陆昂闻言,垂眸。

听了这个名字,罗坤不免生气:“你早点让她别做了,说出去丢我的人!”

陆昂这时才问:“怎么了?”

“就你那个导游嘛,她还真是缺钱!”罗坤说起来冷哼一声,不屑道,“晚上陪酒,白天在商场卖化妆品,够折腾的。”

陆昂便没再开口。

商场,卖化妆品,这两个信息足够了。

*

罗红倩离开之后,客厅只剩三个男人。看了看陆昂,罗坤那亲信似乎要说些什么,罗坤摆摆手,直接打断道:“我心里有数。”

“是不是对我有意见?”等这人走了,陆昂突然这样问。

陆昂刚来,罗坤就打算让他接手五叔那边的生意,还是当着底下一众兄弟宣布的,自然有人不服。陆昂很清楚这一点,罗坤也清楚。几个亲信轮流闹过来,他正发愁该怎么摆平呢,没想到陆昂自己提了。罗坤笑了笑,没骂底下那帮人,只道:“底下人叽叽歪歪,昂哥你别往心里去。”

“怎么会?”陆昂说,“我也觉得这不合适,正想跟你提。”

罗坤便大方提议:“那昂哥你先拿夜总会练练手,等这帮人没屁放了,再去接老不死那边的生意。”他其实已经有了这个盘算,如今不过顺水推舟。

陆昂自然没意见。又坐了一会儿,他就告辞。

罗坤这时才想起来,问他:“昂哥,你今天来什么事?”

陆昂笑了笑,说:“就刚才那个事。”

他走出罗家别墅,隐隐作痛的太阳穴终于没那么疼了。

*

安安刚给一个客人试完颜色,那边,罗红倩就背着双肩包,朝她挥了挥手。

“你怎么来了?”安安好奇。

罗红倩笑眯眯地和她咬耳朵:“我过几天过生日,想买件新衣服。”扯了扯身上土里土气的双肩包,她又说:“还想换个包。”

安安已经习惯了她的有钱,点头附和道:“好啊。”

“那你陪我去!”罗红倩连忙拉住安安。她现在买衣服、鞋子、化妆品都爱拉着安安一起去,仿佛她的意见很重要。

等安安忙完这个顾客,罗红倩已经替另外一个柜员完成了今天的销售任务。拜托这人替安安看着柜台,罗红倩拉上安安就去楼上女装。

罗红倩挑的都是她这个年纪适合的衣服,她拿了好几件裙子,在镜子前比来比去,扭头问安安:“哪件好看?”

她的肤色有些黑,安安认真给了意见——落落大方的白色连衣裙,很合适她。

“会不会太素了?”罗红倩看向手中另外一件,犹豫道,“小静姐喜欢这种颜色呢。”

这是件浅黄色印花的连衣裙。

温柔又娴静。

安安看了一眼,漠然别开视线。

她想起了自己那件可怜的印花连体裙。她当初换上时,是羞赧而期盼的,脱下来的时候,只有羞辱。

深深的羞辱。

在陆昂心目中,没有人能比得上那个名字。

这是陆昂亲口说的,你能和她比吗,你配和她比吗。

安安不能,安安也不配。

注视着面前兴高采烈的罗红倩,安安知道,罗红倩也不能,当然,也不配。

因为在陆昂心目中,没有人能和这个名字相提并论。

罗红倩已经换上那套浅黄色连衣裙,她转了一圈,喜滋滋地问安安:“好看么?”

安安点头。

“好看。”

她这样敷衍回答。

*

送走罗红倩,安安回到自己的柜台。另一个人正好换班去吃饭,柜台里只剩安安一个人。商场里的音乐常年循环播放,无聊的要命。安安站在柜台后面,低头对着那些瓶瓶罐罐发呆,忽然,面前有人站定。

高大的身影落下来。

“你好,要买…”安安满脸堆笑抬起头,见到面前沉着脸的男人,她后面的半截话就吞了下去。

安安迅速敛起笑意,偏头望向旁边。

欢快的商场音乐节奏中,他们这个柜台气氛僵持又诡异。

默了默,陆昂随手捡起一样东西,问:“这怎么卖?”

安安说:“不卖。”

陆昂忍俊不禁:“为什么?”

安安没答。

陆昂便问她:“住哪儿了?”

“这位大哥,你管得是不是有点多?”安安不耐烦的顶回去。

、第二一章

“这位大哥,你管得是不是有点多?”安安不耐烦地顶回去。

她身上是商场统一的黑色套裙,略略收住腰,里面搭了件白色衬衫,小开领。她脸上妆容也没有平日那么浓,但口吻又倔又犟,一如既往的横。

陆昂也不在意,只是坚持:“出来,我要跟你谈一谈。”和在意兴阑珊一样。

谈?

谈什么?

谈她怎么不要脸,谈她怎么勾搭罗坤的么?

安安扯了扯嘴角,冲陆昂冷笑。

“对不起,我跟你没什么好谈的。”

她的语气更是冷酷。

安安说完,别开视线,再不理会对面的人。

余光中,男人高大的身影仍杵在那儿,像巍峨的山,不容忽视。而在一堆脂粉香水混杂的刺鼻气息里,他的气息一样侵略。纵然过去了这么多天,安安还是能准确分辨出那股叫做“陆昂”的味道。

这是世界上独一无二的气息。

她早就闻到过的,那天在温泉里,他们靠得那样近,她便将这味道记得越发清楚了。她此时此刻甚至还能回忆起这个男人身体的坚实,回忆起他粗粝指腹带来的陌生战栗,回忆起自己可笑的心动,还有他给她的致命羞辱…安安眨了眨眼,漠然抿起唇。

头顶上,陆昂已经在说:“你知道我要说什么。”

“我不知道!”安安当然和他唱反调。

陆昂正了正色,难得认真教育她:“安安,你还年轻,生活有千百种的可能,并不一定非要选择这一条路。”

“听不懂。”安安漠然以对,又想起了什么,她呛陆昂,“谁是安安?——我不认识她。”

陆昂默了默,便说得再直白一点:“离开他,别再做这一行。”

“离开他?”

“谁?”

安安直视陆昂,故意反问。

面前的女孩是倔强的,可她的肩膀瘦削,她的眼神也清澈…陆昂沉默两秒,说:“罗坤。”

听到这个名字,安安冷冷一笑,“陆昂,你有什么资格让我离开他?”她这样质问他,“他能给我钱,能让我不被人欺负,你又能做什么?”

她问他,你又能做什么?

陆昂紧抿着唇。

商场嘈杂的音乐恰好结束,切到下一首的中间难得有几秒安静,在这样的安静之中,安安还是冷笑,她一字一顿提醒面前的男人:“你让我滚,还让我滚远一点。所以,陆昂,你以为你是谁?”

“你以为我会乖乖滚回来,再听你义正辞严的教训?”

“你以为罗哥叫你一声‘哥’,你就真是他哥了?你现在还不是依附他,靠他吃饭?如果不是他,你就是一个劳改犯!你凭什么说我?”

她一声声、她一句句,掷地有声。

小小的柜台里,是死一样的寂静。

任凭商场音乐如何喧嚣、热闹,这里——她和他之间——就是一滩死水。

死水之外,周围的人听到“劳改犯”这三个字,齐刷刷注视陆昂,像看一个怪物。

站在众人戒备的视线里,陆昂低着头,沉默片刻,他转身离开。

走出两步,停了一停,他还是回身交代安安:“记住我今天说的话。”

安安并不搭腔,只是漠然望向旁边。

一片喧嚣里,这人的脚步声便远了,一步步,有些沉重。

安安还是没有动。

面前,陆昂随手拿起来的那支口红还在柜台上。黑色圆管,上面印有金色logo。

它立在那儿,孤零零的,笔直而坚硬。

安安看了看,用力将它丢回去。

*

陆昂走出光洁明亮的商场。

外面是难得的晴天,太阳很晒,他眯了眯眼,慢慢往回走。

一夜没睡,到此时,他终于察觉有点累。

老旧的平房院子空无一人,电水壶吊子里还是没有水。陆昂揭开盖子,将吊子拎在手里,站在院子水龙头边接水。

哗啦啦的水声中,隔壁那对小夫妻依旧你侬我侬,在商量吃什么。

“炒个腊肉好不好?”

“好。”

“再煮条黄花鱼,好不好?”

“你说的都好嘛。”

亲昵的声音穿过墙壁,飘过来,飘在陆昂耳边。陆昂面无表情的扯过插线板,插上插头,开始烧水。

他还是坐在院子的台阶上。

两腿支在地上,脊背微微弓着,面对院子里的一堆杂货,陆昂默默抽烟。

眼前烟雾飘着飘着,就又散了。

在嘶嘶响的水壶电流声中,陆昂起身走进身后的房间。老平房一共三间,从右往左,依次是卧室,堂屋和卫生间。他四处随意看了看。

坐在厕所里,打开莲蓬头,陆昂打了个电话。

那边接得很快。

“怎么现在联系?”对方疑惑。

陆昂笑:“突然不晓得自己是谁了。”

“正常。”那边问,“遇到事了?”

“没。”

陆昂低头,抽了口烟。

“注意安全。”

“知道。”

简单说完,陆昂耳边只留下嘟嘟嘟忙音。

这个电话不超过15秒,又剩他一人。

握着手机,陆昂忽然懒得动。他还是坐在厕所里,后背抵着墙。身后的莲蓬头没有关,水声哗哗往下,让整个世界暂时清净。

*

安安结束白班,从商场更衣室里换完衣服出来,外面已经七点多。

她在路边买了一碗酸辣粉,提在手里,急匆匆往意兴阑珊跑去。

七点多的夜总会还没有开始热闹,大厅里清洁工仍在整理清扫,擦拭桌子。调酒小哥也打着呵欠刚刚到,站在吧台后面摆弄他的那些洋酒。

穿过大厅,安安目不斜视,走到后面的一个小房间。

这是专供陪酒小姐休息的地方。

如果有客人需要,领班会过来叫人。

这个时间点,已经有人早早到了,要不在吃晚饭,要不在忙着化妆。见到安安,她们都笑了笑,客气打招呼道:“丝丝来啦。”——安安是罗坤眼前的红人,她们都想巴结呢。

安安并不理会,她坐在沙发角落里,端着酸辣粉开始吃饭。

吃完饭,她又认真补妆。

看着镜子里浓妆艳抹的自己,安安心下照例安定。

八点半左右,夜总会才真正热闹起来。坐在后面的休息室里,能听到前面的音乐声,还能听到客人们互相吹水的大嗓门,这是夜的开端,也是钱的开端。领班亦开始变得忙碌,来来回回,每次过来都要叫好几个姑娘出去。

偏偏每次都没有安安。

眼睁睁看着钱飞掉了,安安不由蹙眉。她起身,走出休息室,去找胖子说理。

“胡经理,为什么今天都不叫我的号?”

安安质问胖子。

胡胖子忙得晕头转向,见到她来,一拍脑袋,连声说:“忘了!忘了!我忘了!”安安只觉得莫名其妙,这人忘记什么了?胖子指指前面大厅的舞台,笑呵呵解释道:“美女啊,你现在身份不一样了。上面不让你陪酒啦,你现在是咱们夜总会的当家驻唱。”

“驻唱?”

安安听了还是莫名其妙。

“是啊,”胖子点头,“之前那个离职了嘛,咱们正好缺个唱歌的,就你了。”

“那我的钱怎么算?”安安仍然一头雾水。她每晚陪酒可以拿提成,那驻唱呢?

胖子自然说:“给你开工资啊。”

“工资?——多少?”安安不放过任何赚钱的机会。而且如果价钱合适,驻唱这份工作比陪酒要好太多了。那些男人醉酒之后的臭味熏过来,安安每次回忆起来就想吐。

胖子听她这么问,便笑得意味深长:“你要多少就多少啊,罗哥肯定舍得。”

“是罗哥安排的?”

安安心念一动。

胖子“嗯”了一声,没再多说其他。

安安看向那边的舞台。

舞台上没有人,独独立着一支黑色麦克风。

那支麦克风,在等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