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寂也沉得住气,他说:“我小时候父母工作特别忙,没时间管我, 我就经常一个人坐火车来这里。那个时候的火车还是绿皮的,特别慢。那么长的时间,我一个人天马行空胡思乱想,想将来的生活,我想去当一个宇航员,想飞去外太空。我还想,以后一定要带自己喜欢的姑娘过来,坐在这里看日出日落。”
“所以陆安,我带你来这里。”
人真的不能犯贱,一犯贱,就彻底低到了尘埃里。
沈寂没追过女孩,他根本不用追,一大堆等着倒贴。以前他带姑娘去度假,要么欧洲风情小镇,要么各种海岛,他第一次带人来北戴河。
说出去都不可思议。
安安搁下手里的叉子。
红酒在高脚杯里静止住了,那些醇厚的香气飘出来,丝丝缕缕萦绕。
安安说:“谢谢你。可是沈寂,你知道的,我有男朋友。我很爱他,我一直在等他。”
这个事实沈寂一向清楚,所以他越发好奇:“他追的你?”
“不,”安安明确否认,“是我追的他,并且死缠烂打。”
她那时候想各种法子缠着陆昂,变着法儿的勾引他,正面不行,她就换背面…那一幕幕闪过,安安忍不住垂眸,轻笑。时间过得好快,都三年多了,可她根本没有忘记,也没办法忘记。
那些过往刻在了心里,她每一次呼吸,都牵扯出无穷无尽的思念。这种思念令她窒息。
嘴角笑意一点点凝固,安安耷拉着眼,沉默下来。
沈寂忽而不服气:“给我说说,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安安张了张口,认真告诉沈寂:“他是一个英雄,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弯起嘴角莞尔一笑,安安又无比虔诚的告白:“他还是我一辈子的梦想、永远的归宿以及所有的信仰。这个世界没有人能比得上他。”
“我很爱他,他也很爱我,我知道的。”安安无比笃定。
沈寂有片刻安静,“如果你的英雄受伤了呢?”他眼前是那条一动不动的胳膊。
安安说:“不管他变成什么样,我都会照顾他。”
“如果他死了,再回不来呢?”沈寂继续追问。
那杯红酒静静摆在面前,安安端起来,抿了一口。她问:“要听官方回答,还是私人的?”——这是辉姐教她的,跟人周旋的方法。
“都要听。”
“官方回答是逝者已逝,我会忘了他,好好生活。”安安笑。
“那私人的呢?”
又喝了一口酒,安安平静地给出答案——
“我会死。”
那种思念无时无刻不在炙烤着她,她没办法离开他,她根本没法离开陆昂。
那是她的命!
纱窗半开,温柔的海风徐徐吹进来,带进蚀骨钻心的凉意。沈寂一直沉默。许久,他开口评价:“你才神经!”
安安没有反驳,她只是问:“你知道他在哪儿吗?”
“鬼知道!”
*
陆昂以前没在派出所待过,孙海华让他先跟一个快要退休的民警老齐,熟悉辖区情况。
他们从派出所前面的十字路口开始。
周围满是商场、写字楼和小区,对面是个剧场,剧场的滚动条上滚动宣传今晚的演出剧目,红色字幕极度显眼,是近年颇受好评的《暗恋桃花源》。
老齐领着陆昂从这里开始慢慢往前熟悉。
老齐在这一片工作很久了,随便走到哪儿,他都能讲出各种门道。这家的老板为人奸猾,容易缺斤少两遭投诉,那家夫妻常常闹矛盾,要注意协调工作。那些人也熟悉老齐,见到都打一声招呼,然后好奇打听陆昂:“所里新来的同志啊?”
老齐乐呵呵“嗯”一声,指着陆昂,介绍道:“小陆。”
一个上午走了三个小区,中午两人回所里食堂随便对付一些。
老齐要了一碗杂酱面,特地提醒陆昂:“你有伤,要忌口。”经过一个上午相处,老齐挺喜欢陆昂的。陆昂不爱说话,但性格稳重,凡事有主意,站在那儿就能镇住人。担心陆昂心里有疙瘩,老齐主动开导:“以前枪林弹雨、惊心动魄,现在处理这些鸡毛蒜皮,会不会不适应?”
“不会。工作性质不同。”陆昂很有心理准备。
老齐不免替他可惜:“你在那边立过功,完全可以安排到更好的单位。”
高强之前也是这么说的,组织上照顾陆昂,如果去别的地方,能够将他安置到更好更轻松的岗位。可陆昂自己坚持要来北京。他的身体没法再继续当一线的缉毒警察,现在做个普通民警,他觉得挺好。
他喜欢这个职业。
陆昂笑了笑,还是那句话:“我闲不下来。”
“我也一样。”老齐感慨,“做咱们这行吧,苦是真苦,没日没夜的忙。可现在要退休,我这心里空落落,怪舍不得的。”说完工作,老齐转而热心闲聊:“小陆,结婚了吗?”——他开始发挥老年人余热。
“没。”陆昂如实摇头。
听到这个回答,老齐继续热情:“谈对象了吗?你条件不错,我老伴儿认识好几个不错的姑娘…”一说到年轻人的婚恋问题,老齐更加停不下来。
陆昂笑:“我有女朋友。”
“啊,有对象了?”余热没发挥成,老齐明显失落。
陆昂点点头。看着碗里的面条,他说:“要是结婚,就给您送喜糖。”
“行啊!”老齐替他开心,“愿意死心塌地嫁给你的姑娘,肯定是个好姑娘,人好,心善。”
陆昂又笑了。他说:“她有点作。”
他吃了安安多少脸色,她发起脾气来一套套的,没人能说过她…那些过往涌上心头,陆昂握着筷子,轻轻一笑。
对讲机在响,老齐接到出警通知。所里人手根本不够,陆昂搁下筷子,迅速跟老齐一起赶去现场。
春夏之交的北京干燥、微凉,陆昂的新岗位普通、平凡,但依旧伟大。他是一名光荣的共和国警察,他选择了这一条路,就从来没有后悔过。
暖阳下,他的背影高高的,肩膀宽宽的,从未改变。
*
从北戴河回北京,依旧三个多小时的车程。
沈寂还算有风度,没有半途甩掉安安。到了北京,他才将安安丢在路边。一停住车,沈寂就直挥手,轰她走:“走吧走吧。”仿佛无比嫌弃。
安安也不在意。她径直下车,关上车门。
沈寂一脚踩下油门,离开得飞快。
后视镜里,安安的身影越来越小。今天稍微有点起风,她早上出门带了件薄风衣。如今天色将晚,她将风衣穿在身上,风衣底下露出连衣裙的裙摆。窄窄的腰带系在腰间,将她的腰勾勒得纤细。她一手插.进口袋,一手随便搭在身侧,能看到艳丽的指甲,嫣红,嚣张。
她美的张扬,她美的张狂。
她的爱也浓烈得如同一把火,却只保留给了那个男人。
那个能让她毫不犹豫去死的男人。
那个她一辈子的梦想。
他们之间究竟发生过什么,他们一起经历了什么,沈寂无法得知,他只知道自己永远没办法赢过那个男人。
收回视线,沈寂无声轻笑。
他说,祝你好运,陆小姐。
*
沈寂停车的地点是一个十字路口。
附近是商场、写字楼和小区,人来人往很热闹,安安身后还有个剧场,剧场的红色滚动条上显示着今晚的演出剧目——《暗恋桃花源》。
安安学表演,她慕名看过这场剧。
戏里,江滨柳和云之凡在上海走散,数年错过,年老才重逢。
戏里,江滨柳还问,之凡,这些年,你有没有想过我?
当时安安哭得不能自已。
时间让感情变得厚重,让本就不多的回忆变得弥足珍贵。
她想啊,怎么不想?
红色字幕滚动完一遍又一遍,安安转眸。
天色完全暗下来。路灯一盏接一盏亮起,蜿蜒向前,不断延伸,构成夜空下璀璨的河。照亮人们回家的路。
家呀,多么美好的字眼。
安安也想过结婚,她也想有个家。三年前,她就想和陆昂结婚了。
在那个干净而洁白的房子里。
她要和他结婚,她要给他生孩子,她要和他永远在一起。此生此世,永不分开。
她不想等到年老才重逢。
她还想给他生孩子呢…
独自站在这座忙碌而陌生的都市里,安安忽然无比想念他,她太想他了,想到疯狂,想到痛苦,想到要死了。
眼眶发热发酸发胀。
可安安不知道该去哪儿找他。擦肩而过的都是陌生人,高的,矮的,胖的,瘦的…都不是他,一个都不是!
没有一个是他…
这个念头真让她绝望。
安安茫然凝视前方。
她傻傻望着这个世界。
忽然,安安愣了一愣,她疯了一样要过马路。
笔直的马路车流穿梭不息,偏偏红灯亮着,安安扭头想找过街天桥,可两边都没有!安安死死盯住路对面!路对面,有个个子高高的男人隔着车河经过,他身高腿长,他穿纯色T恤和牛仔裤,他的左手手腕缠着丝带。
红灯还是亮着,安安度秒如年。她视线一直追随对面那个男人。车流穿梭,他的背影若隐若现,时而能看见一点,时而彻底被挡住…不知过了多久,红灯终于开始倒数!
10、9、8、7…3、2、1!
安安急匆匆跑过去。
她穿高跟鞋,却跑得飞快。
穿过前面所有的人潮,她不停穿过,她不停地往前跑,不停往前追。
她心慌极了。
那个名字就要脱口而出了,那两个字在她舌尖上倾吐了无数次的。
陆昂啊,陆昂。
她终于要追上那个男人了,可还有短短几步,安安却意外顿住。
那个不是陆昂。
他不是。
只要看一眼,她就知道是不是他。
站在那儿,眼睁睁看着那个男人走远、离开、再也不见,安安忽然泪流满面。
她无声痛哭。
安安低头,抹了抹眼泪。
陆昂会来找她的。安安告诉自己,他今天不来,她就等他到明天,明天不来,她就等到后天。她要一直一直等下去,等他回来,等他出现。
等到他们重逢的那一刻。
安安擦干眼泪,戴上墨镜。双手插在口袋,她独自走进路灯蜿蜒的明亮里。这是一条归家的路,她一直在等他。
*
赵显平见到安安,是崩溃的。
“辉姐已经跟我解约。”赵显平必须提醒她。
“我知道。”安安面容淡定,“但那是辉姐的决定,不是我。”
“所以呢?”赵显平拿着水杯,睨她。
安安给出条件:“我不要钱,我就要在这里唱歌。”
“为什么?”赵显平格外无奈,“干嘛这么执着?”
“我怕有人找不到我。”安安转向外面,“我们第一次在北京散步,就经过这里。他知道我会唱歌,他会来找我。”顿了一顿,安安拜托他:“如果哪天你不打算开了,请一定把这家店转给我。”
沉默很久,赵显平说:“随便你,我可不给你工资。”
“当然。”
赵显平的酒吧在那所艺校旁边,主打文艺小资气息。过了八点,底下的人渐渐多起来,安安走上台。
明亮夺目的灯光打下来,安安看不清底下任何的人。
只有一道又一道身影。
她化过去的那种浓妆,黑色眼影,眼尾抹亮粉,头发烫成波浪,没什么人能认出她一个配角。安安坐在高脚凳上,黑色话筒架支在面前,她开口,开始唱歌。
安安一首接一首的唱。
她唱中文,她唱英文。
那些音符萦绕上空,在璀璨的繁星下,绘出一条曼妙的归途。
归途这一端是她,而另一端是她终生挚爱的男人。
她在等他来。
他做过承诺,就一定会来。
*
陆昂和老齐处理完那起报警,已经晚上九点多。菜场有几个刺头,明目张胆收保护费,如今一并抓回来,审讯、录口供,派出所的工作就是这样繁琐而忙碌。
陆昂暂时不用值班。
在食堂吃过晚饭,换掉警服,他推门出去。
隔壁是几个结了婚的汉子,留在所里值班。一个在跟五岁的孩子视频,还有一个洗衣服回来。见到陆昂,都热情打招呼:“小陆,出去啊?”
陆昂“嗯”了一声,笑道:“出去走走。”
、第五八章
晚风清凉, 北方的夜没有南方那么潮湿、燥热。走在清风里,陆昂难得轻松。
当时要安排他去别的地方, 陆昂没答应。陆昂自己选择来这里。高强问他,来这里做个民警, 究竟值不值得。
“没什么值不值得。”
——这是陆昂当初的回答。
他做了选择, 就不会后悔。如今走在这条路上,陆昂亦没有后悔。
夜晚十点多,这座城市繁华依旧。远处高楼林立,灯幕璀璨, 近处夜色撩人,悄悄探出它的专属呢喃, 舍不得道别、说晚安。
林荫道两侧是各式各样的餐厅、咖啡馆、酒吧,夜生活将将开始,一切热闹而喧嚣。路对面就是他带安安去过的那所学校。迎面遇到几个学生,在激烈争论今天的那场戏。这个镜头该怎么分,那个走位好不好。
一切生机勃勃, 一切昂然向上。
没有硝烟, 没有死亡,这正是他们用生命、用鲜血守护的安宁。
这样的安宁真令人高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