易嘉言坐在教堂最末一排的长椅上,看着虔诚的人们轻吟浅唱,心头却一片迷茫。

如果世上真有神明,可否为他指明方向?

***

南桥陪朱恬恬在书店里闲逛。

朱恬恬爱书如命,光是在书架之间来回晃荡就用去了一个多小时,南桥站累了,选了两本书坐在一旁的咖啡区休息。

她随手拿了本张爱玲的短篇小说集,看着这个一生都对爱情悲观绝望的女人将婚姻和婚礼都描写成寂静的死亡状态……“黑色礼服的男子们像云霞里慢慢飞着的燕的黑影,半闭着眼睛的白色的新娘像复活的清晨还没有活过来的尸首,有一种收敛的光。”

她出神地想着,张爱玲在写着这样本该幸福的场景时,心里该是何等绝望,才会将犹如新生的新人写成复活的尸首……

而这一刻不知为何,咖啡区的主管忽然从室内走了出来,表情焦急地将头顶的壁挂电视从音乐模式跳到了新闻频道。

书店里素来不该有这样的吵闹,南桥下意识地抬起头,往电视望去。与她一样的是零零散散坐在咖啡区的人,也都不明就里地看着新闻里的画面。

画面上,播音员神情严肃地播报着:“北京时间,上午十一点十七分,法国巴黎市中心一餐馆和法兰西球场附近等多处发生枪击和爆炸事件,与此同时,在法国中南部的里昂市中心、南部的马赛以及北部的里尔纷纷发生同类事件,目前伤亡人员人数暂时没有确定。因为爆炸缘故,多个事故发生地点出现通讯信号中断的现象。这些袭击事件同时发生在多地,法国政府已发表声明,认为这是多起有预谋的恐怖袭击,如今恐怖分子仍在事发地点挟持人质,疯狂屠杀,法国政府已进入紧急戒备状态,派出上千名武装警察前去事发地点营救被挟持人质。目前尚未确定被挟持的受害人里是否有中国公民……”

后面的新闻几乎没有听进去,南桥已然浑身一僵。

里昂?

里昂市中心!

易嘉言,易嘉言就在那里!

像是有人从头淋了一盆冷水下来,她几乎是哆嗦着从衣兜里掏出手机,面色发白地给易嘉言打电话。按下号码那一刻,她连呼吸都停止了。

求求你。

求求你不要有事。

求求你一定要平平安安,只要你平安,我可以从今以后都不再对你抱有任何非分之想。

求你,求你了。

然而电话没有拨通,易嘉言的手机无人接听。

南桥一遍一遍地打着,手脚发抖,浑身冰凉,只盼着他能接起她的电话。

法国时间,下午五点半,这个时间他不可能在洗澡,也不可能在睡觉,刚下机的下午他也不会急着开会赴约,不会不接电话的。

她都不知道自己究竟在这样的煎熬里等待了多久,直到电话忽然通了,一个女人在那头说了句法语,南桥先是狂喜,然后一愣。

为什么不是易嘉言接起的电话?

她听不懂法语,只能急匆匆地用英语询问:“Hello, I’m looking for Yi Jiayan. Could you please make him answer the phone”

那个女人似乎没听懂她情急之下吐字太快的询问,用带着浓重法国口音的英语反问了一句:“Excuse me”

南桥耐着性子又重复了一遍:“I’m looking for Yi Jiayan, a Chinese, the owner of this cell-phone.”

这一次,女人听懂了,含含糊糊地用语法错乱的英语回答她:“He is not here, not in this place. He left the phone here, and I have no idea where he went or where he is now.”

南桥呼吸一滞。

易嘉言把手机丢在了那里?他为什么会把手机丢了?难道,难道他发生了什么事?

她觉得心脏都快要爆炸了,只能喘着气再问一句:“I heard some terrorist attacks happened in Leon. And I want to know if he’s alright. Could you please tell me he is safe now”

那个女人慌乱地回答说:“I don’t know. I have no idea. I heard a lot of noises......I, I”

话音未落,她忽然惊声尖叫,“Someone’s attacking us! He has a gun!”

然后是一连串的法语,南桥正惊慌失措地想要追问下去,通话在一声枪响后结束了。

那声枪声像是致命一击,明明发生在远隔万里的里昂,却如同正中她的胸口。

易嘉言的手机与他本人失散了。

枪击事件发生在了他手机丢失的地方。

电话再也打不通,无论她播去多少次,都再也没人接听电话。

南桥慢慢地松开手,那只还处于无人接听状态的电话砰然落地,屏幕顿时黑了。

她双目失焦地慢慢抬头,盯着新闻里还在播报的男人。

“……如今恐怖分子还挟持上百名人质,每隔几分钟就毫无人性地屠杀一名人质,这种疯狂行径已然激起全球人民的愤怒……”

有模糊不清的画面出现在屏幕上,像是有人用手机从远处拍下的画面,恐怖分子从音乐大厅里拎出一名人质,走到了大门口,然后将人质一脚踢在地上,砰地一声,以枪声结束了一条生命。

南桥浑身一震,所有的感官都在这一刻消失不见。

不,也许还剩下一幕。

她看见了易嘉言。

屏幕上的人质似乎猛然间变成了易嘉言,他干净漂亮的容颜沾上了血污,毫无知觉地倒在了一片血泊里。

也就在这一刻,南桥猛然跑出了咖啡区,像是一团烈火似的推门而出,在大街上狂奔起来。

车,她需要车。

她需要护照,她需要钱,需要身份证,需要坐飞机。

她要立马去法国!她要赶去里昂!

易嘉言不能死。

她连一句爱他都没有说过,她还没有亲口坦白自己的心意,他怎么可以……怎么可以出事?!

南桥不顾一切地狂奔在人潮汹涌的街上,对自己面上汹涌肆意的泪水一无所知。

这一刻,也许全世界的人都在为法国祈祷,为逝者默哀,可是没有一个人和她一样,没有人知道她心里的兵荒马乱,那是全世界像被撞击后的冰山一样轰然倒塌的惨景。

易嘉言。

易嘉言你等等我。

第31章

朱恬恬从书店里跑出来时,南桥已经跑出了十来米远。她不明就里地跟在南桥后面,大声叫着她的名字:“南桥,你去哪里?”

南桥像是聋了一般,不顾一切地在人群里奔跑着。

书店离学校很近,转过一条街就到了,朱恬恬一路小跑着,最终仍是没能追上南桥。她气喘吁吁地扶着腰往宿舍的方向快步走着,边走边骂:“这神经病,平常看起来弱不禁风的,怎么一跑起来就跟博尔特似的!”

一路赶回寝室,大门开着,屋子里传来翻箱倒柜的声音。

朱恬恬莫名其妙地走到南桥房间门口,看见她手足无措地在柜子里不知翻着什么东西,一头雾水地问:“你是不是出门忘吃药了?忽然跑什么跑啊,也不跟我说一声!”

南桥一声不吭,只是继续翻箱倒柜,箱子里多余的东西被她扔了一地。

“南桥?”朱恬恬察觉有异,走近了些,“你在找什么?发生什么事了?”

她去拉南桥的手,却被南桥一把甩开。

“我没有时间了!”南桥几乎是神经质地说出这句话,然后继续倒腾行李箱。

“什么没有时间了?你要干什么去?”朱恬恬一把拽住她,“有什么事你跟我说,我能帮上——”

“不要说话,我没有时间了,我没有时间了!”南桥转过头来又一次重复。

这一次,朱恬恬愣住了。她看见南桥泪流满面地重复着翻箱子的动作,细看之下才发现,南桥浑身都在发抖。

“发生什么事了?到底怎么了,你倒是说啊!”朱恬恬也急了。

“法国,法国发生恐怖袭击了。”南桥终于找到了她的护照,匆匆装进背包里,她手忙脚乱地把包背上,满脸泪光地往外冲,“易嘉言在里昂,就在里昂城中心。”

“南桥!”朱恬恬似乎猛然明白了什么,一把拉住她的手腕,“你要去法国?这个时候,你要没头没脑地跑去法国?”

“易嘉言在里昂。”南桥几乎是泪眼朦胧地转过头来看着她,“他在里昂,就在恐怖袭击发生的地方。”

“可是,可是那也不代表他就有事啊!”朱恬恬拽进了她的手腕,不肯放松,“你不要着急,他不一定有事。况且恐怖袭击受害者每次也就几个人,里昂那么多人,你怎么知道出事的是易嘉言呢?”

“他的手机和本人失散了,有个法国女人捡到了,跟我没说上几句话就,就有枪响……”说到这里,南桥发抖得更厉害了,那声枪响犹在耳侧。

朱恬恬放慢了声音,很坚定地跟她说:“南桥,你不要自己吓自己,易嘉言不会有事,你相信我。就算有事,你这个时候去也没有任何意义,那里一片混乱,你去了只能是冒着生命危险做些无用功。听话,好好待在这里,等他的消息就好——”

“万一等不到呢?”又是豆大的泪珠从眼眶里掉下来。

怎么会有那么巧的事呢?里昂发生恐怖袭击,恰好他在那里,手机不在身边,捡到他手机的人又惊慌失措地说有人拿着枪闯进来了,然后再无音讯……

这个时候,就算是有人拿着高音喇叭在她耳边嘶吼,一遍一遍告诉她易嘉言没有事,她大概也无法相信了。

南桥抽回手来,透过泪光绝望地看着朱恬恬,一字一句地说:“如果他有事,我要在第一时间陪着他。”

是死是活,我都要陪着他。

那么遥远的异国他乡,那么陌生的城市街头,至少有我守着他。他就是死了,也死得安心。

朱恬恬手一松,连南桥的衣袖都没能拉住,眼睁睁地看着她绝尘而去。

***

袭击发生得很突然,第一声爆炸声响起的时候,易嘉言正坐在教堂的最后一排听人们唱着颂歌。

忽然间地都颤动起来,耳边是巨大的轰鸣声,教堂的顶窗玻璃骤然碎裂,玻璃碎片朝地上没头没脑地砸来。

前排的人们惊恐地尖叫起来,颂歌声瞬间消失,取而代之的是充满恐惧的喧哗。所有人都开始仓皇逃窜,拼命往教堂外面跑。

易嘉言茫然地跑出了教堂大门,看见远处里昂旧城中心的一栋标志性建筑正轰然倒塌,前一刻还宁静安谧的落日黄昏骤然间被铺天盖地的尘土模糊了,留下一片火光与空气中浓浓的刺鼻气味。

大街上是惊慌逃窜的人们,更多的是从家中走出来不明就里一脸惊吓的人。

“Qu’est-qu’il y a”无数次,他听见这句法语从不同的人口中说出来。

发生什么事了?

这也是他想问的。

有人从事发地点的方向跑来,一边跑一边用法语大喊着:“恐怖袭击!是恐怖袭击!”

这样的叫声像是一点微弱的火星,瞬间点燃了早已躁动不安的人群。

与此同时,空气中的能见度还在降低,大楼倒塌带来的尘土像是日食一样将光线掩埋其下。

重装警察从不同的方向跑来,呼吁着人们不要乱跑,不要焦虑,待在家中,不要出门。仍在公共场所的游客请停留原地,不得随意乱跑,教堂会提供一个暂时的安全庇护所。

易嘉言退回了教堂,与一众茫然无所的人们一起,很多人跪在地上祷告,神色惊慌地祈祷着上帝带走一切灾难。

他听见旁边有人惊魂未定地说:“听说恐怖分子冲进了皇冠酒店,挟持了几十名人质,如今酒店里无人进出,政府派出的军队守在外面,却又不敢强行闯入,场面已陷入僵持状态。”

几乎是第一时间,他呼吸一滞,动弹不得。

皇冠酒店?

那是他下榻的酒店,也是卢雅微居住的酒店。

易嘉言倏地转过头去,用英语对身侧的男人说:“你带了手机吗?麻烦借我打个电话,行吗?”

那人犹豫了片刻,把电话递给了他。

他拨通了卢雅微的电话。

“喂?”大概是响了四五声以后,卢雅微接起了电话,她的声音听上去很正常,环境也没有很吵闹。

“我是易嘉言,你现在——”

“你还知道给我打电话?呵呵,易嘉言,哪个易嘉言啊?我怎么不认识哪个王八羔子叫易嘉言?”卢雅微显然是余怒未消,声音里仍带着火气。

易嘉言很快追问:“你现在在哪里?”

“我在哪里?你管我在哪里?我就是死了,你也不会掉半滴眼泪,你管那么宽做什么?”

他没有理会卢雅微的气话,只是细听了片刻,听到了飞机起飞的声音,还有机场广播。

“你在机场?”

“你怎么知道?”

“要去哪里?”

“回国!”卢雅微没好气地说,“追了你大半年了,你也没半点动心的迹象,还一直惦记着别的女人。我是有多没脸没皮才会一直赖着你不放手?我卢雅微可也是有自尊的人,我——”

“你没事就好,雅微。”易嘉言是真的如释重负,长舒一口气,换了一只手拿电话,他言简意赅地说,“现在就回国去,不要到市中心来了。这里发生了恐怖袭击,现在一片混乱,你即刻坐飞机启程,回国好好待着。”

卢雅微一愣,随即惊慌地追问起来:“恐怖袭击?里昂市中心?那你,你现在在哪里?你快来机场,我们一起回国啊!”

“我在市中心,这里现在已经被封锁了,军队和警察都出动了,要求市民不得随意行走。你先回去,我不会有事,等封锁解除就立马启程回国。”

“那我——”

“雅微,听话,就这样,我先挂了。”易嘉言毫不迟疑地挂断了电话,用英语再问机主一句,“再打一个电话,一个就好,可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