吕母一看到警察,急了,怨气又开始直冲云霄:“谁报警的?谁啊!我们管我们的女儿,怎么叫闹事了?”

  原本局面已经暂时平息,警察不知道罪魁祸首是谁,吕母这一叫唤,倒是对号入座了。值班护士和保安忙将刚才发生的事情说给警察听。

  吕父面上无光,立刻又开始骂骂咧咧;吕母心怀恐惧,又开始怨天怨地地抹眼泪。这里是医院,病房里还有很多重症患者,他们越是哭闹,警察和医生就越容不得他们。

  “请你们跟我们回趟所里做笔录。”

  警察还算客气地拍拍吕父的肩膀,示意他跟他们走。吕父却恼火地把警察的胳膊重重一扔:“别碰我!我们家的事,轮不到你们警察来管!”

  强势有的时候很管用,有的时候也会碰钉子。因为他们终会碰上比他们更强势的人。

  民警拿着执法记录仪,把每一个动作都拍下来,冷冰冰地通知:“不好意思,这事儿就归我们管。根据《治安处罚法》第二十三条规定,扰乱医疗场所秩序,处警告和200元以下罚款。如果你们还要继续闹事,影响医疗工作,可处5日以上10日以下拘留。另外,拒绝配合我们工作,是妨碍执行公务,可增加拘留天数。我再问一遍,你们现在跟我们回派出所吗?”

  夫妻两个目瞪口呆。他们不懂治安处罚法,但他们听得懂警察的意思。现在走是警告和罚款,不走就是拘留。他们年纪这么大,蹲局子,丢不起这人。

  最终,夫妻两个心不甘情不愿地跟着警察走了。一名值班护士也跟着,一起去做笔录。

  韩闻逸眼看着警察将人带走,没走多远,他小跑追了上去。

  他从口袋里掏出两张名片,递给夫妻两人。他的举动很突然,两人没回过神,已分别接了。

  “叔叔阿姨,”他没有要求这对夫妻来做心理咨询——即使他认为他们需要,但他知道他们不会——他淡淡道,“我有一档节目,欢迎你们收看。”

  夫妻俩捏着名片,面面相觑。

  他没再跟他们多说什么,转身朝吕彤彤的病房走去。

  ……

  他走进病房的时候,吕彤彤已经坐起来了,正望着天花板发呆。见他进来,陪伴吕彤彤的小护士就起身出去了。

  “你感觉怎么样?”他在椅子上坐下。

  吕彤彤的眼睛红肿,必定是哭过,但值得庆幸的是,她看起来并没有想象得那么糟糕,她好像很疲惫很难过,但至少没有崩溃。

  她勉强地笑了一下,算是对问题的回答。

  韩闻逸默默叹气:“我刚才提的问题你思考得怎么样了?”

  吕彤彤垂下眼,没说话。

  过了好一会儿,她慢慢举起手。韩闻逸这才注意到她手里攥着一只手机。

  “如果我是柳献……”她慢吞吞地说,“我会这么做。”

  韩闻逸愣了一愣,忽然明白过来,不可思议地睁大眼睛——他怎么也没想到,报警的人竟然会是吕彤彤!

  吕彤彤又仰起头看天花板,因为她眼里蓄着眼泪,她不想让它们掉下来。她哽咽着问道,“韩老师,我是不是很坏很坏?”

  她从来没有做过这样大逆不道的事情。她不知道自己怎么了,但她相信自己必定已经十恶不赦——因为她虽然觉得难过,却竟然没有觉得后悔。她无法用愧疚来自我处罚了,她只能等待韩闻逸的审判。

  可是片刻后,她却听见了韩闻逸温柔而坚定的声音。

  “你做得很好。”

  她不相信。

  “不是你的错。”他说。

  她还是不相信。

  “彤彤。”他轻声道,“我为你骄傲。”

  她依旧没有回应。几秒后,她双手捂住脸,任由早已收不住的眼泪疯狂泻下。

  ……

  今天晚上是韩闻逸录制《十二》的时候。他出了医院,立刻开车赶往录影棚。

  他到的时候,场地里的工作人员正忙碌着做摄制前的准备。节目组的导演看见他,忙朝他招手:“韩老师,你先去休息一下。场地准备好了我就通知你。”

  他径直走过去:“王导,我想换一下今天的内容。”

  “啊?”导演王宇很惊讶,“换内容?”

  韩闻逸从包里拿出一张纸递给王宇。那是他进影棚之前临时写的大纲。《十二》这档节目是他的个人脱口秀节目,每期节目的内容基本是他自己拟定的,但在录制前他也会跟节目组进行沟通,节目组会从吸引观众、制造热点、审查等方面给他一些意见或者建议,所以节目的内容都是提前商议好的,不会临时更变。

  “我想今天先说这个。我希望这一期能早点播出。”他说。节目组一次会录制四期节目。如果他想说的今天不说,等观众看到这期节目的时候,又要晚上一个月的时间。

  王宇接过他递来的大纲,认真地看。看完之后,他低头看了眼手表:“现在是六点半。大概还有四十五分钟节目正式开始录制。你有四十五分钟润色,想清楚你等会儿要说什么。”

  韩闻逸微怔。他本来有点担心节目组会拒绝他的要求,毕竟临时更改计划是他任性。却没想到,王宇会答应得这么爽快。

  “韩老师。”王宇笑眯眯地把大纲递回去,“你的节目,你做主。”

  ……

  四十五分钟后,韩闻逸准备妥当,走到录像机前坐下。

  工作人员打板,录像机红灯闪烁,将他摄入其中。他目光炯炯地凝视着镜头,透过镜头,他仿佛看见了一张张错综复杂的网络图。图上密布着无数的节点,节点连接了一个又一个的人。那些他认识的人们,那些他不认识的人们。那些通过各种介质收看着他节目的人们。

  他对他们微笑。

  今天吕彤彤问他,为什么会想到做这样的节目,因为她父母的闯入,他没有来得及回答。但他准备用行动回答。

  他说:“节目播出之后,我看了大家的评论。很多人希望我能多讲一些人际交往的方法或是技巧。那我今天就说一条——不要轻易地批评和否定别人。”

  当他看到那对夫妻凶神恶煞闯进病房的时候,当他看到听到本该亲密的人们互相谩骂指责的时候,他也想抨击他们那些愚蠢的行为,他也想站在高地上把他们全部骂的狗血淋头。但他不会那么做。他不打算指责任何人,因为这就是他今天想说的内容——批评和否定并不是有效的手段。

  “我以前为一对夫妻做过咨询。他们说他们跟孩子的关系变越来越糟糕,孩子大了,不听他们话了。早恋、逃学、跟他们认为糟糕的人交朋友。他们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打得很凶,骂得很狠,都没有用。最糟糕的是,孩子开始欺骗他们,依然早恋、逃学、和他们不喜欢的人交朋友,但是不再让他们知道。”

  “他们问我,为什么他们的孩子会变得那么混蛋?”

  “我问他们有没有想过这个问题:当孩子被他们指责的时候,孩子的感受是什么?是他做错了应该改正吗?——或者换一个角度,当你自己被别人批评的时候,你的感受又是什么呢?”

  “如果有人在你的朋友圈留言说,‘你自拍真难看,不要发了’,有多少人会觉得,‘糟糕,我错了,我以后不应该再发照片了?’我不知道有没有人会这么觉得,反正如果是我,我会觉得这人真讨厌。然后立刻把他屏蔽拉黑。”

  “如果你随手使用了室友的橡皮,三天以后他仍然喋喋不休地埋怨你自作主张……”他摊手,“我不知道会不会有人吸取教训,以后使用他的橡皮之前一定要跟他打招呼。如果是我,我会认为他吃饱了撑的;我会跟他保持距离,不再用他的任何东西;如果我一不小心还是用了,那我会尽量不要让他知道,免得他以后又来指责我。”

  “同样,当我们批评别人的时候,我们的目的是让他们改正,可他们的感受却是我们很难相处。他们会避免以后再被我们批评,但他们避免的方法往往是要么远离我们,要么以后他们做的事情不要再让我们知道。”

  他想让别人接受他的观点,他就得设身处地地站在那些人的立场上让他们明白,怎样做对他们有好处,怎样做对他们有坏处。

  “良好的沟通方法,不是指责和否定,而是好好告诉别人,我们希望他们做什么。有时候他们不是故意做那些让我们不满的事,而是不知道该怎么做。所以心平气和地告诉他们,并且在他们那样做的时候鼓励他们,给他们正面反馈。让他们有动力继续。”

  “我知道有人不同意。当我跟那对夫妻这么说的时候,他们告诉我,很多成功的人都说过,他们感谢所有曾经批评过他们的人,是那些声音让他们变得更强大。所以为了让孩子成功,他们必须严厉。”

  他顿了顿,凝重而又认真地说:“不是。如果成功人士真的这么说,那是他们搞错了。让他们能一直坚持下去的,让他们摔倒了还能重新爬起来的,让他们最后能大大方方对批评声说感谢的……并不是那些否定他们的声音。是在他们脆弱的时候得到的鼓励和安慰,才让他们没有被彻底打败;是在他们小有成就的时候得到的支持和肯定,才让他们有动力继续往下走……”

  “没有任何人能强大到对抗全世界——除非,他的身边至少有一个爱他、陪伴他、给他鼓励、让他相信他能够做到的人。比起批评和否定,我们更应该学会的是鼓励和肯定。”

  “让世界变得更美好,是爱。”

  他不试图说服任何一个人。他只是坐在这里,说着他的话。他相信会有越来越多的人看到。

  他也相信,这个世界会变得更好。

  ……

  连续四期节目是一个大工程,节目一直录制到第二天天亮的时候才结束。韩闻逸从摄影棚出来的时候已经很疲惫。他一晚上没有看手机,等打开手机的时候,发现他凌晨的时候收到了吕彤彤发来的消息。

  “韩老师,我还没有睡着,一直在想今天的事情。”

  “我今年已经大三了,以前是打算毕业以后回家考公的,他们就是这样给我安排的。但是现在我决定等我出院,我就去找工作。毕业以后我想留在上海。”

  她一共发了三条消息,最后一条只有两个字。

  “谢谢。”

  韩闻逸微笑着收起手机,开车回家。其实他先前就想建议吕彤彤这样做,但心理咨询师不应该为来访者做重大的决定,所以他只是能鼓励吕彤彤转变思维。

  不是所有人都可以被改变。人们也很难去改变别人,可至少可以自我改变。无法契合的人或许远离才是最好的选择。一个人的能力终究有限,就只够让自己过好这一生。

  ……

  快开到家的时候,韩闻逸的手机铃声响了。他看了一眼,发现是母亲林佩蓉打来的电话。这让他有些惊讶。

  铃声响了一会儿,他终于按下了接听键。

  “醒了?”林佩蓉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