  “去,等着,我擦把脸。”他说。

  沈奚心中惴惴,想象不出两人见面会说什么,发生什么。

  结果等谭庆项跟她进了二楼卧房,他径自坐在书桌旁的座椅上,苏磬则在沙发上,两人两相沉默,各自怀揣着心事,心不在焉地坐着。

  连语言交流都没有半句。

  沈奚把自己当作一个摆件,在书架旁翻书看。

  半小时过去,她听得楼下声音大起来,应该是客厅门被打开了,大家都在和傅二爷告别,这是要走了。她合了书,回头一看,苏磬和谭庆项恰好也是今夜第一次对视。

  “当年……”苏磬轻声道。

  “为什么?”谭庆项打断她。

  “庆项,你是天底下最好的人,”苏磬诚恳地看着他,“可是庆项,我是个普通女人。并不是每个人都会像你和三爷、四爷那样活着。我无法想象,也无法接受……自己的男人随时准备为国捐躯。我从良,需要一个安稳的家,过衣食无忧的日子。”

  四万万人,每个人都不同。

  有遗老遗少为前清跳湖殉国,有人为推翻清政府洒热血,有人为革命抛头颅,有人为买不到一碗热粥而愁苦,有人为家中老少奔走……

  苏磬想说的是:庆项,你是个为国而无私的人,而我是个想要家的人。

  没什么对错,只是追求不同。

  “庆项,我尊敬你们,我也感激你们、理解你们,但我无法成为沈小姐这样的人,我没法做到你们这样的地步。”

  谭庆项没说话。

  很快,苏磬的丫鬟来接她。

  从头到尾,两人仅有这几句交谈,最近的距离,也有五步之遥。

  傅二爷要走,诸位公子也都散了。

  沈奚送他们出门,从公寓门口到巷子口,前边是傅侗文和二爷兄弟道别,她和苏磬是两相无言。最后,傅侗文和二哥在马路边驻足,看上去是要说完话了。

  苏磬的手从袖口探出,握住沈奚的双手:“你若能在谭先生那里把我说得坏一些就好了,可惜沈小姐你应该也没学会背后说人。”

  沈奚心情复杂地笑了笑。

  “我是在胭脂巷出生的,老一些的曾见过八国联军,”她突然讲起了胭脂巷,“她们给我讲,八国联军进北京城时,哪里有男人们的影子。留下她们在北京,伺候那些洋人,亡国奴就是那种感觉……所以,在胭脂巷里的女人都晓得,女人不能靠男人,要靠自己才有活命、过好日子的机会。”

  她又道:“可我眼界窄,也只能悟到这里了。二爷说,沈小姐你是忠烈之后,自然是和我不同的,”她突然停住,猝不及防地红了眼眶,“不管当年是真是假,你是四爷唯一名义上的妻子,当年……我是妒忌你的。”

  “是假的,全是假的。”沈奚当即解释。

  “我晓得,沈小姐,”她笑,“二爷说了。”

  沈奚失语。

  “告辞,保重。”苏磬松开她的手,走到傅二爷身旁。

  傅侗文亲自送二哥上车。

  夜幕中,一辆轿车驶离,傅侗文见不到车影了,才揽住她的肩,往回走:“谭庆项怕是今夜睡不着了。”

  “那是你嫂子,你还开这种玩笑。”

  傅侗文笑:“庆项的执念而已,又不是私通。”

  “当初,谭庆项是不是要娶她?”

  “你知道了?方才说的?”

  “没说具体,也差不多。”她道。

  “他是想娶,苏磬连见都没见他,后来直接坐着轿子进了傅家,”傅侗文感慨,“今日还是苏磬嫁到傅家后,他们头次见面。”

  难怪。

  两人回到屋里,万安在收拾屋子。

  不见谭庆项和培德的踪迹。

  “谭先生又去睡了?”沈奚奇怪问。

  突然,一声女孩子的尖叫从楼上传来。是培德。

  傅侗文抢先一步上楼,沈奚和万安也慌忙跟着跑到三楼,傅侗文刚要拍门,门就先被谭庆项打开。屋子里,培德坐在床上,瞪着大眼睛,心有余悸地望着门外人。

  谭庆项光着上半身,刚才扣上腰带,手里拎着衬衫,是要出来的准备。

  ……

  傅侗文不太能相信地盯着他:“这是干什么了?”

  “谭先生……你这、你……”万安结巴地说不出话。

  沈奚忍不住笑。

  谭庆项立刻指沈奚:“不许笑,听我说,”他回头看了眼培德,想要憋一句体面的话,最后还是放弃了,“这孩子也太不懂事了,我这脱衣服就要睡觉,她藏我被子里了……我还没叫呢,她先嚎出来了。沈奚你以后好好教教,按中国姑娘的规矩教,哪儿有藏男人被子里的啊。吓得我……”

  谭庆项越说越憋屈,推开挡路的三人。

  一边往楼下跑,一边穿衬衫:“吃不吃饭啊?炒年糕要不要啊?”

  沈奚赶紧把谭庆项的房门掩上,强忍着笑。

  “装什么糊涂啊,”万安嘟囔,“我都瞧出来了,培德不是挺好的吗?”

  傅侗文微笑着,摇了摇头,没评价。

  但沈奚约莫懂他的意思,还是那两个字:执念。

  就像他放不下家国梦,她舍不掉救人心。人总得要有个过不去的槛,才能被困在俗世,否则早就归隐山林,万事皆空了。

  苏磬心里总有个走马长楸陌的四爷。

  谭庆项记着的也永远是那个十四岁时的苏磬,住在莳花馆西厢房里的小苏三。

第64章 第六十二章 浩浩旧山河(2)

  谭庆项给大伙做了饭,把旁人都撵到客厅吃,独独他一个留在厨房间。他对着玻璃,看一眼邻居的葡萄藤,吃一口炒年糕。

  依稀旧梦,在玻璃上映出一幕幕默片似的画面。

  “先生贵姓?”

  “……谭。”

  “谭先生,您好。我就是小苏三。”

  “我知道,知道。”

  “先生是要先吃酒听曲,还是……宽衣就寝?”

  当时他答了什么?谭庆项自己都忘了。

  她被称作“小苏三”,住在苏三住过的莳花馆,最擅《玉堂春》。谭庆项是个不懂戏的,也反复听过这一折,讲得正是青楼名妓和贵胄之子相识相知,历经磨难,终成眷属的双宿双飞。

  而他谭庆项,本该是个看戏人。

  谭庆项再吃一口年糕。

  玻璃上,突然出现了周礼巡的影子。

  他以为自己看错了,直到大门被敲响,才去打开门:“你怎么又回来了?”

  周礼巡扬了扬手里的电报:“大好的消息!侗文呢?”

  “在二楼。”

  “那一起上去说。”周礼巡在这里住过,轻车熟路地径自上楼。

  谭庆项跟在他后头:“你倒是不客气啊,就这么冲上去了?”

  “客气什么?”周礼巡笑着回头,“来不及客气了。”

  他说着,人已经到了二楼。

  恰好卧房的门是敞开的。

  傅侗文才刚让万安沏了壶茶,还没来得及关门,就看到周礼巡不管不顾地冲进来,把手里的电报译文和原件递过来:“快,看一看。”

  傅侗文接过,听到周礼巡说:“战胜国要在巴黎举行会议!邀我们中国参加了!”

  多年的谋划,送大批劳工去欧洲战场,甚至是筹备军队出征,全都是为了这一件事。为了能在国际上有话语权,为了能拿回山东……

  没想到竟在今夜,突然天降了喜讯。

  傅侗文如坠梦境,僵了几秒,才迫不及待地打开电报译文。

  连着数份电报,全是在今日发出。

  周礼巡为自己倒了杯茶,仰头喝下,笑个不停。

  傅侗文看到译文上的时间在一月,立刻问:“准备要何时动身?明年一月的会议,再不动身怕赶不上了。”

  周礼巡道:“即刻!十日内准备好一切,即刻动身!”

  “从哪里走?”傅侗文急切地问,“欧亚航线的班轮太少,有考虑到吗?”

  “侗文你安心,安心,”周礼巡大笑着,帮他找到第三份电报译文,“这里有路线安排。我们不走欧亚的航线。为保险起见,这次会从山海关走,经东北、朝鲜到日本,再从日本横滨横渡太平洋,走旧金山、纽约的航线,穿大西洋去巴黎。”

  沈奚在脑海里勾画着路线,是在绕远路,却最稳妥。

  正如傅侗文所说,欧亚的班轮太少了。干等着船期,只会误事。

  很快,周礼巡已经从这份电文,说到了去巴黎的安排。这次代表团有五十多人,周礼巡就在其列。而傅侗文也受邀作为“非代表团成员”,一同前往巴黎。

  “侗文,你有两个选择,一是跟代表团去。另一个,是你在上海等着前往巴黎的班轮。前者路程周折,十分辛苦,我会担心你身体吃不消;后者又怕你赶不上会议开始的日期……”周礼巡左右为难,“还是你来决定吧。”

  “我同你一道北上,同去巴黎。”他没有任何多余的考虑。

  “好,那我要去准备,你也快些。我是明晚的火车,你一早安排人去买车票还来得及,我们明晚再见!火车站见!”

  周礼巡说完,自说自话地跑下了楼。

  真是来去匆匆,一点都不把自己当客人。

  周礼巡人是走了,却把整个公寓的气氛都点燃了。一盏盏熄灭的灯,都重新打开,谭庆项指挥着众人,收拾起行李。时间紧,路途远,随行的人也多。

  谭庆项和万安都是火烧屁股的架势,楼上、楼下不停跑着,喊着交流。

  沈奚刚把衣柜打开,就被傅侗文拦住了。

  “随三哥出去一趟?”

  “去哪?”她回头,“再到处跑,真来不及收拾行李了。”

  “去医院,”他笑着说,“我要立刻见小五,要紧事。”

  沈奚看了眼落地钟:“那要快点去,要到病房休息的时间了。”

  他们一刻没耽搁,直奔了医院。

  到住院病房,已经是晚上九点,沈奚在一楼就依稀听到了护士们的笑声,等到二楼病房区,笑声更清晰了,正是从小五爷的房里传出的。

  她记起一桩事,和他低语:“我好像听人说,医院里有个小护士很喜欢侗临。”

  傅侗文不以为意:“只一个?那比起我和侗汌,是真差远了。”

  她嘀咕:“自吹自擂……假风流。”

  他反而笑:“哦?原来我也会被人说成是‘假风流’,倒也新鲜。”

  沈奚自顾着笑,不理会他。

  等到病房门口,她看到小五爷坐在病床上,手里握着个剥了一半的柑橘,五个围着病房的小护士手里都有剥好的柑橘,仅剩了个文静的小护士在众人后边,空着手。

  “三哥,嫂子。”小五爷看到他们,很是意外。

  “怎么剥起柑橘了?”沈奚笑着问,“还一人一个?”

  “是谢谢大家平日照顾我,”小五爷解释说,“都是姑娘家的,当然要我来剥。”

  “这样啊。”沈奚悄然找寻那个传说中喜欢小五爷的护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