而意识到这一点的时候,我却倏尔浑身一僵。

这个魔王,是从那魔渊里面爬出来的……

我一个激灵,翻身起来,鞋都未穿,径直迈出了门去,见我出来,流月眸光一亮,未等他说话,我一把揪住了他的衣襟:“除了你还有谁从那里面爬出来吗?”

流月盯着我没说话。

我没耽搁时间,转头便盯向灵女,灵女一见我看她,就跟我眼睛里有刀子,扎疼了她一样,她往后一瑟缩,复而又觉得自己这样似乎太没出息,便清了清嗓子道:“干嘛?”

“魔渊里面还有谁出来吗?”

她眼珠子转了转:“你是想问你那徒弟吗?”

“说!”

灵女被我喝得浑身一震,嗫嚅道:“那地方千百年来我们魔族推了多少人进去,除了魔王,还有谁爬出来过……”

她话音未落,我周身气息一起,径直往魔渊那方而去。

当年我应该下去找清寒的。我想,如果魔王能从里面出来,那清寒说不定也可以,即便清寒不可以,那我下去了,说不定也能在里面找到他。我不该只在上面等的……

我应该去陪他的。

看看我这苟延残喘的这些年,都活成什么样了。

我催动身上所有的法力,瞬行至魔渊边。在高空中看着下方巨大的魔渊,恰巧见了魔渊边上一处有一些魔族的人围在一起。我行了下去,听见人群之中有一人在喊:“那兔崽子呢!让他把我的身体换回来!”

有人在旁边说了一句:“这看着有点像当年杀了厉亲王的那个小子啊……”

我浑身一震,推开人群要上前,忽然之间听得一声惨叫,前面的人迅速散开,大喊着:“吃魔了吃魔了!”

人们慌张跑走,我这才看见在离我十来步远的地方,我那个从小养到大的徒弟,一身衣衫褴褛,披头散发,眼带邪气,正咬着一个魔族人的脖子,在吞噬他的血液。

“我是你们的王!”他大喊着,“把你们的血都供给我!”

我看着他满嘴是血的疯癫样子,即便他顶着我清寒的脸,但我也清楚的意识到,他不是清寒,他这样像极了连我也只在书上看见过的上古魔物——没有接受过天界文明洗礼的,嗜血嗜杀的魔。

他是真正的魔王。

那来我院子里的那个……

在我意识到这点的时候,我已经没有回身和其他人一起离开的选择了,因为正经魔王的眼睛已经落在了我身上。

这换做以前,我是不会跑的,正面战上刚从魔渊里面爬出来的魔王,我想还可以战上几百场,可现在我是不行的。毕竟年迈,老胳膊老腿,是挥不动了。

魔王身形如风,一闪身便落在我身前,刚才神行太快,我没有力气反抗,堪堪被他拎住了脖子……

☆、四

第八章

他一笑:“神血大补。”

这哪行,他要吃了我的肉,可就坏大事了。

我虽然是个年迈的天罡战神,但好歹也是战神,心里到底是心系天下的。

虽然刚才心里起了个念头,还想去问问那人一些事,但现在看来,好像也没有问的机会了。或者说,其实本来也没有去问的必要的。

我本就是将死之人,问了又有什么用呢,说了又有什么用呢,只要知道,他已经活过来了,他能好好的继续活下去,我的心愿,其实就已经了了一大半了,就算他是用着那本属于魔王的身体。我心里也是开心的。

我在魔王咬我脖子之前,我冲他一笑,将这野兽一样的家伙看得有点愣神。

他用属于清寒的眼睛阴森诡谲的盯着我,我想这双眼已经想了好多年了,就算现在看见的眼神不对,但我也是欢喜的,于是我笑得更开心了些:“我老了,你看我带你走好不好?”

魔王又是一愣,随即对我露出了牙齿,在他牙齿触碰到我颈项的时候,我一剑从他的后背扎穿了他的心脏。

用的不是别的剑,正是那陪了我多年,后来被清寒盗走去报仇的神剑。兜兜转转,这神剑还是回到了我手里,老伙计到底是与我一起打完了最后一仗。

在魔渊之下这么多年,这把剑倒是一直别在这个身体的腰间,可见当年,清寒也是把这剑系得真紧啊。

神剑入妖魔之体,吸食魔血,光芒大涨,魔王初初回归,身体力量尚未恢复,此时被神剑入心,登时浑身脱力,可这样是杀不死魔王的,毕竟我现在根本没多少神力。

我肩头在他胸膛一顶,推着他向魔渊而去。魔王死死抓住我的手不打算放:“区区老妇,竟妄图杀害本王……”

他是想着拽着我我就不敢撞他下去了是吧……

我一撇嘴,一步冲出悬崖,失重感袭来,魔王用清寒的脸表现出了错愕和不甘。

然后魔渊的黑暗便从四面八方汹涌扑来,我笑:“你看,我说带你走就带你走,绝不食言。”

黑暗带走了我的视力,夺去了我的触觉,清寒的脸在我眼前消失,我像是坠入了一个空寂无底的黑暗当中,不知自己的生死,而便是在这样的地方,我竟然恍惚间好似听见了身后一人痛苦的嘶喊。他喊着:“师父……师父……”

带着绝望还有那么深的爱。

我倏尔想起了之前这个男子问我的话:“我若是钓你,你上钩吗?”

你早说呀,要知道你是清寒,我也像镜湖里的鱼一样,别说不用饵,便是没有钩,我也想着方往你身上蹦跶的。

只可惜……

咱们总是错过。

黑暗里是感觉不到时间的,也没有参照物,什么都没有,我以为我是死了。可渐渐的我却能在黑暗里察觉到一些细微的动静了,这是在有五感的时候所察觉不到的东西。

微妙的气息流动,细小得连发丝都吹不动的风,还有偶尔会触动我耳朵的声音:“师父,这里不是死地。”

他说:“这里是活的。”

我越来越多的感觉到这里的动静,这里有气流,有法力,还有……清寒。我能感觉到他的存在,只是我看不见他,摸不到他,甚至无法真切的听到他的声音。

但我能感觉都按他的心声。

这是一种非常微妙的体验。我能感到他一直在对我说:“跟我学,我能带你出去。”

他在教我东西,他想带我出去。

然后,他便真的带我出去了。

当我重见天日的时候,已不知道是多少年之后了,魔渊边上依旧一个也没有,我没有看见清寒,我在悬崖边四处寻找,依旧找不见他,他没有在这里等我,那……

我一回头,却倏尔发现,另一个人也从魔渊里面爬了出来。

是我陌生的眉眼,却带着我熟悉的神情。

他的身体是流月,可我知道,这个人名叫清寒。

他陪我跳下了魔渊,在里面陪了我不知道多少年。

我回望着他,站直了身子,轻声笑道:“魔王大人,你收徒吗?”

尾声

我和清寒一起从魔渊里爬了出来这事震惊了三界。

除了我们活着出来这举动很强大以外,更多的,是因为我竟然在魔渊底下的杀人戾气当中,修炼着改变了自己的身体,我的身体不再年迈,我不再是将死之人,我力量不再衰退,又恢复了当年的青春活力,只是……

我不再是神了。我变成了魔族,货真价实的魔。

谁也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我也不知道。天界的人找来,痛斥我叛离仙道。我总是靠着清寒的胸膛一摊手:“那你们除魔卫道就好啦。”

清寒挑了挑眉。

之后就再也没有仙界的人来叨叨了。

毕竟,打不过就夹着尾巴做人,这是真理啊……

作者有话要说:这篇已经在杂志《恋恋不忘》2016 01期和02期上面刊登过啦

☆、师父来战

楔子

我拢袖立于仙灵山巅,看着漫天飞雪,不由得一声长叹。

还有一个月便要到五月廿三了,那是我修仙满一百年的日子。这本应是个好日子,然而我却开心不起来。

山下探子又给我发来了消息,说我师父还在扬州城里喝酒吃肉,身上没受一点伤,两天前的那次暗杀行动,显然是又失败了。

我愁得皱苦了脸,心里委实万分忧郁。

不为其他,只因为我已没钱再去请一个暗杀组织了。

从今天开始,要杀师父,只好撸袖子,自己上了。

☆、第一章

我七岁修仙,拜的,大概是这世界上最不靠谱的师父。其实若要较真的说,我还真不是拜进师门的,我那完全是……

被拐进师门的。

百年之前,魔族初灭,天下仍乱,流民遍野,我亲生父母早不知在什么时候被冲散到了哪里去,是个孤身老乞丐见我可怜便带着我一起在路上流浪。彼时浪进一座中原小城,老乞丐生了病,我便在街边端个破碗乞讨。

是日天晴,街那头传来了一中年男子叱骂之声:“你看看你吊儿郎当的样儿!哪个有资质的孩子愿意跟着你!收不到徒弟!你这辈子也别想出师了!”

“师父。话可不能说得这么满。万一我隔几天就收到徒弟了,你脸面岂不是很难看。”

这回答的声音声音好听得紧,虽然有三分痞气与懒散,但音色却是我那时从未听过的好听,我好奇抬头。

便是那鬼迷心窍的一眼,穿透了重重人群,让我看见了面容如玉身形似竹,神态却微带几分懒散的男子……

那时我小,没见过世面,就这般轻易的被他的脸给迷住了。

我看得太入神,手里的破碗掉在了地上,“嘭”的一声,在嘈杂的街上本不那么显眼,但他却转过头来了,墨玉一样的眼睛盯住了我。

和着中年男子:“你找啊!你找给为师看看!”怒气冲冲的叱责,他倏尔歪着嘴一笑,径直向我行来。

不得不承认,尽管日后我对这个师父颇多怨言甚至怨恨,但当日阳光倾斜,他白衣翩飞的模样像一副美得不可方物的画印刻在了我的脑海里。

“小乞丐。”他蹲下身,平视着我,“我观你筋骨奇佳但却面黄肌瘦,想来是五行缺钱。”他在我碗里“咔哒”丢了块小碎银,“我有钱,你跟我走如何?”

我好一会儿失神,转头看了身后的老乞丐。老乞丐即便在病中,也依旧很有职业精神的向他伸出手,抖了两抖。

他了然一笑,解了锦囊,“咚”的一声,丢在了老乞丐面前,即便过了百年,我也依旧记得拿听起来贼沉贼沉的声音——果然有钱!

然后我就随他走了。

当时我以为自己是被买去做婢女的,不如一点,就是去做粗使丫头的。我怎么都没想到,我竟然,是被买去当徒弟的……

仙灵山立派数百年,没有哪个师父是用钱把徒弟买回来的。

我这个师父,做到了。

他当时还对他师父也就是我师祖笑得坏坏的嘚瑟:“师父您脸疼吗?”

师祖气得吹胡子瞪眼,指着他半天没说出一句话来。

萧逸寒回头拽了我的手,在我掌心里放了一块白玉佩,那时我从未见过这般精细的物什,一时惶恐,不敢要,只不安的将他盯着。

他将我的脏手握住,目光和他掌心一样,都是下午太阳将歇未歇时懒洋洋的温暖:“小乞丐,今天开始,你就是我萧逸寒的徒弟了,以后别人给你东西,你只能因为嫌弃而不要,而不能因为害怕而不要。你得随我,做一个金贵的人。”

我当时不嫌弃这白玉佩,于是便收了,日日佩于腰间,如珍如宝。

后来,我却已经将那白玉佩解了,置于箱底,理由和萧逸寒说的一样——因为嫌弃。

而现在我却又将那压箱底的玉佩翻了出来,想着此次出山是要杀萧逸寒的,他有多不好对付我知道,说不定这是一场耗时长久的拉锯战。这个玉佩拿着,等到应急的时候,说不定可以当了换钱。

我御剑出山,不日便到了扬州,找了个客栈安顿下来,我便根据上次探子提供的情报找到了萧逸寒经常出没的酒馆。

大早上的小酒馆基本没人,我点了壶酒,坐在角落里守着门看。

正是烟花三月天,阳光和煦,扬州城里桃红柳绿,真是最美时节,而今世道也还安稳,不再像当年那般兵荒马乱,百姓流离失所。

酒馆外面一个小女孩被沙迷了眼,她闭着眼睛一边揉一边闷头走,一不留神便撞到了一个穿得破破烂烂的人身上。

看见那人,我眼珠不由自主的缩紧。

他披头散发衣衫褴褛,脸上乱七八糟长着胡茬,虽神情更比当年添了几分粗犷野性,但这一双眼,是我夜夜梦回里的魇,我自己化成灰,也认得他。

这就是叛出仙门、堕入邪魔歪道的,我的师父。

萧逸寒。

小女孩一抬头见自己撞见了这样邋遢的一人,登时整个人被唬得愣住,就眯着一只眼将萧逸寒盯着。

萧逸寒也垂头看了她片刻,随即蹲下身,略粗鲁的打开了她揉眼睛的手,拉下她的眼皮便“呼呼”吹了两口气。小女孩流了两滴眼泪,将沙子洗了出来,可人也吓得将哭未哭。

萧逸寒一拍小女孩脑袋:“走吧。”他说话声调依旧拖得懒洋洋的,只是没有了以前温暖的笑意,到底是世事变更,也改变了他,“回头可别撞见别的坏人了。”

倒是知道自己是坏人。

我心底冷冷一笑,余光里看着他走进酒馆来,坐在了我斜对面。

余光里注视着他,新仇旧恨,如缠藤般爬上心头

一时间我竟有些控制不住自己拿酒杯的手,杯底在桌上磕出了一连串“笃笃笃”的声音。

百年前,我拜入萧逸寒的门下,我本将他当做救世主一般供奉,暗暗发誓一定要好好对他,不能让他失望,要成为让他足够骄傲的人。可我怎么也没料到,他却成了刻在我身上的……

耻辱。

仙灵派有个不成文的规矩,想要出师就必须先收一个徒弟,而如今离萧逸寒叛出师门八十余年,即便我献尽殷勤也未收到一个徒弟。

同辈的排挤,小辈的非议让我日日皆生活于孤独当中。不摆脱萧逸寒这个耻辱,我就永远会活在这样的孤独当中……

萧逸寒非死不可。

我收敛了眸色,稳定了心绪,默默的为自己斟了杯酒喝。

萧逸寒坐在我斜对面的桌子上,也倒酒自饮,举杯之下,于时光斑驳的罅隙之中,回忆偏差,我竟恍惚间想起百年前萧逸寒初初将我带回仙灵山时。

那时萧逸寒刚收了我,他出了师,有了自己的小院,再没有人管着他,他便成天成夜的在屋里睡懒觉,醒来便坐在院里喝酒。甚至会叫上我。

我那时小,整日唯唯诺诺的呆在他身边,小心处事,唯恐半点惹他不开心了,会将我逐出门去。

他让我喝酒,我便喝了。

然后一直喝到萧逸寒趴下……

那是我第一次发现自己竟有千杯不倒的体质。

第二天萧逸寒醒来后严肃的打量了我许久,从此,他找我喝酒这件事便一发不可收拾……

萧逸寒白日与我酌,晚上与月酌,醉了便一切不管的仰躺在椅子上睡觉打呼。在那只有我与萧逸寒两人的山头上,我只好忙里忙外的给萧逸寒张罗着烧水铺床。

我还记得第一次萧逸寒在我铺的床上醉酒醒来后表情,怔愣,呆滞,有点反应不过来的木讷,他抓了抓干净的衣领:“昨天你给我换的衣服?”

我点头。

“倒是第一次。”他呢喃自语,“有人这般照顾醉酒的我。”

我看着他,老实又憨厚的说:“师父,徒弟以后会一直这样照顾你的。”

他看了我一会儿,随即便是眯眼一笑,懒懒的往床上一趟:“好呀,如此,便给我拿点吃食来,待会儿我们便接着喝吧。”

“好。”

我那时天真的以为,喝酒喝得醉生梦死大概就是修仙者们的日常吧,徒弟孝敬师父,大概都是这么孝敬的吧。

直到这样过了好几月,师祖来看望萧逸寒,见院里酒气冲天,登时动了雷霆之怒,将萧逸寒与我痛骂一顿之后,我才意识到,哦!原来别的山头的师父都不这样带徒弟玩的!

萧逸寒也才意识到了,哦,原来他身为师父似乎应该要教我什么东西的。

那以后,萧逸寒才带我去仙灵门学堂夫子那里上课,我也才过上了正常的修仙生活。也从那以后,我便再也没有那样与萧逸寒共饮了。

时光翩跹,岁月像个调皮捣蛋的小孩,竟将我与萧逸寒的初时与此刻的重逢,叠在了一起。

而现在,我的心境也再也回不到当初的澄澈干净了。

我放了酒杯,站起身来,不徐不疾行至萧逸寒桌前。

酒馆外的春风徐来,拉扯了他的发丝与我的衣摆。

“师父。”我在他桌子对面站定,唤了他一声,一直等到他带着三分醉意的抬头看我……

便在这瞬间!我寒剑铮然出鞘,剑尖直取他咽喉,这一击我未曾想过会成功,若是萧逸寒这么容易杀,那我雇的杀手,早就提了一百个萧逸寒的脑袋来见我了。

可我没想到,此时的萧逸寒却直直的盯着我,周身毫无防备,即便剑尖刺入他的喉间,鲜血渗出,他也依旧只是看着我,像是发了呆,入了神一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