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后来他忍不住同情她,同情着同情着,就变得成天都在看着她。

最后他竟然会为她的皱眉而心神不宁,为她的欢笑而猜测诸多。

和她在一起这件事也受到了外界的诸多流言蜚语,因为黄玉兰不是一个多么美丽多么优雅的女性,她出生小镇,性格温软,只有高中文凭,甚至没有出色的外表和出众的个性。

那些对他抱着私有化念头的女人对他的选择嗤之以鼻。

曾为他介绍对象的朋友背地里说他鬼迷心窍,当初还装正经拒绝他们的引荐。

他和她的开始是不被众人看好的,也是连他们自己都有些茫然无措的。

很多往事在脑中一一闪现,最后易重阳的耳边回响起了儿子的话:“你曾经教过我,做人理应坦坦荡荡,无所遮掩,无所畏惧。我不怕流言,不怕诋毁,是因为我想坦坦荡荡面对自己的感情,喜欢就是喜欢,没有什么值得让我放弃这份感情。”

他忽然间松了手,站在原地一个字都说不出。

可是不能这样。

嘉言与南桥明明是兄妹啊!

他面上一片阴郁,眉心紧皱。外人会怎么说,怎么看?就这两日他都已经见识到舆论的可怕了,这两个不知天高地厚的年轻人懂什么?

他们比他当年更是有过之而无不及,并且不懂得人言可畏。况且这在他看来尚且不是一段正常的男女关系,他们,他们真是糊涂!

易重阳抬头看着儿子,一字一句地说:“我说什么也不会同意你们在一起的。南桥,你回屋。易嘉言,你回公司去,我已经和卢建平打过电话了,他会安排你去欧洲出差。你们两个,暂时不要见面了。”

作为父亲,他哪怕再气儿女做出这种被人不齿的事情,也依然会出面帮他们扫尾。

毕竟,是自己的一双儿女。

易重阳将南桥拉进屋里,然后一言不发地将儿子关在了门外。

“玉兰。”他转过身来看着一直沉默着的妻子,把南桥交给了她,“你们母女俩好好谈谈。”

***

南桥不知道该如何面对母亲。

黄玉兰形容憔悴,显然是为他们的事情担惊受怕了整整两天。南桥想出门追上易嘉言,要走一起走,可看到母亲这样的神色,她却又走不动了。

“妈妈。”她艰难地开口,尝试着去告诉她自己的心意,“我是真的习惯易嘉言,我不是有意要让你们失望的。我,我也不知道为什么,从什么时候开始就喜欢他了,但我确实没有把他当成我的哥哥……”

易重阳已经一言不发地回到了书房,客厅里只剩下南桥母女俩。

南桥看着母亲默不作声的样子,有些着急地想要跟她解释清楚自己的想法,却听见她慢慢地说了一句:“感情的事情,也许会因为一时冲动蒙蔽了你的眼睛。”

“我没有冲动,我——”

“当初嫁给你爸爸时,我也认为我没有冲动。我以为我是为了我的爱情做出了正确的选择,可是事实证明,那就是一时冲动,在尚未看清这个人和我们之间的未来时轻易做出选择,到最后,追悔莫及。”

“妈妈,你看了易嘉言那么多年,我不信你还看不见他的人品!”南桥着急地说,“你比谁都知道他的好,他不是我爸,也不会变成我爸,我们不会像你们那样的,我——”

“可你们会被人指指点点戳脊梁骨,是,嘉言的确是个好孩子,可是南桥,他是你哥哥!所有人当知道他是你同一个屋檐下的哥哥!且不提这个,跟他在一起压力有多大你想过吗?就算我们闭口不谈你们是兄妹这个事情,但他的身份他的前途是处于聚光灯下的,总会有人提起来,总会有人在街上认出你们。有人能接受,有人不能接受,你们能顶得住压力在一起吗?”

“能!”南桥几乎是迫不及待地开口。

“能一辈子活在这种压力下?”

“能。”

“你答得太快了,你还太年轻,不知道轻率地选择一段爱情会给自己带来什么样的后果。”黄玉兰有些焦躁地站起身来,在原地走了两步,又回过身来看着南桥,“你冷静两天,看清楚自己的行为有多冲动,等到你的感情冷却下来,你就会发现自己只是因为和嘉言待的时间太长,所以产生了错误的念头,错把对兄长的崇拜当成了爱情。”

南桥斩钉截铁地说:“我不会。”

抬头望着母亲的眼睛,她一字一句地说:“我从来没有像今天这么确定,这么清楚地意识到,我爱易嘉言,从我来到这个家那天开始。我爱他像一个女人爱一个男人那样,做出的每一个努力都只为跟上他的脚步,每一刻都希望自己足够出色,出色到可以与他比肩。”

素来胆怯自卑的小姑娘不卑不亢地抬头望着母亲,片刻也不曾退群过,只是定定地与她对视。

“如果没有易嘉言,就没有今天的我。我努力了那么多年才追上他的脚步,再也不会轻易退缩了。”

第47章

南桥没有吃晚饭,留在房间里不吵不闹,也没有急着离开家去追随易嘉言的脚步。

她给他打电话,易嘉言开口便说:“南桥,你留在家里,不要来找我。”

她才刚张嘴,听到这句又忍不住笑了,一颗心也慢慢地放松下来。她说:“你放心,我没想过追出来。既然说好了要一起说服我妈和你爸,总不能遇到点挫折就两个人一起跑了。总要有人留下来继续游说。”

易嘉言站在人来人往的街头,抬头看着灰蒙蒙的天空,跟着她一起弯起了嘴角。

“南桥。”他叫她的名字。

“嗯?”

“这算不算是心有灵犀?”

她在那头边笑边说:“这叫珠联璧合。”

易嘉言听着她的笑声,先前还有些紧缩的眉头慢慢地舒展开来,片刻的安静后,他缓缓舒出一口气:“我先回公司,准备去欧洲出差。你留在家里,听黄姨的话,不要发生争执。”

“好。”

“不要理会网上的风言风语,不要去看八卦杂志,要是黄姨和我爸看了,在气头上,你也不要出声,安静地坐在一旁就好。”

“好。”

“黄姨瘦了,我爸也总是愁眉不展。你多照料一些,让阿姨做点他们爱吃的东西,监督他们好好吃饭。”

“好。”

易嘉言叮嘱完了这些,听她一直乖巧地答应着,眉眼间也染上了些许暖意。他换了只手拿电话,低声再嘱咐:“你也照顾好自己,不用为我担心。我很快回来,让他们看见……”

他停在了这里,只剩下一片沉默,却没了下文。

看到不管相距多远,时隔多久,我们都始终不会放弃在一起的念头。

看到我们并非一时冲动,而是真真切切地相爱着。

南桥再莞尔,仍旧只回应了一个字:“好。”像是知道他那些想说却没有说出口的话。

君当作磐石,妾当作蒲苇。蒲苇韧如丝,磐石无转移。

***

易嘉言走后,南桥如他所说,安安心心在家陪着父母。

易重阳在客厅看报,她就默默去厨房泡了茶,悄无声息地走到他身旁,把茶杯搁在他手边,然后离开。

每日他的报纸都被人送到大门外的邮箱里,南桥总是起个大清早,替他从门外拿回来,整整齐齐地摆在茶几上。

黄玉兰没有食欲,南桥就和阿姨一同去市场买菜,学着挑选食材,学着讨价还价,学着动手下厨。虽然头一次做糖醋藕丁就失败了,一碗黑乎乎甜腻腻的藕丁最终进了垃圾桶,但最终还是做出一道看上去还挺可口的清蒸武昌鱼。

寒假将至,南桥在家没能参加期末考试,好在学的是计算机专业,每天可以在电脑上完成导师下达的任务,考试也申请了缓考,下学期开学等到流言消退些了再返校。

生活忽然变得很简单,看看书,看看电影,偶尔下厨做饭,烤些小点心摆在茶几上给父母。

也读到过一段很喜欢的话:“不做不可及的梦,这使我的睡眠安恬。避开无事时过分热络的友谊,这使我少些负担和承诺。不说无谓的闲言,这使我觉得清畅。我尽可能不去缅怀往事,因为来时的路不可能回头。我当心的去爱别人,这样不会泛滥。我爱哭的时候哭,我爱笑的时候笑,我不求深刻,只求简单。”

她简简单单地活着,简简单单地爱着,简简单单地等待着,等待着易嘉言的归来。

每日也会和他打电话。

在夜里十点整,他总会用微信发来语音通话,南桥窝在床上,把玩着他送她的那些龙猫,在昏黄的灯光下听着远方的风声与水声,听着他在那里的见闻与经历。

他会告诉她:“今天我去了布鲁塞尔,看到了拿破仑战败的战场。平原上草木茂盛,风景很好,叫人想象不出当年的战争盛况。”

他会小小地埋怨一下:“这里的巧克力种类很多,应有尽有。比利时人很喜欢巧克力,这里有一种很受欢迎的行业叫做巧克力设计师,专门设计各种各样的精致巧克力。报亭里,书店里,食品店里,咖啡厅里,到处都是巧克力。可惜你不在……”

他会眼红她:“今天参加了一个晚宴,吃到了比利时的著名佳肴,法兰德斯式的芦笋、布拉邦式的野鸡、根特的鸡汤、还有比利时的干酪屑和烤苣菜。对了,昨天吃的是雪维菜炖鳝鱼、阿登高地的梅酱兔肉、野味和越橘。”

每当他这样说着时,南桥总会缩在被窝里一个人欢天喜地地笑,却不出声,只怕打断了他。

易嘉言从来不是个话多之人,却为了她把自己每天的衣食住行都记在脑子里,什么法兰德斯式的芦笋,布拉邦式的野鸡,还有什么根特的鸡汤……这些绕口的名字也不知道他是怎么背下来的。

他的用心,南桥都知道。

也会小声问他:“你每天到处跑,又是签订单,又是画图,还要抽空给我汇报行程,会不会太辛苦了?”

他略一沉吟:“好像,是有那么点辛苦啊,要不,不打电话了?”

南桥的心一下子提了起来:“不,不打了?”

声音里都带着点怅然若失、心急如焚的意味。

易嘉言又一下子笑出了声:“笨南桥。”

她不服气:“我哪里笨?”

“到处跑会辛苦,签订单会辛苦,画图也会辛苦,但是做完这些,能够跟你打一通电话,告诉你我一天以来做了什么,知道你这一天又经历了什么,就再也不觉得辛苦了。”

他明明骂了她笨,她却气不起来了,一个人坐在灯光下傻笑。笑完不忘叮嘱他:“好好照顾自己,多吃一点饭,天冷就多穿点衣服,别熬夜。”

他在那头一边应声,一边说她是管家婆,她就笑啊笑,到最后反问一句:“那你的意思是嫌弃我了?”

他失笑:“怎敢嫌弃?欢喜还来不及。”

是这样一通又一通没有什么目的的电话,没有惊天动地的大事,没有轰轰烈烈的见闻,只是我今天做了些什么你今天又读了些什么,只是我想你了,想知道你是否也同样惦记着我。

可是相爱的人,总是乐此不疲。

很多个夜里,黄玉兰就这样站在南桥的门外,从虚掩的门缝里看着南桥的背影,听着她轻言软语地细细叮嘱着易嘉言,偶尔会笑,偶尔会撒娇。

那不是她所熟悉的南桥,一直以来,因为家庭环境所致,南桥总是显得内敛敏感,从来都不多话,也不够活泼。可是在易嘉言面前,她是一个被宠坏的小公主,随心所欲,肆无忌惮,她笑着哭着悲伤着欢喜着,所有情绪都毫不遮掩,活得恣意。

黄玉兰于是出神地站在门外,看着这样生动活泼的南桥,最后默不作声地合上门,回了屋。

年轻时候,黄玉兰很爱读一个女作家的书,她一直真切地记得这样一段话。

“爱情如果不落到穿衣、吃饭、睡觉、数钱这些实实在在的生活中去,是不会长久的。真正的爱情,就是不紧张,就是可以在他面前无所顾忌地打嗝、放屁、挖耳朵、流鼻涕;真正爱你的人,就是那个你可以不洗脸、不梳头、不化妆见到的那个人。”

她见到如今很多的小姑娘在恋爱约会时精心打扮着,花枝招展地前去赴约。然而南桥的电话仿佛让她看到了别的什么,他们不聊风花雪月,不聊诗词歌赋,不聊情情爱爱,只是简简单单地汇报着自己一天里做了些什么,读了些什么,见到些什么。

那是实实在在的生活,是不紧张的,无所顾忌的感情。

半月后,某个阳光充沛的下午,南桥从厨房里烤完点心,刚端到茶几上,就被阳台上晒太阳的母亲叫了过去。

“南桥。”黄玉兰坐在椅子上叫她,整个人都晒在暖洋洋的阳光下,仿佛要融化了一般。

南桥走到了阳台上,应了一声。

“坐,我们聊聊天。”

她依言而坐。

远处有一片湖,波光粼粼,湖光山色。近处有些红白相间的小别墅,绿荫掩映,风过叶动。

黄玉兰看了片刻,才说:“春天快来了。”

她点头:“过完年就是了。”

“快过年了,嘉言也该回来了。”

南桥倏地抬起头来看着母亲,不吭声了。

片刻的沉默后,黄玉兰说:“我曾经以为嫁给你爸爸,生下你,我们一辈子都会这样一家三口高高兴兴地过下去,可惜后来很多事情都变了。我恨过你爸爸,觉得他耽误了我的一生,可是后来恨着恨着,遇见了你易叔叔,才发现有时候一时的逆境并不意味着永远的不幸。再后来,你爸爸走了,人不在了,也根本没有了恨。”

“天冷的时候,我觉得冬天很不讨人喜欢。可是天热的时候,我又开始在酷暑怀念冬天的凉爽。年轻的时候巴望着自己早日有所经历,有所沉淀,可是老了以后又发觉,还是年轻好,还是不要老去为妙。”

“南桥,人这辈子有很多事情都是自以为是,先入为主,只有时间会让你明白,什么才是最好的,什么才是你最想要的。”

南桥以为母亲又在劝服她放弃易嘉言了,平静地说:“从我认识易嘉言开始,到今天已经有七年了,我对他的感情足以经历时间的考验,也不是一朝一夕的冲动了。”

黄玉兰侧过头来看着她,看着她在阳光下年轻稚气却满是坚定的面庞,忍不住笑了。

南桥反问:“你不信?”

正欲多说,却听见母亲忽然说:“我信。”

那些已经在肚子里转了几圈的草稿瞬间卡在了嗓子眼里。她有些愣愣的,又反问了一句:“你信?”

“我信。”

“三言两语不能使我信,甜言蜜语不能使我信。可这半月以来,你为他展露的笑颜使我深信不疑,不论是你们是名义上的兄妹,还是别的什么,至少他是那个能让你全心全意热爱生活感谢命运的人。”

回暖的风,温柔的光,远处的湖水与近处的树荫,在这样清新美好的山水画里,南桥听见母亲长长地舒了一口气:“去吧,南桥。去找他回来,快过年了,也是时候全家团聚了。”

那些在受到万千阻挠时也不曾落下的泪,在这一刻忽然就奔腾而下。

第48章

欧洲的小火车是童话里才有的斑斓色彩,载着南桥一路奔向心上人。

车窗外有温软的风,翠绿的草,澄澈的湖,明亮的光。

车窗内有嘈杂的声,成群的人,走动的脚,躁动的心。