顾加衍又从口袋里掏出一个紫色的丝绒盒子,我看着那个被我留在床头柜里的东西,里面是世界上最璀璨最漂亮的东西。顾加衍说:“这个你也收着吧,逸凡让我跟你说,没有什么别的意思,只不过是留个念想。”

我犹豫了片刻,仍是抬手接过,听见他轻轻笑出声来:“我本来以为这戒指你是不会收的,但是逸凡说你会,看来还是他了解你。”

我说:“蚊子腿也是肉啊,万一哪天缺钱了,这个拿去卖了还是多少能换点钱的。的确是周逸凡比较了解我,顾医生,你太高看我了。”

顾加衍摇着头笑了笑:“不是,他只是说,你并没有表面上看起来那么狠心。”

我默默无语,他说:“林末,其实你们…”

我叹了口气:“你果然还是来当说客的,我真不应该放你进来。”

他说:“你误会了,我只是受他托付把这些东西拿来给你,他知道你不会见他。既然你不高兴,那我这就走了。”

我怔了一下,顾加衍低头把那份我签好字的协议书重新装好,我看着他站起来,忽然觉得有些尴尬:“呃…不是,顾医生,你要不要留下来吃过午饭再走啊?从这回到市里也得两小时,要不…”话还没说完就已经看见他一屁股重新坐下来:“既然你说我是说客,我要是不说点什么再走,那我觉得也太亏了。”

我说:“…”

他坐下拿起那杯原先一口都没动的茶,咕噜咕噜地猛喝了几大口,我一看他这个架势,预感到他下面将有一箩筐的话要说,只好无奈地往沙皮椅背靠了靠。

说便说吧,我连他在医院里生死未卜的时候都能狠下心无动于衷,让他说几句话又有什么要紧。

然后他果然就开口了:“林末,不瞒你说,我从小是被周家收养的,我跟逸凡一起长大,二十年了,跟亲兄弟没什么两样,他基本什么事都会同我说,所以你们以前的事情,我是知道的。”

我说:“噢。”

他说:“一年前他找到你的时候,你不知道他有多高兴。可是一开始他也挺痛苦的,因为你已经完全不记得他了。”

我想,我记不起他让他挺痛苦的?他痛苦个什么,我不明白。其实如果可以的话,我宁愿一直记不起他来,浑浑噩噩过一辈子。

顾加衍接着道:“那时候他已经知道,你是因为在当年那场打斗中受伤了所以才失忆,可他一直以为那只是纯粹的一场意外,直到前段时间听你说起,他才知道这里面有些误会…林末,其实你仔细想想也会明白,他怎么可能会对你做出那样的事情?我跟他认识那么多年,他绝对是我见过的最善良的人。我被他家收养,他从来不会因为我的出身和寄人篱下就对我颐指气使什么的。以前的事情,都是…另有其人。”

我顿了几秒,其实他说的我并非没有想过,只是我不知道现在去想那些还有什么意义,何况每次想起来都太令人绝望了,我不想去深思。

我说:“那又怎么样?我会遇到那些事情,他没有直接的原因也有间接的原因。再说他从来没有相信过我,如果他了解我相信我,怎么会几次三番地因为苏颜责备我?说到底,我在他心里总是没有那么重要,甚至还没有苏颜重要。”

顾加衍说:“他也是这么同我说的,他说都是因为他才害得你这样,所以他没有脸来见你。可是你呢?你相信他了么,如果你真的了解他,又怎么会冤枉他这么久呢?”

我愣了愣,没有说出反驳的话来。

“林末,你知不知道前些日子周家有很大的变动?公司改制,涉及到很多人的利益。本来有很多种方案可以选的,可是他最后却选了对苏家最不利的一种,苏家的财产几乎被吞掉一半。你知道,商界如战场,我现在这么跟你说说好像很容易,他实际做起来的时候要面对很多的压力,甚至人身威胁。其实就算不说外部的压力,光是周伯就对逸凡很生气了。毕竟当年最早的时候是他和苏颜父亲一起办的公司,周伯把公司的事情交给逸凡去办,却没想到他会瞒着他做出这样的事情,再加上周伯听说他搞砸了你这边的事情,一气之下甚至要跟他断绝父子关系。可是逸凡说,不管怎么样他都要这么做,而且也已经那么做了,那都是他欠你的,除此之外,他想不到什么别的办法还你。噢对了,他还去查了当年打你的那几个人,知道有一个已经死了,有两个现在在吃牢饭,还有一个没有找到,时间太久了。”

我听完以后,并没有什么太大的感觉,似乎是在听一件与自己不相关的事情。是啊,时间的确太久了。

我说:“噢,其实他没有必要去做那些,就算他做了,伤害也没办法弥补了,我的脑损伤又不能恢复,也不会因此以后就变得不那么迟钝和健忘,是吧?你…就当那时候的我已经死了吧,既然死了,前尘往事就没什么好提的了,你让他也忘了吧。”

“他怎么可能可以忘记呢?林末,你难道不觉得,仇恨和痛苦这种事情,永远是留下来的人,记住的人最痛苦么?你忘记他十一年,就算说不上特别幸福,但起码你的生活比较平静,但你肯定不会知道他的生活是怎么样的,因为他肯定不会同你说。他那个人,就算为你做了十分的事情,最多也只是轻描淡写地提一分。你当年也许是差点因为他丢掉性命,可是他,前后加起来,也算为你死了三次了。”

我抬头看着他,有些气愤:“你在说什么?你不要乱说!”

顾加衍也看着我:“我胡说什么?当年他回美国以后就得了抑郁症,精神衰弱睡不着觉,神智经常也不太清楚。医生给他开安眠药,他有好几次都吃下去超过正常的剂量,有两次情况最严重,如果不是及时发现送到医院去洗胃,你今天已经看不到他了。可是你知道么,他醒了以后我问他为什么要寻死,他说他没有想死,只是有点忘记原来自己已经吃过药了,他说他醒着的时候很不好受,就想多睡一会儿,说不准还能梦见你,他觉得自己的病让他的记忆越来越不清楚了,他不想忘记你。最可怕的是他说这些话的时候,居然还是笑着的,你不知道那时候我们觉得有多恐怖。这些事情,在他美国的医院里都有记录,你要是不信,我可以带你去查。”

我拿起桌上自己的水杯喝了口水,有点烫,烫得我眼前雾蒙蒙的。听着他继续说道:“然后半个多月前,他又出了点意外。在那之前,他连着好几天都没睡觉,一下飞机以后,也没来得及倒个时差就要来找你,就是这样才出的事情,跟一辆大货车撞了。胰脏大出血,左手粉碎性骨折,车窗玻璃扎进他胸腔里,送到医院的时候,医生说只要再扎进去半毫米他就没命了,可是就这样你也没来。你不知道他醒过来的时候,话都说不出来,就只是看着我。我看他的眼神知道他是想问你,我当时真的不知道该怎么回答他,他也没说什么,就是闭上眼睛,又昏迷了两三天。”

四周安静了很久,我僵僵地道:“顾医生,你不必再说了…反正他现在好了不是么?这么一来,他真的不欠我什么,以后我们就可以各自过好各自的生活了。”

顾加衍点点头:“是,伯母听说他出事心疼得都病了,周伯也心软了,所以都让他回家去。我也劝他回美国,他的手还要再做手术,我怕这边技术不够,以后恢复得不好就麻烦了。可是他还是一拖再拖,最后才答应我,说这个月28号回去。然后他就打算把这边的房子什么的都处理了,想想卖了意义也不大,就想着转给你,不论你是要住还是要卖,都随你。”

我在心里算了算,二十八号,正好是我离开的前一天。

旁边的小摇篮里发出一些动静,我往那个方向望了望,说:“顾医生,谢谢你跑这一趟,我想你要讲的话应该都讲完了吧?那你还是回去吧,我不留你吃饭了。你回去同他说,以前阴差阳错的那些事情我不会再去想了,我也很感激他现在为我做的这些事情,可是有些伤害要完全忘记并不是那么容易,我是不想我们两个人以后活得太累了。”

顾加衍沉默了片刻,一言不发地站起来,走到摇篮边看了看周铭,可能是周铭对他笑了,他脸上也带了一点笑意,忽然回过头来问我道:“这孩子,等他以后长大了,你会不会告诉他他的爸爸是谁?”

我犹豫片刻,没有来得及说话,他又道:“噢,差点还忘了一件事情。他还让我问你,他之前写给你的那封信,你看过了没有?”

我摇头道:“什么信?我不知道什么信。”

顾加衍说:“是么?不会吧,他说他之前夹在你桌面上的哪一本书里了,你之前收拾东西走的时候,好像应该是一起收走了。”

我仍然说:“我真的没见过,就算有,我也不想看了。”走到他旁边把周铭抱起来,“我送你出去吧,我要喂孩子了。”

他静了几秒,点了点头,走到门口的时候,他又回过头来看着我:“林末,你说你要忘记那一些伤害很难,可是难道你觉得要一直记着它,就真的那么容易吗?”没有等我想好回答,他便已经转身离开了。

随后的十来天,我一直很忙,在马不停蹄的生活面前,渺小的我们永远没有时间去忧伤感怀。虽然我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在忙些什么,好像都是很零碎的琐事,忙着带周铭,忙着在新的城市联系找房子,忙着安置一些我走之后我父母的事情。只有在夜深人静的时候,像是有一个分裂的自己,整宿整宿地睡不着觉,翻来覆去地,歇斯底里地在心底咆哮,咆哮着让我去找他。可是一翻身,另一个自己又告诉我:你不能去,已经是最后的关头了,你不能心软。他是在赌,他在赌你舍不得。

虽然,我已经分不清楚,到底哪个才是真正的自己。

转眼到了二十八号,我在家里收拾一些明日要启程的行李。收拾桌面的时候,我看着本科加研究生六年下来的一大摞书本,打算收拾收拾叫隔壁街那个收破烂的过来把它们收了。想起书包里还留有几本书,便想一起收拾出来。

刚把书从书包里拿出来,忽地掉出什么东西,我蹲下捡了起来,是一个老式的牛皮纸信封,看起来挺怀旧的,上面就写了两个很漂亮的钢笔字,末末,第二个末字,是个简写。

这大约就是上回顾加衍跟我提到的那封信。我顿了顿,顺势靠着床边坐下,抽出那厚厚的一叠,是很眼熟的白底红线的信纸,看到第一句话:“末末,这封情书,我想要跟你讲一个故事。”心里又是一个咯噔,我早就已经忘记叫他给我写情书这码事。我离开他四个月了,现在才看到,也挺讽刺的。

可是看着看着,信纸一点点被不自觉的泪滴打湿,二十分钟后,我终于大哭了起来。

我看到他这样写:“我遇到她这样特别的女孩子,除了家里的张叔知道,我不想把她的存在告诉任何一个人,我没有告诉父母,没有告诉加衍和逸晨,也不想让马上要来的苏颜知道。我甚至想要把她藏起来,像是一个不愿跟别人分享的秘密。我那么自私地,希望她所有的快乐都只给我一个人。”

我看到他这样写:“我听到那些混混的话,简直嫉妒得要发疯。我对她骂着那些难听的话,第一次知道原来喜欢一个人会这么痛苦。我想如果我从来没有遇见过她就好了,可是…可是我哪里舍得,遇见她是我生命里最好的事情。”

我看到他这样写:“末末,如果你看了这封不算情书的情书,仍然没有想起任何的事情,那就请你原谅我讲了一个不算太圆满的故事。但若将来某一天你忽然记起,也请你原谅我十一年前曾经犯下的那些过错,请你忘记过去我曾经带给你的伤痛,请你忘记人生中除我之外的那些小插曲,从今往后只看着我。因为我爱你,请你让我从此好好地照顾你,请你一辈子都留在我身边。”

看到最后一句话的时候,我放声嚎啕大哭,哭得撕心裂肺,哭得天崩地裂。周铭被我吓到,坐在床上对着我,也张大了嘴哇哇地哭。我妈从楼下慌张地跑上来,“哎哟要死啦哭什么哭,你们一大一小在干什么啊?!”

我摇摇晃晃地站起来,在桌面上一堆乱七八糟的东西里找到钱包,然后就不管不顾地跑下楼冲出了家门。听到我妈在后面喊:“喂你要去哪里啊不吃午饭了啊?!”什么都来不及应,我心里只有一个想法,就是要去找他。这个时候我才知道,靠直觉指引的自己才是真正的自己。我想,如果当年没有遇见他,我不知道自己现在会在哪里,结果或许并不会比现在好,或许像当年的那几个混混一样,不是滥死街头,就是坏事做尽以后被抓去坐牢。可若是他没有遇见我,他的人生一定会比现在平安和顺利很多,他会遇到条件比我好一百倍,真心而温柔地对待他的姑娘,他会有幸福的家庭和美满的生活。十一年前他用他年轻的生命来温暖我,十一年后他又为了我害得自己这样,却只换得我对他漠然不顾,可即便是这样,他却仍说,遇见我是他生命里最好的事情。有一首歌是这么唱的:我怀念的是无话不说,我怀念的是绝对炙热,我怀念的是争吵以后还是想要爱你的冲动。我想,我们彼此都是这样。

两个小时的车程,到医院时已经是中午一点,我也不管医院的人是不是在午休,径直冲到住院部,像个神经病发作的人一样抓住值班小护士的肩膀问他在哪个病房。小护士上下扫了我几眼:“你谁啊?病人信息我们不能随便透露的。”

我大声咆哮道:“我是他老婆,你快点告诉我!”

小护士鄙夷地看着我,“你是他老婆?怎么看怎么不像啊,再说人家都住院一个月了,没见过出院了才来看病人的老婆啊。”

我又大叫道:“你说什么?他已经出院了?!”

小护士没好气地说:“还没,不过下午就出院了,东西都收拾好了。其实我告诉你也没用,病人刚才出去了,你去他病房也找不到他。”

然后我又冲出住院部大楼,在整个医院里来回疯狂地找,想要给他或者顾加衍打个电话,又发现手机没带在身上,电话也根本记不得。当时我的脑子有点糊涂了,在交通和通讯都这样便利的时代,即便他已经回了美国,只要他还没有对我死心,我即便晚一点找到他应该也还是来得及挽回。只是横跨在我们之间的变数从来都太多了,哪怕是晚一秒我都害怕。

我坐在医院的大草坪上,看远处一些穿着病服的孩子们在玩球。其实我曾经不止一次地想过,他们两父子穿着一大一小的球衣在操场上打篮球,我像现在一样在他们旁边看着,那个画面一定很美好。

正午的日头斜了一些,忽然之间,我看见地上自己的影子,被身后一个更高大的影子覆盖住,一时之间有些怔忡,定定地看了很久,我知道那一定是他。突然一把站起来,转过身紧紧地抱着他。我把头埋在他怀里,眼泪瞬间就掉了出来:“我还以为你走了,我还以为我找不到你了,你怎么真的能说走就走呢?就算是生气,消气也是要一些时间的啊,你为什么让顾医生来找我,你为什么不自己来找我?!”

额头上有一丁点湿意,却没有人说话,我满脸带泪地,抬起头看着他。

呃啊…

我觉得可能是我眼花了,为什么眼前有个人在对着我傻笑?又或者,难道是周逸凡毁容了所以做了个整容手术?为什么怎么看怎么都不像了呢?抬手摸了摸额头,那好像也不是眼泪,而是口水…

后面有个看护模样的人着急地小跑过来,拉住我面前的那个人,“你怎么跑那么快啊?一转眼你就跑不见了!”抱歉地对我说:“不好意思啊小姐,这个孩子是智障的,你没事吧?”

我说:“…没、没有。”

重新跌坐在草地上,我捂着脸,情绪有点崩溃。过了一阵,脚边有什么东西触到我,松开手心,是一只皮球,听到远处小朋友的声音:“阿姨,那是我们的球!”

我走了两步,弯腰把球捡起来,刚站直想要把球抛回去,手上顿了顿,球又重新掉了下来,滚了几滚,被一个跑过来的孩子捡走了。

他站在我面前,左手固定着支架,他垂着眼睛看着我:“刚才我回病房,护士说有人来找我,自称是我太太。末末,我就想,会不会是你。”

我张了张口,喉咙哽咽地说不出话,他继续道:“我找了一大圈,还以为是护士弄错了,失望地想要回去。可是后来我又好像看见你了,走近一点,却看见你在抱着别人…末末,你要嫁的人,又换了?”

我哭了起来,伸出手胡乱地指着:“我他妈的…我他妈抱错人了啊…”他没有说话,只是看着我,我张口结舌地说:“你、你要回美国了啊?那你干什么房子也不要了啊?你以后都不回来了么?”

他轻轻地说:“还回来干什么呢?”

我说:“你…你别啊,你的手不是要好好调理的吗,你有没有听说过以形补形啊?如果…如果你留在这里的话,我可以每天给你煲骨头汤,炖猪蹄,你会好得很快的!但是你要是回去找个外国妞当老婆,她哪里会懂这些啊,你不要自断前路啊…”

他仍是静静地站着,沉默地看着我,只是眼里慢慢泛起晶莹的水光。我大哭着扑进他怀里:“哥哥,你不要我了吗,或者你带我一块走好不好?你是不是生我的气了,你不要生气,你怎么拿我撒气都可以,就是不要离开我…还有啊,周铭也很想你,他到现在都只会叫爸爸,我教了她八百遍一千遍他都不会叫我妈妈…为什么你们两个人都欺负我?!”

紧紧环住他的腰,我怕我一松手他就不见了。终于感觉到他的指尖触到我的下巴,微微用力抬起来,满眼的泪水被他温暖的指腹擦掉,视线逐渐清晰了。我看着他的眼睛,带着一点悲伤,更多的却是笑意,穿过这十一年漫长的时光,是我记忆中最温暖的样子,他轻轻地对我说:“末末。”

作者有话要说:看!俺真的没有偷懒,这个结局章是不是很肥的说!

唔,总之大家久等了,正文部分到此完结。虽说是正文完结,但是俺想想呢,男主番外该写的也写过了,要再写只能写女配的番外了,八过女配大家都很讨厌她,有什么好写的呢,事情原委大家也知道的差不多了,俺脚得很多时候故事也不用讲太满,讲个七七八八其实就够了,反正happyending了嘛,还管那些无关的人干什么嘿嘿嘿~~~

当然,如果真的大家墙裂要求看女配番外的话,俺就写写吧【←太没原则了…】,八过!女配其实也不是大家想成的那么坏啦+_+【←什么人…】

好了,总之番外暂且待定,今天太晚了,留言明天回!祝大家新年快乐~!

第57章 番外

原本按照计划,二十八日晚上我要和加衍一同飞回美国,但末末回来找我以后,计划就不得不被打乱了,原因很简单,她没有办护照,一直半会出不去。

我决定留下来等她,她却深明大义地对我说:“你不是要做手术么,手术可耽误不得,所以要不你还是先跟顾医生回去吧,我明天就去办护照,护照一下来我就过去陪你!”顿了几秒,看我没有回应,又轻轻皱着眉心打商量道:“那要不这样,你先走,我紧接着就去码头看看有没有船可以偷渡的,然后随后就到,好吧?哎呀没事儿的,偷渡也没什么,不会坐牢,最多交点罚款就行了,你快走你快走,飞机不等人呐!”

我更加没有话说了,暂且不说偷不偷渡,要坐船跨过一个太平洋,这种好主意也只有她想得出来。

然而,不论她怎么说,我都没有答应,后来几天加衍看见她,表情都有些复杂,不知该笑还是该气,他对我抱怨过几次,说她怎么早不来晚不来,偏偏这个时候才回头是岸,早知道当时他就把我们要离开的时间跟她说得早一点,也好叫她能早一点醒悟。末末也很郁闷地跟我说过,说顾医生怎么这几天看到我的时候都两眼发红啊,就好像我是一盘馋嘴蛙一样。

有一天当着我的面他们又是如此,加衍脸色很不好地帮我检查伤势,检查完了以后意味深长地看了末末好几眼,末末也只能腆着脸讪讪地笑。我把她拉过自己身后,笑了笑说:“加衍,你干什么一直那样盯着我太太?她害羞,你别老这么看她了。”

后来类似情况发生过几次,加衍又同我说:“要不要维护成那样?这些天看着你们,我真是觉得你对她迁就得太过了,甚至整个人都有些卑微了。你难道不觉得,感情里的两个人,还是平等一些的好么?”

我明白他说这句话的缘由,因为这是他最介意也是最追求的东西,他跟逸晨反反复复纠缠那么多年,无非是他跨不过这道坎去。而对于我来说,我并没觉得这样令我难受。相反,那是我心底里自然而然地想要那么做。不是有那么一句话么:当你喜欢一个人的时候,你会变得很低,低进尘埃里。况且,我想末末真的算是我花光这辈子所有运气才捡回来的,我心里实在很感激。

当然,这么说似乎也并不公平,加衍只看到表面上末末好像对我颐指气使,叫我往东我不往西,叫我喝汤我不喝粥。但其实我知道这都是因为她愧疚,关心则乱。加衍没见过末末在家里的时候在我旁边跟前跟后的模样,好像我是个四肢完全瘫痪的残疾人。有一次我没办法地对她说:“末末,你明明看着我是要去洗手间还跟过来,难道是想帮我脱裤子?”

她顿时大惊着道:“啊?!呃…那个,那种事你还是自己来吧,我…要不我帮你穿裤子?”

我愣住了一下,她也愣了愣,然后我笑得直不起腰来,她涨红了脸飞快地跑走了,一边跑一边大喊着:“不不不!你自己穿你自己穿!!!”

因为这次的意外,胸前的伤口有点深,满一个月的时候才去拆线。末末那天在医院看见的时候,脸色有一点发白,回来以后整整一天也都没有说什么话。晚上睡前也趴在我眼前研究那道疤,我摸着她的头发说:“那么丑有什么好看的呢,你也不用心疼,我早就没什么感觉了。”

她抬头看着我,静了一阵嘴硬道:“什么心疼,我没心疼啊…”又低下头喃喃道:“哎呀我知道不疼,我知道我知道…你看我肚子上不还有一道疤么,我的比你的长多了,不过我的比较齐整,比你的好看点…”

我捏住她的下巴抬起来,皱紧眉看他,不满地道:“你要不是因为心疼那你为什么一整天都不说话?”

她说:“啊?哦…我是在思考以后炖点什么汤给你补补啊,刚才我还上网查了一下呢,记在本子上了,什么高丽参牛肉啊,百合甲鱼啊,枸杞羊肉啊,我看了一下,好像都挺好的,明天就开始给你做吧。”

我笑了笑,侧了个身用右手抱着她:“你查的都是什么?这些明明都是补肾壮阳的。”

她怔了怔:“糟糕,难道我记错了网页了?”我仍然眯着眼看她,一直看到她不好意思,怯怯地想要往后缩,我把手臂往回收,睇头亲吻她微微咬住的嘴唇。

我说,末末,我很想你。

原本还以为她又要说些什么来打岔,她却难得安静地看着我,眼睛就像十一年前我看着她时一样清澈而漂亮,渐渐地泛起一些水雾,突然双手紧紧抱着我大哭起来,一边哭一边说话,说的什么我听不清楚。我看她哭得那么伤心,最后只能睇头封住她沾满咸涩泪水的嘴巴,也是因为情不自禁。当然,也并没有什么好禁的。知道最后触到她温暖的肌肤她才惊得反应过来,猛地一下后缩,抬起的手臂打到我还没复原的左手,我闷哼了声,她又顿时吓得抹了一把鼻涕眼泪:“唉呀妈呀对不起!我给你揉揉给你揉揉…”

我哭也不是笑也不是地看着她,疼过劲了以后,笑了笑抓住她的手过来:“你想给我揉哪里?”她的脸又胀得像一只闷熟了的虾,我轻声说:“末末,你坐上来吧,我手不方便。”

这样的夜晚,让我想起一年多钱的那个晚上。或许人与人间真的有磁场,即便你觉得几率渺小得不能相信,即便意识已然有些模糊不清,心底却在那一刻深深地觉得,这个人真的就是你等了很久的人。

后来等末末的护照办下来以后,我们着手准备回去的事情。回去之前我给家里打了个电话,父亲的语气仍然有些生硬,但听母亲说,其实他已经消气了,而且,很盼着我们把宝宝一块儿带回去。

之前在处理公司那些事情的时候,我的确是太自私。但我想,我就自私那么一回,世上哪有那么多事情可以两全呢,总要舍弃一些什么,才能换回一些什么。当然,那时我并没想过以此来换得末末回到我身边,因为我记得她说的话,她说不想未来都背负着那么多的仇恨生活,所以才不能面对我。她向来爱恨分明,我想,我的确是不能因为自己的私念,而让她以后过得那么辛苦。

所以那时苏颜来找我,她说难道你要因为那么多年前的一点小事而站在所有人的对立面?你如果那么做,拿什么来陪我们两家人那么多年的交情?

我说,那你又拿什么来赔我跟她错过的十一年,还有我们长久的以后?

她看着我很久,少见地落下泪来,她说,难道这十一年来,我没有一直陪在你身边?以后…以后我也会一直陪着你的。

我漠然地看着她说,苏颜,你是一直在我旁边,可是其实,我们从来都是各自一个人。至少在我心里,从十一年前开始我一直都是一个人,以前是,以后也是。

我想我说的也许是有些残忍,两个月以后我带着末末回美国的时候,我听说苏颜已经只身去了欧洲,这样也好,久而久之不相见了,过去的种种妒怨和仇恨,大家都忘干净。

那是回来发生了意外,醒转之后,末末仍然没有来,我便以为她是下定决心了。听加衍说,她准备带着宝宝去南方,我听了之后觉得也好,南城不落雪,一年到头都很舒服,生活也比较悠闲。前些日子我父母知道这些事情以后,给她虎头毁了一大笔钱,我也把自己在这边的房子留给了她,我想这样的话,她以后应该会过得比较好,起码在经济上是无忧了。可是后来有一次末末跟我抱怨说:“你以为光有钱就可以了啊,你知不知道一个女人孤零零睇带着一个孩子要承受多少社会的压力啊?!不知道的还以为我被人甩了或者是老公死了…”委屈地缩进我怀里:“你真是一点儿都经不起考验,你哪怕是多在我家楼下多站一个月…不不,哪怕你再多站一星期呢,我肯定就心软了,哪用得着你再演一出苦肉计啊?你明知道我是口是心非还要信我的话,你干什么要那么善解人意呢,你就这点最讨厌了!”

我笑了笑,伸手把她揽紧,睇头轻轻吻她的耳朵,我说:“是,我错了。末末,从今以后,再没什么能把我们分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