身后的声音还在继续:“哎,问你话呢,你怎么不说话啊?额头上长条那玩意儿,多吓人啊!我昨晚还做了噩梦呢,梦见你变成一只大虫子一直往我身上窜,恶心死我了!”

周围一片哄笑声。

南桥把笔一扔,转过身来忍无可忍地冲他吼:“关你屁事啊!你闭嘴行不行?”

素来安安静静的女生忽然间发火了,白净的小脸涨得通红,眼睛里几欲喷出火来。

徐希强面子上过不去了,明知自己理亏,仍旧扯着脖子凶她:“你吼什么吼啊!怎么就不关我事了?你长那种东西,恶心自己就行了,还非得恶心我。我晚上做噩梦全是因为你,你说关不关我的事?”

这一次动静太大,整间教室都安静下来。

所有人都侧头看着他们的争执,炙热的目光像是要把南桥的刘海烧得精光,最好能暴露出她藏在下面的秘密。

年少轻狂的男生并不知道一时的气话带给对方的伤害有多致命,还兀自嘴硬。

南桥看着他年轻气盛的脸,还有那双眼睛里因为占了上风而露出的洋洋得意,心里像是荒原上燃起了熊熊大火。她不顾一切地从桌面上随手拿起一本书,朝着徐希强重重地砸了过去。

一声惨叫之后,徐希强捂着受伤的额头站起身来,恼羞成怒地把南桥一把推到了地上。

桌椅间的间距并不大,也因此,南桥的腰重重地撞在了一旁的桌角上。剧痛让她直不起身来,她捂着腰死死咬着嘴唇,面色惨白一片。

易嘉言下午没课,一直在家看书。原本是打算七点的时候去学校接南桥的,却不料下午六点不到就接到了学校打来的电话。

“喂,请问是南桥的家长吗?”

他顿了顿,回答说:“我是她哥哥,请问有什么事吗?”

班主任一下子辨别出了他的声音,叫出了他的名字:“嘉言吗?我是李老师。你现在能不能来学校一趟?”

“是南桥出什么事了吗?”他一下子紧张起来。

班主任支支吾吾半天,才说:“她,她和同学打架了……”

易嘉言推开教务处的门时,南桥与徐希强都在。

校医院的医务人员简单地替徐希强处理好了额头上的伤口,倒是南桥,因为伤的是腰,没办法检查,只能坐在一边。

他看见南桥一个人缩在角落里,头垂得低低的,整个人又瘦又小,看不清表情。

听见开门声,她怯怯地抬头看来,眼里一片惊惶,像是闯祸后被家长抓了个正着的孩子。

心里说不出是什么滋味,他走到她面前,沉声问:“发生什么事了?”

南桥红着眼睛望着他,只轻声说了一句:“不要告诉我妈妈。”

班主任很快走过来,解释说这就是同学之间的一点小摩擦,不要紧的。易嘉言听说南桥的腰被撞到了,低头问她:“有没有事?”

她摇头,还是那句话:“不要告诉我妈妈,好不好?”

易嘉言不说话,拉着她往外走,却见她疼得嘶了一声,缩回了手去。

“可能是腰上撞得厉害了点,要不,去医院检查一下?”班主任搓搓手,有些尴尬。

易嘉言低头看了眼疼得泛起了泪光的南桥,蹲在她面前:“我背你。”

南桥没动。

他又转过头去看着她,替她擦了擦眼泪:“好,我答应你,不告诉你妈妈。但是你要乖乖听我话,跟我一起去医院检查,好不好?”

南桥咬着嘴唇,慢慢地趴在他背上,伸手搂住了他的脖子。

医院里,他跑前跑后地为她挂号、问诊,背着她去了三楼的外科急诊室,又是照X光,又是向医生询问她的状况。

等待出片结果时,南桥就坐在白炽灯下的长椅上,看着不远处的易嘉言眉头紧锁地与医生交谈。他似乎很紧张,神情严峻,直到最后一刻才松开了眉头,笑着向医生道谢。

她惴惴不安地等来他居高临下的注视,他反倒没好气地笑了:“医生说没什么事,就是有点淤青而已。”

她还是不安地看着他,“你答应我不会告诉我妈妈的……”

“不告诉,不告诉。”他笑出了声,低头想揉揉她的头发,却看见她又一次下意识地偏过了头去。

手顿在半空中,他又收了回来。

第04章

走出医院的路上,易嘉言问南桥:“为什么打架?”

“他骂我。”

“骂你什么了?”

“……”她闭口不谈。

易嘉言侧头看她,发现她手背上刚才蹭破了一点皮,但这么长的时间过去了,红色的於痕半点也没有消褪的迹象,反而有些红肿,微微鼓了起来。

他一怔,似乎猛然间想明白了什么。

晚饭是在必胜客吃的。

一走进大门,南桥便好奇地东张西望,看着别人桌上的食物一脸新奇。

易嘉言笑起来,问她:“以前没有来过?”

“没有。”她收回目光,面上微红。

易嘉言笑起来,把菜单递给她:“看看想吃什么。”

菜单上的标价把南桥吓了一大跳。

她没有吃过这么贵的东西。吴镇没有必胜客,肯德基和麦当劳也没有。她只去过一家名叫汉堡包的餐厅,一个汉堡四块钱她都嫌贵。

可是在这里,最小份的披萨也不止四十。

南桥把菜单推开,轻声说:“我不知道要吃什么。”

易嘉言看她片刻,点头:“那我帮你点。”

等餐的同时,易嘉言会跟她聊天,问她以前在吴镇爱吃些什么。

“牛肉面。”她的回答也是让易嘉言哭笑不得。

“为什么是牛肉面?”

“那时候我爸爸基本白天都不在家,我就在三姑家吃饭。三姑,三姑不喜欢女孩子吃太多,还说吃肉会长胖,所以我每顿只吃半碗米饭,也很少吃肉。”

易嘉言的笑容收敛了一些。

南桥说:“巷子口有个婆婆卖牛肉面,她是沈茜的婆婆——沈茜是我最好的朋友。有时候沈茜会请我去吃,靳远也常在晚自习之前给我们送到校门口……”

猛然间提到吴镇的事情,南桥的声音慢慢地消失了。

半个月以来,她常常在夜深人静的时候想起他们,想起吴镇,可是从来没有梦见过。

她记得史铁生曾经写过这样一段话:一旦有一天我不得不长久地离开它,我会怎样想念它,我会怎样因为想念它而梦见它,我会怎样因为不敢想念而梦也梦不见它。

如今,她算是体会到了。

披萨端来了,晶莹透亮的果汁也端上来了,易嘉言还点了意面和小吃,洋葱圈、嫩牛卷都是南桥从来没有见过的,更别提吃过了。

她咬了一口易嘉言递来的披萨,喝了一口冰冰凉凉的果汁,头顶是暖黄色的灯光,身侧是亲切交谈的人们,就连空气里也充斥着食物香气。

这一切,都是她从前连想都不敢想的。

可是在这一刻,她忽然想起了从前。从前的晚自习前,她总会听到教室门口有人叫她:“南桥,大门口有人找!”

她拉着沈茜一起跑到学校大门口,门外站着靳远,一手拎着一只饭盒。

他从大门的栏杆缝里小心翼翼地把饭盒递给她:“小心烫。”

沈茜笑嘻嘻地接过一盒,俯身猛地一闻,开心极了:“是阿婆的牛肉面!”

靳远也不说话,站在栏杆外看着她们,连笑也是很浅很淡的那一种。

那些年里,这样一碗简简单单的牛肉面便是南桥最大的满足。

可是如今,她一个人坐在繁华的城市里吃着昔日不曾肖想过的美味,身边却没有了昔日的伙伴。南桥吃着吃着,忽然觉得难以下咽。

易嘉言察觉到了,问她:“怎么,不好吃吗?”

她胡乱摇头,声音黯哑地说:“很好吃。”

必胜客里总是光线充沛,头顶的那束灯光打在南桥稚气未脱的面庞上,有的东西是无所遁形的。

易嘉言看着那个埋头一口一口吃东西的小姑娘,她似乎有些格格不入,拼命隐藏着少年的伤春悲秋,努力想要融入这样的环境里。

说不清是种怎样的冲动驱使着,他忽然很想帮她一把。

这样想着,他就真的伸手在她嘴边轻轻一抹,在她怔忡的眼神里温和地笑起来:“吃慢点,芝士沾到嘴角了,小吃货。”

南桥望着他,没有说话,嘴角被他碰到的地方有点烫。

易嘉言把披萨全部推到她面前:“慢慢吃,没人跟你抢。如果喜欢,改天我再带你来。”

他还似笑非笑地打趣她:“以前吃碗牛肉面就满足了,如今有这么多好吃的摆在面前,岂不是都要感动哭了?”

南桥的眼底有些发热,她看得出易嘉言在努力地对她好,像是真正的哥哥那样。而他笑得越温柔,她就越想哭。对亲情的缺失与渴望交替上演,整颗心都像在燃烧。

易嘉言在看清她泛红的眼眶时,没有再笑了,只是呼出口气,摇摇头:“还真是一点吃的就把你感动哭了,要不要这么没出息啊?”

南桥又笑起来,低头继续啃披萨,最后小声说:“谢谢你,嘉言哥哥。”

她其实很少叫他,总觉得这样的称呼太亲密了点,所以宁愿用笑容来打招呼,能避免叫人就尽量避免。

所以当她破天荒地主动叫他时,易嘉言还愣了愣。

灯光下,她虽低垂着头,但面颊是桃花一样的色彩,像是有火在薄薄的皮肤下灼烧。

他忍不住莞尔:“哦,原来一顿好吃的就能换来一声哥哥。”尾音上扬,他好笑地说,“看来今后得常常带你出来吃东西了。”

那抹桃花越来越艳,头却越垂越低。

四月底,就连黄昏的风也是带着些许暖意的。

南桥跟在易嘉言身后,沐浴在夜幕来临前的橘色光芒之中,仰头看着前面那个高高的身影。察觉到经过的人都会不自主地侧目看他,她不知为什么有了一种与有荣焉的感觉。

南桥挺直了背,面上是一种“看,这是我哥哥”的自豪感。

年轻的男生背影挺拔修长,白衬衣外面套了件薄薄的灰色针织衫,黑西裤挺括合衬,从头到脚都显露出主人的干净简单。唯独肩上背着的那只书包略微陈旧了些,褪色发黄的边缘让她有点汗颜。

因为那是她的书包,他很自然地就帮她背了。

他一边走一边拿出手机,低头看了眼时间,南桥注意到他有一双非常漂亮的手。

十指修长纤细,指节轮廓分明,那是一双透着艺术感的手,让人无法忽视。

想到刚才他就是用这只手替她擦去嘴角的芝士,南桥面上发烫,不由自主地傻笑起来。

迎面而来了一声:“易嘉言!”

南桥停在了男生身后,探出个脑袋去看。前面走来两个和他差不多年纪的女生,一个扎着时下很流行的丸子头,一个披着大波浪,妆容惊人的一致,都像是韩剧里跳出来的女神。

易嘉言站定了,跟她们打招呼:“真巧。”

面上是礼节性的笑容,完全不同于两个女生露出的惊喜表情——从这一点,南桥判断出他们大概只是普通同学。

“你怎么会在这里?”其中一人挑挑眉,“之前不是说晚上有饭局,不能来给班长庆生了吗?怎么又跑来了?”

语气似乎很嫌弃,但表情完全不是这么一回事,从眉毛到嘴角都透露着欣喜的意味——从这一点,南桥判断出她可能不止想和易嘉言做普通同学。

另一人笑着说:“哦,难道是想给班长一个惊喜?”

“确实有饭局,刚巧也在市中心罢了。”易嘉言侧了侧身,把南桥让了出来,“这是我妹妹,约好了今晚请她吃必胜客。”

奇怪的是,南桥其实一直站在他左后方,只是在他出声以前,竟然完全没人注意到她。

两道突如其来的目光让南桥有些不自在,但她还是礼貌地笑了,又侧过头去看了眼朝她笑着的易嘉言。

“你有妹妹?”

“长得不像啊!”

“是不太像。”

两个人随意地上下打量着南桥,目光有意无意地停留在她的校服上,还刻意在她那双洗得发白的白球鞋上多驻足了片刻。

南桥不自觉地往后缩了缩,恨不得宽大的校服裤脚能垂下来把鞋子遮住。

左边的人终于得出结论:“是远房亲戚吧?”

南桥的思维停顿了两秒钟。

第一秒,她想起了红楼梦里前来投奔贾府的林黛玉,小门小户出生,怯生生地初入大观园。

第二秒,她回过神来。远房亲戚说得挺委婉,大意应该是指从农村来的亲戚吧?

脸上火辣辣的,她拽着衣角,一声不吭地低头站在易嘉言身边。

片刻后,黄昏的风将他的回答送到耳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